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不大,在黄泥坪院子前,似敞开的一口锅,流水淙淙。屋后是塄坎,长满毛竹,间杂桐子树,横穿小径。两旁为橘林,也郁郁葱葱,纵贯人行道。院坝外石阶,连接塘边路,被竹木掩隐,不乏杨柳桃李杏梨,还有麻柳苦楝等,雀鸟飞临,成群结队,叽叽喳喳。菜园麦地稻田,环抱土墙瓦房,牛羊出没,鸡犬相闻,傍晚炊烟缭绕,农夫荷锄归来。
别看塘小,物产丰富,不仅有鱼虾、黄鳝、泥鳅、螃蟹、蚌壳、螺蛳,还生长莲藕、高笋、荸荠、芦苇、水葫芦、浮萍等。单是荷花盛开,就有无限趣味,散发阵阵清香。蜻蜓点水,蝴蝶纷飞,蛙鸣蝉叫,游鱼嬉戏。高笋是水中参,夏日孩童洗澡,抬手拔起一根,剥皮生吃,鲜嫩洁白,甘甜爽口。待入冬后,荸荠成熟,皮厚色黑,肉硬脆白,亦为美食。
庭院深深,久住两弟兄,皆三代同堂,其乐融融。老人们喜欢清静,儿孙走路,轻手轻脚,说话也低声下气,十分孝顺,从无喧哗。最年长者爱干净,院坝每日勤扫,容不得有草屑,更不许随地吐痰。鸡鸭鹅散养,难免拉屎,清理不及时,便受责骂。平素来客,耳濡目染,也讲卫生。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罕见,但该小院人家早已习以为常了。
老爹是不大干农活的,却德高望重,镇守全院的安宁和谐。杀年猪、捕鱼,清淤、修塘堰,遇大问题,由他定夺。婆媳矛盾,邻里纠纷,经他调解,重归于好。大家听从他,可他又守旧,譬如吃饭不离席,端着碗走来走去,或扎堆聊天,边吃边谈事,他说缺教养,像叫花子,有损形象。当然,女人例外,可不上桌,特别是有客时,应躲厨房用餐。
四合院侧,古木参天,有苍松翠柏,遍地竹林,多种果树。春天五彩缤纷,自成花海,院落犹如庙宇,若隐若现。夏木森森,枝繁叶茂,青果串串。金秋时节,橙黄橘绿,瓜果飘香。寒冬腊月,竹院深处,在岩洞下,挖有地窖,不仅贮藏红苕、洋芋,还有广柑、南瓜之类,覆盖稻草,冒着热气。孩子们怕冷,钻进地窖内,偶遇老鼠,惊恐万状。
数狗护院,凶神恶煞。路人驱逐,犬吠扑咬。持棍反击,无济于事。非主人呵斥,它不会停息。月黑风高夜,更悉心看守。而民风淳朴,饿死不偷盗。猪圈配套厕所,用竹篱笆遮挡,隐秘舒适,视野宽阔,仰望蓝天白云,俯瞰田园风光,充作哨卡,何尝不可。此厕洁净微暗,远离堂屋卧室,搭建在绿叶丛生、苔藓流芳的林荫下,如厕之快感,宜沉思冥想。
这便是儿时邻家,给我留下的印象。半个世纪后,仍记忆犹新。彼时,我常去玩,那里整洁,童伴较多,做游戏等,无比起劲。后来,一位重庆女知青插队落户,她又从山野移栽不少花卉,环境更美了,我流连忘返。她寄居偏房,虽千疮百孔,下暴雨漏水,但推窗见景,面临大片油菜花或红高粱,还有冬水田,试种双季稻,撒播红花草,皆取得成功。
幺爹曾是生产队长,对女知青关爱有加。安排照管山林,也就是守林人。但她年少,独行山间,害怕野兽,常邀割草放牧的孩儿一起,巡山打望,防止狩猎,森林火灾。因此,我们出门,聚集于此。她梳妆打扮,唱流行歌曲,还坚持漱口,勤换洗衣物,给落后山乡,带来了文明。老队长颇满意,社员有口皆碑。她返城时,大伙送别,依依难舍,热泪盈眶。
随着光阴流逝,老人相继离世,可家风家德,仍世代传承。如与人为善,助人为乐等。凡邻居家办红白喜事,雇请帮忙,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甚至床铺,这院子的人竭尽所能,毫不吝啬。不过,重男轻女的陈规陋习也废除了,端着海碗边走边吃的屡见不鲜。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改革开放春风猛吹,年轻人都外出务工,走南闯北谋求发展。
我所见的第一代年迈者,两弟兄两妯娌,临终前一直生活在故园,以种养殖业维生。第二代人暮年,随子女住城镇,亦有两弟兄两妯娌病逝,埋回故土,陪伴父辈,坟头草木也密不透风了。第三代人,全部健在,陆续定居在外,不愿回老家了。尽管乡村公路四通八达,延伸家门口,也多是逢年过节祭祖时,挂完纸就跑。空宅凋敝,蛛网密集,阴森恐怖。
现在,那口塘填平,土地撂荒着,林木稀少了,唯有柑橘树,尚有人经营。他是我的发小,举家搬迁乡场,赶场时做生意,平素抽空,开三轮车,早出晚归。改良、施肥、修枝、喷药,挂果不错,售价低迷,收支相抵后便所剩无几了。大哥、二哥住城里,也没再种什么庄稼,偶尔回家一趟,与他打个照面,摆谈故事,不胜感叹。守望故乡,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