廖春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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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七月半，也就是中元节。朝晖如夕阳，斜洒窗外的墙壁上，失去火辣辣的炙烤，秋凉开始了。蝉鸣不止，忧思难忘，冥冥中的大千世界，群鬼乱窜，热闹非凡。这是鬼节，我无所畏惧，反倒盼人鬼情未了，感天动地，阴阳相通。我怀念故人，刚焚化袱包，请神灵保佑。
昨晚我便在书房看见一只蚱蜢，不知是哪一位老辈子登门回访。或许是岳父，因为逝者中，进出该屋的，唯有他年长。离世九载，音容宛在，没想到他变成如此模样，浑身浅绿，活蹦乱跳。我将他安顿沙发上，他像老顽童不安分。不一会儿，破窗而飞，无影无踪。半夜果然梦见他，问我家里的情况，和颜悦色，带着微笑，我忐忑不安回答，妻子与女儿甚好，他盯住我，担心撒谎。
我见证了他最后一个冬天，那是在重庆三峡中心医院。旧历年底，天寒地冻，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曳，雾蒙蒙的，隐约可见。病室暖气开放，空气不流通，弥漫药剂等难闻味道。前来探望者稍坐片刻，大多问候一番告辞了，有些索性半途溜出门，借口抽烟，实则透气，临别礼节性说声保重，然后与同伴直奔商场，大包小袋地置办年货。市井一派喜气洋洋，这才像人间烟火气。
外面的世界真精彩，重病患者却很无奈。岳父躺在病床上，一双凹陷浑浊无神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着，输液瓶更换无数，从早至晚，嘀嗒嘀嗒，永不停息。没人守护时，他盯住不放，生怕滴漏了。亲友们在侧，陪他闲谈时，常忆及往事。零零碎碎，有惊涛骇浪，但终其一生，平平淡淡。
他的身材修长，脸庞瘦削，读过私塾，家庭出身复杂。祖父在解放前当过伪乡丁，一个远房亲戚是国民党兵，后去台湾，音信杳无，这使他参军政审屡受影响，未招飞行员，申请入党难。服役北京空军，恰是吴法宪的下属，不幸上了林彪贼船，结果打入冷宫。天安门事件发生，他放弃留京工作机会，转业回万县老家，成为国营火电厂干部。岳母是乡邮政代办员，薪金微薄，为他生养了一女三男，劳累不堪。生活清苦，好在基本解决两地分居，勉强度日。
火电厂在老黄洞，拥有数百名工人，但干部不足十人。他曾任厂办公室主任，抓生产也是一把好手，履职相当于厂长助理。尽管能力强，干活似牛马，也成绩斐然，群众口碑好，可为人正直，见不惯就说，得罪了领导。每次提拔时，透风有他，他闻风不动，不跑不送，终没他的份，退居二线，给人腾位置。晚年的他，是落寞的。
他好学不倦，考取施工员证，经熟人介绍，发挥一技之长。出任监理，尽职尽责，起早贪黑，废寝忘食，随时蹲守建筑工地，没了弄虚作假机会，包工头既恨又怕他，发包方也哭笑不得。一次送礼到他家，他坚持退回，工程验收时，仍揭露偷工减料，如层高不够、填埋料以次充好，他拒不签字，审计未通过。谁知承包方有来头，有关负责人打招呼，违规批准交付使用，他费力不讨好，没单位聘用了，还说他是一根筋，他有一肚子委屈。
退休在家，无以为乐，常看电视，消磨时光。他偏信各类节目，经过了严格审查，逐渐痴迷于广告，特别是康养之类。他节衣缩食，邮购形形色色的磁疗器材和保健药物，在原本狭窄的陋室乱七糟八堆积如山，被骗不少钱。他怕死，想长寿，却嗜烟酒，日均一盒烟，三餐不离酒，不分优劣。我们劝他戒烟限酒，别信传销品，他不听，体检时，医生见他的肺熏黑，劝戒烟，他听了。
岳母病逝后，他孤苦伶仃，纵使再婚，也难高兴。后来，他与继母入住敬老院，环境优美，服务上乘，儿女也不时探望他俩。然而，好景不长，突然咳血，赶紧送医，确诊肺癌。大家瞒着他，谎称糖尿病，他便忌糖，不吃稀饭。随着看望者的异常增加，他警觉起来，遂偷瞧病历，还问肺部CA是何意思。眼看纸包不住火了，侄子们才婉言相告。真相大白时，他痛哭流涕，随即坦然面对，接受保守疗法。
春节，他要求出院，寄居女儿家。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拍下全家福，他心满意足，还给老友通电话，致以新年的祝贺。有的胆怯，刚接通时，魂飞魄散，他不以为意，翻着通讯录，逐一拨电话。通讯录翻烂了，所有电话打完，又召集外孙女、孙子讲家史，年饭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儿，还修家谱，联系宗亲。节后剧痛，住进康复医院，用杜冷丁。一同事老友患肺癌，与他同住一间病房，情真意切，惺惺相惜。
医院毗邻我家，妻子没少照顾。下班后，我也送过饭菜，还陪护。可同室老友遽然离世，他就不吃不喝了，靠输液维持生命，疼痛难忍又打杜冷丁。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没过多久，驾鹤西去。弥留之际，他想解手，我扶着他，他怕弄脏我，示意离开，我没出门，他未拉屎。傍晚时分，他望着屋顶，目不转睛，我刚回家，他便咽气了。丧事在我住处简办，事后小偷上门，没获取礼金等，只偷得一条旧皮带。
岳父名叫杨长斌，生于1936年10月1日，亡于2015年5月31日。临终前，他数着日子过，希望活上八旬。除了兄长，他的父母和五个姐妹都长寿，可阎王爷硬没让他多活一天，不胜遗憾。次日暴风骤雨，东方之星客轮倾覆，442人遇难，绝大部分是老年人，更添悲痛氛围。相比之下，岳父还算幸运的，虽然寂寞，可人生晚境常态，谁能避免？
现在的微信发达，夕阳红旅行不减。人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困惑和怨恨的时代，过度关注转瞬即逝的金钱、名誉、地位、点赞，一方面在手机上追逐陌生人的认可，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筑起围墙和栅栏，在现实中孤独，彼此缺乏信任。想方设法控制对方，又多防范对方控制，勾心斗角交往，不如独处自在。所以，年轻人也适应社会了，何况岳父这样的老者。
他是老实人，更是普通人，忠孝两全，克勤克俭。父母主要依靠他，每月领工资后，总是先赡养长辈，再抚育孩子们。他恪尽职守，一心为公，认真负责的精神，引人误解，他无怨无悔，忍辱负重，默默承受的态度，我是首肯的。愿岳父的在天之灵感知，还有后人崇尚他的美德，安息九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