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欧阳修写《醉翁亭记》时本是被政敌攻讦贬谪滁州、年虽四十却苍颜白发之人,但他不悲天悯人而乐观通达,喜欢热闹、爱喝小酒又“饮少辄醉”,醉时能与人同乐,醒时又能著以文章,这种随遇而安的性情与我家乡随州的乡亲何其相似乃尔。我有理由相信,他性格中豪爽奔放的部分,必是形成于自幼在随州生活的时间和经历。
《宋史·欧阳修传》记载,欧阳修“四岁而孤,母郑,守节自誓,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欧阳修祖籍江南西路吉州庐陵永丰,即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父亲欧阳观任四川绵州军事推官。公元1007年,欧阳修出生,那年欧阳观56岁,可谓晚年得子,只是天不遂人愿,四年之后,转任泰州判官一年的他便去世了,留下妻子郑氏及一双儿女。当其时,家境窘迫,举目无亲,万般无奈之下,誓不再嫁的郑氏把丈夫的灵柩送回老家吉州,然后带着欧阳修兄妹入鄂,投靠远在湖北随州做推官的叔叔欧阳晔。欧阳修自此在随州生活了一十八年,直至天圣六年,22岁的欧阳修“携文谒胥学士偃于汉阳,胥公大奇之,留置门下。冬,携公泛江,如京师。”(《欧阳修年谱》)
在随州生活期间,欧阳修留下了母亲郑氏在城南折荻为笔、以沙为纸教他读书识字的故事,史称“画荻教子”。
中国古代有很多伟大的母亲因教子有方而名垂青史,战国孟子的母亲择邻而居,东晋陶侃的母亲封坛退鲊,南宋岳飞的母亲刺字精忠报国……都是良母教子的典范。欧阳修的母亲画荻教子也是这样,没钱买纸笔,便因陋就简,就地取材。
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朝晖夕阴之际,河流淙淙,鹤声阵阵,金沙绵延,芦苇摇曳,岸边滩涂之上,一对母子相顾而应答,暖风湿气氤氲而环绕,温情柔意散发而弥漫……
即使现在,随州城南仍有涢水汤汤,想必欧阳修便是在这河岸滩涂读写诗书吧,只是河岸遥遥,他城南居住之地或岸边画荻的具体方位世人皆语焉不详,欧阳修书文之中也鲜有提及。
欧阳修所在的北宋时代,至今已逾千年。那时随州属京西南路,离汴京仅400公里,“其山川土地,无高深壮厚之势”,人口也只有3万户、6万人众,可谓地广人稀、风调雨顺、民风淳朴的宜居之地。千年之前的涢水流淌于这汉东之国,绝不会像如今的涢水这样久经人工治理而形态规整,河道如同沟渠,流水波澜不惊。
那时的涢水该是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汛来而奔涌,潮去而安澜,河涨而橹声长,水落而金沙现——只有在河边沙滩畅玩过的人,才能知道金沙的意蕴——我一直以为金色河沙是一条河的安魂之床,流水因之而纯净,鱼虾因之而灵动,而失去河沙的河流只能如现在的涢水一样算作是沟渠。沟渠皆以水泥砖石堆砌为岸,不见沙砾何以能“画荻教子”?
实际上,画荻学书,古已有之。东晋王嘉在《拾遗记》中说:“任末年十四时,学无常师,负笈不远险阻。每言人若不学,则何以成?或依林木之下,编茅为庵,削荆为笔,刻树汁为墨。夜则映星月而读,暗则燃麻蒿以照……”欧阳修之后的岳飞也曾效法于此。岳飞幼年丧父,家贫如洗,乃积沙为纸,树枝为笔,勤学苦练。不仅武功盖世,一首《满江红》词,惊天泣地,竟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起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孤篇盖全唐,一词压两宋”的美誉。
画荻教子与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借光之类,多是文人总结提炼的励志传说,未必是真实描述。譬如晋代车胤以练囊集数十只萤火虫照明读书,便被好事者捉萤入囊以实证,结果,靠那虫屁股大点的闪亮原本是不能辨别字迹的。
这些励志故事往往都会归结为一个共同的结论:家贫而志远,踔厉而奋发,有志者事竟成,有心者天不负。欧阳修画地学书,以荻为笔练字也是如此,至于是郑氏自涢水河滩取沙土而置于箩筐,还是母子同去那岸边的金沙之地练习,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但是,我仍然相信欧阳修是在涢水岸边习文,他在母爱的目光注视下,会在沙滩嬉戏,会折荻为笔,会书写天地,会在柔软的金沙上留下一代文宗稚嫩的脚丫与字迹。
(二)
一条河流穿越城市,会像飞舞的白练破空而来一样,城市布局的稳定性瞬间被打破而变得灵动,而川流不息、吐故纳新的流动性,则让城市每天都富有朝气。
涢水就是这样一条穿越随州的河。
据史料记载,涢水属汉水水系,发源于大别山麓的大洪山,是汉水东面最大的一条支流,流经随州、安陆、云梦,至应城与云梦交界的虾咀分流,西支经汉川北部至新沟注入汉水,东支由云梦入孝感之澴河至武汉谌家叽注入长江。
中国古代文人往往从日月之行、江河之涌中悟天地之理、人生之道,譬如孔子所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譬如李白说“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陆游说“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日月江河之所以能开阔人的视野胸襟、使人顿悟,是因为河流会直观地促使人们思考一个人生命题,那就是人何其渺小,能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
涢水虽非大江大河,却也水系发达,波澜壮阔。面对穿境而过的汩汩奔流之河,临水而居的欧阳修面对水的流向,他不能不思考:涢河之水流到哪里去,水的尽头是怎样的远方?
