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文胜
有的人以为安家落户就是安稳,其实他的每一天都如同逃跑;有的人以为终日奔波形同逃亡,其实他的一生都在固守着安宁。
无论是逃跑着的、宁静着的,每个生活在异乡的人,都会有一种信念:身在别处,心往来处。
我的一生似乎就是这样一直在逃跑着,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未安宁。最初的逃跑计划目的简单明确:离开小镇,到城市去。
那时,我对家乡小镇厌弃的感情之浓烈,恰如我如今对它爱恋之挚诚。我急于逃跑的态度之坚决,也恰如我如今对它向往之笃定。
我对家乡小镇的厌弃和喜爱情绪,都是通过比较而产生。那时读周作人的《乌蓬船》、沈从文的《边城》、鲁迅的《孔乙己》,对文中描述的那些各具特色的小镇十分神往,甚至连鲁迅编造的那个并不存在的鲁镇,也那么古朴而又鲜活。以后的日子,我又南北游历丽江、婺源、乌镇、平遥等小镇,更是羡慕那种闲适、从容、淡定、安逸而又如诗如画的生活。
在那时的我看来,那些特色小镇有多美,我家乡的小镇就有多丑。这种比照,让我总是禁不住为家乡羞愧。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出处,或询问家乡有什么值得一游的历史遗迹,这种羞愧感更盛,只能语焉不详地说那是一个名城郊区的小地方。
我的家乡唐县镇实在太普通了。说起来算千年古镇,但历朝历代的战火一次次将集镇化为乌有,集镇又一次次起死回生,每一次重生又都是匆匆忙忙的,缺少一种设计感。如今的小镇,依然是从十里棚子的集市起始,渐聚各方乡民定居而发展起来的,镇街上土墙草顶、青砖黑瓦的民居交错而排列,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逐步有行政事业单位像模像样的院落充斥其中。
即使现在,我依然认为家乡小镇的格局几乎还是保持着许多年前我逃跑时的样子,看不出历史文化的沧桑厚重或流行文化的炫光溢彩。
这些年经过考证,证实小镇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唐国都城,尽管如此也没有改变我对小镇的看法。我不反对挖掘历史,但春秋战国太遥远了,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历史遗存的小镇,不过就是一个地理上的坐标方位。
这就如同有人给你一块旧苇席,说:瞧,这是春秋老子讲经时曾经坐过的苇席。是,那又怎样?
我的中学同学国强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认为这些年小镇的变化是有的,周边农村的许多人进来了,临街红砖平顶的住房一间挨着一间,一直快延伸到双丰岗,各种生意也经营得活跃。他说,你看看,人来人往的多热闹啊。
国强是从小镇人口规模和经济发展的变化来说的,他一直生活在镇上,对那片土地和那些乡亲既熟悉又亲近,他这么自豪眼前的繁荣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是,一个人在一个环境中生活久了,一切便熟视无睹、顺理成章。他怎么能看到那些鳞次栉比的民居看起来如同一个个碉堡,是那样荒率、仓促、毫无生机和美感呢?
许多年前,我固执地认为困守在小镇会是一生的悲剧。于是,我准备逃离这个地方,我找到国强,告诉他我准备逃跑了。
他吓了一跳,说:逃跑?为什么逃跑,往哪儿逃?
我告诉他,我的逃跑计划是这样的,国营大厂正招首批合同制工人,我要去报考,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镇子了。我也劝他一起报考。
国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连声说不行,你去可以,我家里的人肯定反对当工人,再说,我没觉得镇上有什么不好。
国强如此恋家的态度,恰恰是小镇大多数人共有的态度。如果我继续在小镇生活,终将难免耗尽热情而被同化,于是更坚定了逃跑的决心。
恋家其实不能算缺点。与游牧民族相比,适应环境并生存下去,是隐藏在人们骨子里的坚忍性,这种坚忍有时会表现为宁死不屈、百折不挠的精神气节,但也会呈现出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品格性情。
遗憾的是,恰恰是这万事顺和的禀赋在我的家乡小镇得到完美的传承。无论世道怎么轮转,他们固守清贫,抱团取暖,不求闻达,小富即安,所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苏轼在《晁错论》中说,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可哪里有坚忍不拔之志,谁又有立大事之心呢?
即使在那惊涛骇浪的十年之乱里,小镇依旧波澜不惊。在我的印象中,那时镇街上的行人相遇,都会大声互致问候,彼此的尊重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知足、满足的笑容。
年轻的心本该是狂野的、躁动的,我的同学中却少有不安分的人。他们更愿意子承父业,或者是继续祖辈那种按部就班、不急不躁的生活方式。
印象中,有一个同学是例外。他叫张明兵,上初中的时候,他曾写了两万字的悬疑小说《胜征之死》,看了的同学都说好。中学毕业后,他家在镇西娘娘庙旁开了售货亭让他看店。傍晚时分,有时我会带着吉他找他。他的歌声动听,唱得好如原声磁带。他说,他即使不离开小镇,也要活出自己的志趣。
只是我成功逃跑之后,不知道张同学是不是还在坚持他的理想。当然,我也未必有立大事之心,当时的逃跑也不过是一种青春期叛逆地冲动之举。
几十年来,我一直在逃跑着,从小镇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首都。现在,我跑不动了,我开始觉得逃跑是可耻的了,觉得一生逃跑的日子,并不比小镇安稳平静地生活好。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我在逃跑的日子里,逐渐感受到这种只是地理位置改变的逃跑,并不能真正改变人生,也不能让人如江南小镇上的人一样散淡而闲适。
而且,从异乡看故乡,故乡小镇居然处处是美的,并不亚于我所看到的那些特色小镇。
譬如镇南的瓮子门、西边的溠水码头、东边的弥陀寺巷、北边的土城墙,这些当年寻常的玩处,如今在记忆里都有了宗教般的光芒。
瓮子门其实是铁路和公路交汇的拱门,少年时常攀登至门侧的栈道,夏日的穿堂风有一种阴冷的凉爽,纳凉之时,心也随头顶铁轨上滚动的列车东飞西扬。之所以说瓮子门,是因为当年这门客观上美化了我想象的远方,疯长了我逃跑的理想。
对于故乡和异乡,苏轼的一首《定风波》的词写得好,这是他自南海归题赠王定国侍人寓娘的赞歌:
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
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
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人到中年,我不再逃跑了,与其说跑不动了,不如说我的一生并不是在逃跑,而是在一次次放逐灵魂吧。
无论逃跑与否,总是身在别处,心往来处。
【唐县镇】隶属于湖北省随州市随县,是春秋时期周天子分封的姬姓唐国所在地,东连随州城区,西与枣阳市接壤。交通便捷,汉丹铁路穿境而过,316国道横贯东西;全镇总面积292平方公里,总人口79384人(2017年)。随州市唐县镇农业基础雄厚、粮源丰富,素有“随州粮仓”之称。2014年被确定为全国重点镇。——来源于百度词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