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下基层,密切联系群众的方式,首推同吃同住同劳动,也就是“三同”。小时候,运动多,我常见工作队员,背着铺盖卷下乡,一待便是几个月,在驻地参加劳动,犹如普通老百姓,不足为奇。但吃派饭,惹人注目,因为农村穷,民以食为天,来客付饭费,生产队补贴。主人家伙食如何,遂成暗底的谈资。每队有派饭令牌,统一按顺序传递,有的家庭条件差,无论接待的是谁,也不能搞特殊化。
一位县领导曾率队到某生产队视察,区公所、公社、大队有关人员陪同。一行约八九人,其间一顿午饭,恰派给贫困户。那家穷得叮当响,借钱买一点儿肉,拌炒老酸萝卜等,算是待客好菜了。开饭发现,筷子不够,赶紧去屋侧竹林砍一根毛竹,领导用上新竹筷也没皱眉头。可灶台和锅碗脏,粘附鼻涕与头发,饭菜也夹生半熟,有女同志,直倒胃口,浅尝辄止。最后结账,一视同仁,每人一角钱、三两粮票,包括吃得少、饿肚子的。更要命的,食品不卫生,肠胃起反应,拉稀摆带。
当然,这是临时用餐。长期驻村干部,更以派饭为主,不过也有例外。我刚入读村小,有一位姓杨的督导队长,就吃住老师家,老师是代课的,农忙杨队长又为他代课,教我们的语文。他手持教鞭,指认汉字,大家不听讲,交头接耳。他也不生气,只是抽问时不识字,挥鞭一甩说,你们都是一群饭桶。众皆饥饿难耐,哪有白米饭吃,不禁哄堂大笑。他见教学效果不佳,索性走下讲台,围绕提高阶级觉悟,给学生讲故事,顿时听得津津有味,全场鸦雀无声。
我家也派过饭,是公社牟书记。正值春荒,家无余粮,母亲忙前忙后,也没好菜好饭。只是煮一大锅渣肠子玉米糊,就着一大盘老盐菜囫囵下吞。他不挑食,连喝三碗,末了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恍若小孩,当舔碗匠。父母抢碗,还劝吃些,他说饱了,抹着嘴角,啧啧称好。喝一杯茶,又不午休,帮我家编篾篼,竹丝柔韧,编织精细。父亲递给旱烟杆,他也不嫌弃沾有口水,吧嗒吧嗒吸起来。临别主动付费,揣给两角钱半斤粮票,父母死活不收,他扔在方桌上便跑了。
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吃派饭的逐渐减少。主要是物质丰富,基本越过温饱线。上级来人多由村干部接待,不兴交生活费,每年允许用集体经费列支。我参加工作后,下乡住农民家,离开付饭资时,纷纷推脱不收,说不缺这点钱。土地承包到户,确实脱贫致富,看不上小钱了,但事关作风问题,单位有伙食补助,我只好变通执行。譬如走访辅助调查员,给钱俗气,寒酸生分,便携带一些礼物答谢。
通常,调查员客气道,哪有干部下村,还送礼的道理。我嘿嘿一笑,算走亲戚吧。这样一说,亲密无间,称兄道弟,情同手足。主人端出腊猪耳、炒花生之类下酒菜,我打开带去的酒瓶,你一杯我一杯慢饮,边饮边谈事,将情况摸清,公事办完,醉意朦胧。主人家留宿,又抵足而眠。次日告辞,阖家送行,土狗跟随,翻山越岭,依依不舍。我在农调队工作六年,与他们建立深厚情谊。后来,我调动了,当上领导,他们来找我,也从不摆谱,热情相待,排忧解难。
我退居二线后,一天傍晚,在滨江路散步,熙熙攘攘,竟偶遇牟书记。他年逾八旬,坐着轮椅,由儿子推着。其子任过县人事局长,与我熟识,我打招呼,还握住牟书记的双手,问他可否认识我,他问我是哪家的,我报亡父姓名,他恍然大悟说:“你就是廖华菁的幺儿,大田仙鹤四队黄泥坪,我还在你家吃过派饭。”我听了鼻子一酸泪如泉涌,时隔半个世纪,一顿粗茶淡饭,他还铭记在心,多么亲民感恩的老领导啊。我祝他健康长寿,思绪却飘向故乡,那偏僻遥远的小山村,父老乡亲的多情土地。
如今,乡镇领导年轻化,走马灯式更换,公路也便捷了,下村常当天往返。而干群关系疏远了,有些互不认识,从过去的鱼水关系,变成油水关系,甚至水火不容。尽管主题教育实践活动层出不穷,仍有走过场流于形式的突出表现。即使县处级以上领导干部,下乡进村入户“三进三同”时,也不乏作秀的,缺少真心实意。如耕种摆拍,赠送慰问品和吃饭聊天,也照相存档,以备党建工作检查考核。
至于吃派饭,更为罕见了。纵然安排农家,好吃好喝,有烟有酒,陪客不少,也是徒添麻烦。不掏腰包,假公济私,装腔作势,沽名钓誉,不受欢迎。为捞取政治资本,也有降尊纡贵的,试图结一门“穷亲”。可当穷亲上门,逢年过节拜望,唯恐避之不及。这种官僚主义恶习,损害党和政府形象,务必整治,刻不容缓。正风肃纪,铁腕治吏,取信于民,不妨多下基层,多办实事好事,弘扬优良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