这既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之问,也是一个心往远方的赤子之心。
北宋时期的随州是荆楚蛮荒之地,农耕稼穑是生活日常。先秦《击壤歌》有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这种渔樵耕读的农耕文化传统,形成随州人闲适、自得、保守、封闭的地域性特征。欧阳修年幼,生长于斯,自当受到这种文化濡染。他叔父欧阳晔在随州任推官二十五年,其为人正直,又以廉洁自恃。得叔父庇护,欧阳修一家虽贫困而温饱尚存,这在客观上加固了地域文化在他身上的稳定性。
问题是,欧阳修自幼丧父、而母亲郑氏出身望门,奉行贞节自守、母以子贵的纲常伦理,日常少不得灌输学而优则仕、志者当闻达于诸侯的信条,母亲望子成龙的期许与自我光宗耀祖的理想,最初的动因都是一扫寄人篱下的窘迫之境。欧阳修曾写有《读书》一诗,诗云:“念昔始从师,力学希仕宦。岂敢取声名,惟期脱贫贱。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由此可见欧阳修读书用功初心之念念切切。
他不愿久居此偏僻之地,唯愿心如流水奔赴远方更大的疆域,甚至是汴京。
如果说画荻学书对他今后的书法打下基础只是臆测——欧阳修书法精湛,其传世书法《集古录跋尾》,凡58行,每行字数不一,共792字,其笔势险劲,字体新丽,用尖笔干墨作方阔之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苏东坡曾中肯地评述他的书法特色:“用尖笔乾墨作方阔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后人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晔如也”——那么,一次偶然的遇见,却真正改变了他的人生。
《欧阳修传》载:公年十岁,在随。家益贫,借书抄诵。州南大姓李氏子好学,公多游其家,于故书中得唐韩昌黎文六卷,乞以归,读而爱之。为诗赋,下笔如成人。都官曰:“奇童也,他日必有重名。”
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描述更加具体:“予少家汉东,汉东僻陋无学者,吾家又贫无藏书。州南有大姓李氏者,其子尧辅颇好学。予为儿童时,多游其家。见其敝筐贮故书在壁间,发而视之,得唐《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脱落颠倒,无次序;因乞李氏以归。读之,见其言深厚而雄博,然予犹少,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若可爱。”
韩昌黎即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苏轼曾经这样说过:“欧阳子,今韩愈也。”
这次相遇足以展现少年欧阳修的与众不同。按当时流行的文风,韩愈之文不受待见,所以才书落“敝筐”,无序颠倒。欧阳修不慕时尚,能从“过气的”文章中发现永恒的光亮,与其说是他的幸运,倒不如说这是随州给予他的一次机会。
韩愈文卷就像二百年深藏不露的蒙尘宝石,等待有缘人的相见。从某种程度上说,没有这次意外相逢,就没有一代文宗欧阳修。
我说随州成就了欧阳俢并不为过。首先他有惴惴之心。欧阳修寒门孤子,初涉陌生之城,惶恐而敏感,多愁而善感,而这恰恰是未知的随州在为他培育着一种文学的内在气质。欧阳修的确是感情丰沛的,这从他后来写的两首词中就可以看出。一首是写春光的《望江南》是何其温柔细腻:“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著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另一首写给亡妻的《生查子·元夕 》,又是多么的缠绵悱恻:“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其次,他有靠谱玩伴。好学上进的家藏韩愈文卷的李尧辅自不待说,连黄庭坚的叔祖父黄注黄梦升也是他的玩伴。欧阳修说“予少家随州,梦升从其兄茂宗官于随。予为童子,立诸兄侧,见梦升年十七八,眉目明秀,善饮酒谈笑。予虽幼,心已独奇梦升。”(《黄梦升墓志铭》)
第三,他有良师启蒙。当时黄梦升的哥哥黄茂宗在随州当官,黄茂宗也是文章妙手,大中祥符八年登进士第二甲第三十五名,是崇信军(随州)节度判官,他与“弟滋、湜、淳、涣、灏、浃、注、渭、浚,十人并驰文声,时人号曰‘十龙’”(嘉靖《宁州志》卷一七)。欧阳修有幸成为他的伴读童子,与黄梦升一起,朝夕得耳传心授、耳提面命,耳濡目染之久也,眼界心胸自不相同。
当然,最令欧阳修受益的,还是那次与韩愈文集的仓促相遇。
