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诗人王昌龄写过一首《采莲曲》的诗:“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莲花清波,扁舟桨动,未见其人,但闻其声,这有情有景的采莲趣图,画面感极强。
湖北有千湖之省、鱼米之乡的美誉,水系纵横交织,湖泊星罗棋布。故乡随州唐县镇虽没有大江大湖流过,却随处可见一方方池塘。每至夏日,几乎每方池塘边都有摇曳的芦苇,池面上也都舒展着莲叶,空气氤氲着湿润的花之清香,虽无江南采莲女的倩影妙曲,日映荷花碧叶如裙的画意并不逊色。
文人赏荷多有寄托,朱自清曾借荷塘说心事,他在《荷塘月色》里描写莲叶的千姿百态,颇为传神:“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一些白花,有袅娜地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
传神是传神,却未必细致入微。或者说朱自清只是用美而清新的文字,描写了一种月下对荷的观感,并以此调动了我们对荷塘的记忆。至于荷叶、莲蓬的样子,并不真切、具体,说到底,只是一种莫奈印象派油画的朦胧之景。
朱自清写的荷塘据说是北京大学的未名湖,就如这校园之湖一样,城市里的池塘大多带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譬如北海公园琼岛前莲池的皇家气象、紫竹院湖旁竹深荷静、什刹海随波翻滚的莲叶翠涛,等等。我总以为这些池塘莲花的雅致之中透着一股匠气,不如我家乡池塘随形就势,荷叶自在生发,更有一种天然的野趣。
我家乡对池塘通称为堰塘。池塘有天然形成,有人工挖掘,都是承接自然落雨,塘水虽没有流水水源,却自有沉浑降浊的生态,水质洁净,农耕出水而灌田,平时洗濯而洁身,都在那一方方池塘的天地里。
乡村池塘没有“藕塘花榭”之内的雅名,皆随口呼之而约定俗成,像门口堰、三角堰、叉子口堰、扁筒堰……平白如话,形象具体,易记好寻。
更有意思的是,乡亲还把堰塘分出亲疏,有“家堰”“野堰”之别,家堰自是村子附近与生活生产休戚相关的水源,野堰则是山前坡后自然形成的雨水围堰。
小时候,我们是断不能入野堰塘嬉戏游泳的,野堰不知深浅又多有溺亡事件,还传说有水鬼出没,所以戏水只能在家堰。
那时通行的泳姿就是狗刨式的“弹鼓球”——双臂曲而双掌向后作刨坑式运动,双腿自然延展,曲小腿而使脚背轮番扑打水面,发出嗵嗵嗵的破水之声——有时也立于塘边,双掌拍击水面发出闷响,引得一塘的白鹅黑鸭惊慌齐鸣。
在池塘莲花荷叶占尽风头的缝隙里,其实还有别样的生机。
倘若你坐在塘边的柳树下静静观望,你会看到蜻蜓急飞骤降的优美舞蹈,会听到咕咕吐声的青蛙从莲叶上滑入池水的轻微水响,会闻到莲花清香之外的腐泥的腥水味道。风静声停,一只只瘦小的水黾在水面上跳跃滑动,而远处的水牛只露着弯刀一样的黑角在芦苇边纳凉,一只欢腾的鱼跃出水面把微波一圈圈荡漾过来。
倘若你有雅兴,朝远处苇堆里扔一块石头,你还会看到野鸭子嗖嗖地飞将起来,盘旋一周又钻进苇丛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景象也就是这样吧。
农耕灌溉之需,或雨水多面泛滥,池塘就会开塘放水,出水口放置渔网兜过滤,小鱼小虾泥鳅自投罗网已不待说,有时还会捞到甲鱼。塘水放净,雨过天晴,乡亲们会挑塘泥,黑软的塘既能泥肥沃土地,也是对池塘的深度清理,令日后收集的雨水和地下泛水保持水质的天然纯净。
这个时候,外婆把鱼虾、麻雀肉、青蛙腿、鸡蛋放在一只黑瓦罐里,吊在土灶的炉膛口上慢慢煨上两天,香气在厨房里宛如流苏一样缓慢飘荡,家猫和狗钻来绕去,叫声如青草原上的呦呦鹿鸣。
这些池塘里生动的场景,只是人、昆虫与动物生活的日常。池塘犹如秘境之眼,将水上水下的一切隐秘活动尽收眼底。
现在,故乡的池塘早已远离我的生活。我所见到的城市的池塘多为人造景观,只是美化环境的一个点缀,当然,它也会引发晨昏之际的散步者对荷塘月色的一种遐思。
我曾问故乡人池塘事,答复让人黯然。以往池塘归集体所有,挖塘泥、浚水源之万事皆有集体组织打理,责任田承包之后,争抢灌溉众人奋勇当先,维护修缮却一己乏力,池塘之水一日不如一日。及至青壮年一窝蜂地外出打工,池塘也只能是自生自灭了。
李商隐有一句著名的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诗常被用来事后回望和反思。若以此对比乡村荷塘来读,让人心里不由顿生一种怅然若失的落寞。
生活如同有一团迷雾笼罩,让人常常看不清此时此地的自身状态和周围境况,形成了一种“只缘身在庐山中”的视觉障碍,仿佛只有离开了纷扰的环境、摆脱了人事的纠缠,一切才云开而雾散、水落而石出。
正如那一方方池塘,我们只是经过路过看过赏过,我们在意的不过如朱自清一样是自己的心境和感受,谁又会专注于池塘中的那些卑微存在呢?
池塘月色如同自然之眼,它似乎比人类之眼看得更远、更清、更透彻。
而那些我们看不清楚、想不透彻的事物,正在悄悄远离我们,有时似乎就在身后,转身看去,却是一个模糊的背影,甚至连影子也没有就杳无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