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儿时的记忆深处,故乡的崎岖山路上,不仅遍布行人的足迹,还留下不少动物蹄印。深一脚浅一脚的,既通向漫山遍野,又指引回家的路。我进城工作多年,仍难忘蜿蜒小道,密密麻麻的脚印。重返故土,游山玩水,总独自去荒径,寻找牛羊蹄路,回顾往事,历历在目。
我自幼放牧,对牛羊蹄印,所走小路,了如指掌。牛蹄似月牙儿,羊脚印像梅花。在老家门前幺路上,下河沟的林荫小道,不乏这类脚迹,当然也有我的。清晨,我赶着牛羊下河沟,而不是上山坡,因家住山麓,离山坡较远。黄昏,我又赶着牛羊回家,手持一根竹鞭,牛羊成群结队,有头领,生怕抽打屁股。途经庄稼地,常偷嘴,需扬鞭看紧。
落雨天,全被关圈舍,喂干草,我不愿出门,路稀烂,牛羊不肯吃,就抗议,哞哞或咩咩,不理它,伸出栏长叫。雨停后,父母严厉催促,我才赶着它们,打赤脚,一路踩出足迹,还有牛羊蹄印,极明显。烈日晒干表皮,凹凸不平,硬若刀锋,刺得双脚生疼,坑坑洼洼,又有泥浆,一不小心踏入,浑身喷溅,斑斑点点。
牛蹄印,坚定有力,最清晰。有偷牛贼,半夜三更,牵走村民的牛,主人察觉,沿着脚印,大多失而复得。我放牛时,睡着了,牛儿远离,四处找,也是辨析新旧蹄印,终于在滚水凼寻见。羊蹄印稍模糊,一只羊钻山洞,我寻找大半天,还是闻其叫声,才发现下落的。不过,雨过天晴时,也脚底留痕,特别是淤泥,羊脚印深刻。
狗爱溜达野外,亦有串串足迹。田园犬,经常活动田野,春耕时,在刚搭田坎上,也狂奔。而看家狗,守家门口,房前屋后,狗脚印多。仔猪散养,即打敞放,在竹林院坝,甚至菜园子,也不乏蹄印。猫兔鸡鸭鹅等家畜家禽脚印,尤为密集,环绕住户。马骡驴罕见,但古道,马道子,横跨溪沟的仙鹤桥,铺青石阶的马家坡,残存马帮走过痕迹。
不仅如此,野兽也留足印,五花八门。森林茂盛,生态好时,有野猪、刺猬、土豚(土猪)、野羊、野兔、野猫、鱼秋猫、黄鼠狼、鹿子、獾子、獐子、狐狸、玉面狸(白妹),历史上还出现过虎、豹、熊、狼。小时候,我所知的毛狗路,就曾有貉子出没,一般在茅草丛,扒开草见脚印。大人在岔路口安铁夹,挖陷阱,却十分狡猾不易猎取。
有的野物是害兽,不时糟蹋农作物。如狗獾和猪獾,不仅啃吃地上的玉米、高粱,还从地下刨食红苕、洋芋等,一夜破坏一片。秋冬时节,膘肥体壮,隐藏土洞,准备冬眠。我和童伴割牛草,偶尔撞见其踪迹,追根溯源,看死守牢,派人捡拾枯枝落叶,架在洞口点燃大火。浓烟滚滚,飘进洞里,獾子经不住熏,从另一洞逃出,围追堵截,便被捕捉。
黄鼠狼偷鸡,也气焰嚣张。鸡圈门是石板,无论关闭多严实,它都悄悄撬得开。月黑风高,鸡群闹腾,家人点灯,它叼着鸡,逃之夭夭。次日晨,霜雪地,还散落鸡毛,殷红的血滴。我和二哥商量,决计消灭它,待鸡进圈后,门前放老鼠夹,挂坨腊肉,作为诱饵。可它识破,把肉吃掉,圈门打开,照样得逞。我俩拿它没法,气得咬牙切齿。
绝大多数野生动物,与家养的一样有益,我们善待,从不杀伤。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从蹄印的多少可看出,副业的蓬勃发展,也促进家庭兴旺。在农院,触目皆是六畜,出家门,又见五谷丰登,动植物,共生共长一起,才最美。如果圈缺猪,栏不见牛羊,无鸡犬相闻,炊烟未袅绕,土地耕种少,再好的风景,也索然无味,那只是荒村。
故乡的蹄印路,让我怀念父辈。母亲喂猪,比人还多,挎笆篓,扯猪菜,剁细煮熟,忙不开交,还养一大群鸡鸭鹅兔,每天围着她讨吃要喝。父亲扫圈栏,深夜还起床,给牛羊添草,突发疫情,又请兽医,翻山越岭。水牛是镇家之宝,不料患病,一蹶不振,父亲急得团团转。他熬药,牛不喝,用竹筒灌,牛怒抵牾,持续多日,才好转,救一命。
大舅是牧羊人,以河沟脚为家,也常忍饥挨饿。可放养的山羊,每年数以百计,无不健壮肥实。羊吃青草,追逐各地,他跟着跑。落暴风雨,吆喝归拢,躲避岩洞。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身心疲惫。年迈体衰,孤苦伶仃,无比寂寞。唯有羊群,陪伴着他,慰藉心灵。旭日东升,他驱羊下河沟,夕阳西下,又赶羊回空宅,长年累月,自成羊肠小道。
我长大后,离乡之路,越走越远,既宽又平,但蹄印路,愈来愈少,趋近于零。大街上的汽车匆匆而过,全然不像行走狭窄山道。归乡的路,实在漫长,路上的脚印,还依稀可见。虽村村通公路,杂草荆棘丛生的旧道尚在,蹄印保留故乡。一个套一个,重重叠叠,承载着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