欧阳修推崇韩愈历经四个回会。一是初见,就是这次机缘巧合的意外之得。但是十龄童,对大家雄文“未能悉究其义,徒见其浩然无涯”。二是迷恋。十七岁那年,欧阳修应举随州,试左氏失之诬论。其略云:“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虽人已传诵,却因“坐赋逸官韵,黜”。落榜的欧阳修重新找来韩愈文章研读,“读而心慕焉。苦志探颐,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与之并”,爱之深切而笔力陡增。三是流传。欧阳修入仕途,大力传播韩文,认为“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皱刻骈偶,淟涊弗振,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出资对《昌黎先生文集》六卷进行勘校增补。四是创见。就是走自己的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种立下志向便不追风尚、一以贯之的学思定力,也体现在他做官上。他说“予之仕,于进不为喜,退不为惧者,盖其志先定,而所学者宜然也”。意思是为官晋进时,我不会为之高兴;降退时,我也不会为之惧怕,大概是我的志向先已定下了吧。
对欧阳修的文章,苏洵论说:“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
的确,文品亦如人品。相比孟子、韩愈的文章,欧阳修的文章委婉详备,曲折变化,却条理清晰而通达,文字疏阔而畅适,气无间隔,意不可遏,立论高远,气势磅礴,妙语连珠,平易近人,充盈着浓郁的人文精神和家国情怀。
欧阳修的文字就这样如同悠悠涢水,蜿蜒于城市乡村,波光粼粼而柔美顺畅,意志坚定而水质清澈,一路绵延不绝向东奔涌而去。
(三)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随州也如同今日的北上广,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这从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墓葬青铜器便可窥一斑,尤其是至今仍能发出天籁之音的编钟,更是震惊世界。
可惜的是,千年战乱,数世沧桑,那繁华终究沉寂于地下。至北宋时代,随州已是穷乡僻壤。
一条涢水流逝千年,既推动着随州,又禁锢着随州。
欧阳修从童年到青年一直在随州长大,他22岁离开时思想观念、心理特征已基本定型,随州的人文环境包括文化传统、师承关系、民俗民风等,都在他为人为文的方式上烙下了深刻的印痕。
但是,欧阳修写了那么多文章,却几乎没有歌颂过随州。欧阳修很困惑,他说,“朝廷达官大人自闽陬岭徼出而显者,往往皆是,而随近在天子千里内,几一百年间未出一士,岂其庳贫薄陋自古然也?”
这一问,也适合今天的随州。从表面上看,随州已然向现代化城市迈进,经济腾飞,事业发达,立汉襄之肱骨,显古城之神韵,创立了专用汽车之都、神农谒祖圣地的经济文化品牌,一派崭新气象。从深层次看,似乎依然保留着原始的曾随地域文化情感。如果你深入市井生活,你会发现它更像是一个人情社会,人与人的交往联络,更多的不是靠组织形态,而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人情交往。民间友情往来强调一种仪式感,不论婚丧嫁娶、福禄寿喜,一家主事,四方来贺。从本质上讲,这是人的社会性的表达,同时,在经济上是一种互助,感情上是一种联络。这种人际交往以点带面,纵横交织,上下渗透,从而把整个社会高度的联系并稳固下来。因此,随州人家有难事,首先想到的就是找亲人熟人帮忙。能够求到人的与能够帮上忙的,彼此都觉得很有面子。而这从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抱团取暖、小富即安,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农耕文化心态。一旦走出去,便会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而茫然无措。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欧阳修对随州的人文环境和生存状态感同身受,与常人不同的是,他趋利避害、取舍有度。他在人情交往上显得很随州,两次应举不中的他决意走出随州,主动结识知汉阳军的胥偃,得其赏识,胥携欧前往京师并下嫁其女。天圣七年(1029年)春,由胥偃保举,欧阳修就试于开封府国子监,该年秋天,欧阳修参加了国子监的解试,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均获第一名,成为监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成为省元,自此,命运的大门为他訇然洞开。
欧阳修也恰如随州人重情守义,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他都会感恩回报。他“笃于朋友,如尹师鲁、梅圣俞、孙明复既卒,其家贫甚,力经营之,使皆得以自给,又表其孤于朝,悉录以官。”
涢水静静东流,这穿境而过的河流见证过欧阳修的童年、少年、青年,对这第二故乡,他爱之既深,责之亦切。正像他在《李秀才东园记》里所说:“随虽陋,非予乡,然予之长也,岂能忘情于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