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文胜的头像

程文胜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7/14
分享

黄桷树下兰花香

作者:程文胜

 每当夏季来临,我便想起重庆那株高大的黄桷兰树。黄桷兰又称白兰,花期长达半年,香味清新淡雅,兰花初放为纯白色,略经时日,花瓣渐成蜷曲状,颜色转深为米黄。花开时节,常有小贩以铁丝穿蒂成串沿山城小街叫卖,颇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味。重庆酷暑湿热,人们常以黄桷兰挂于胸前、案头、帐中,雅芳盈室,移步生香,真是川渝人间一味芳香独到的天然香水。

我当兵时师从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傅丽坤教授学习声乐,她家旁边便有一株高达十数米的黄桷兰树。傅老师曾是海军政治部文工团著名歌唱家,多次在全军文艺调演中获奖。家喻户晓的歌剧电影《红珊瑚》,主角珊妹的演唱便是傅老师担纲。1960年秋,《红珊瑚》剧组从海政文工团遴选了三名歌唱家为剧中主角珊妹配唱,由于种种原因迟迟不能确定最终人选,剧组只好把著名作曲家彦克请来,组织各方专家一起会商。剧组将三名候选人的演唱录音编号,逐一播放审听。彦克认为第一号音色太暗,适合演中老年妇女角色,第二号洋味太浓,没有民族特色。当听到傅丽坤的录音时,他立刻被那甜美、纯净、圆润的嗓音所吸引,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珊妹就是他!”电影公映后,主题曲《珊瑚颂》风靡一时,“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里浪里把花开”的动人歌词与旋律,至今仍在人们耳旁回响。

 傅老师十分喜爱黄桷兰,花开时节,她把七八枚黄桷兰花一字排开在钢琴上,阳光从靠东南的窗口照射进来,酡红的琴板、黑白的键盘、白如凝脂的花瓣,和谐相处犹如悠远宁静的油画。冬天的时候,她把夏日花瓣聚于纱袋,悬于厅堂、置于枕旁,傅老师说,黄桷兰的香不急不躁,就像一个安静的小姑娘。那时,傅老师身材矮胖,她偏身对我说话时,左腿自然地抬起放置在琴凳上,如老家大娘一样亲切而随和。

 我和傅老师的师生之谊纯属偶然,那年八一建军节,驻地学校、街道都组织来部队联欢,音乐系的师生表演完了,战友们一齐吼歌,只吼得气宇轩昂,响遏行云。吼完队列歌曲,大伙又怂恿我单吼一个。年轻气盛的我就吼了,吼的是《七律长征》,吼了一半忘了词,反复就是“长征不怕远征难”这一句,战友们疯狂鼓掌,我当然知道那掌声更多的是向地方同志表达一种不甘示弱的意思。联欢会结束的时候,一个胖胖的、飘着银发的矮个子老师叫住了我。她摸了摸我的喉头,称赞我自然条件不错,说经专业训练后会是一个不错的男中音。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学唱歌。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另一个老师叫起来:“赶快应了吧,傅老师这两年还没收几个学生呢!”

我立即答应了。联欢会散后,指导员李友明不停地用拳头捣我的肩膀,操着山西普通话对我说:“你小子有福气,傅老师当过兵,对部队有感情,好好学,好好唱,说不定还真成了歌唱家呢!”

 自此,我每周四、周六下午到傅老师家里上声乐课,一学就是四年,直到我考上军校离开重庆。傅老师既教美声唱法,又教乐理。见我声乐进步很快,傅老师又替我找了一位钢琴老师,并做通了音乐系琴房管理员的工作,破例让我租用琴房练琴。琴房一小时收五角钱,每次训练两小时,有时甚至是半天。

傅老师上课时,她爱人张老师不时过来旁听。张老师是萨克斯管演奏家,脸长鼻阔,魁梧高大,操一口带武汉味道的重庆话,为纠正我的声音位置,常语速急迫地发表他的意见。张老师说话的时候,傅老师总是微笑着听他说完,然后吩咐他去做一件不太重要的家务。但隔不了不久,他又转了回来。上课间隙,傅老师也给我讲她演出的经历,尤其是当兵的故事。讲述中,她时不时地拿起黄桷兰花在鼻子下嗅一嗅。

傅老师也曾是如黄桷兰花一样安静的少女。她7岁登台演出,一曲歌罢,观众雷鸣般地喝彩把她吓哭了,老师告诉她这是观众喜欢她呢,她才破涕为笑,鞠躬致谢。她在重庆兼善中学读书时,经常参加募捐义演,展示出良好的音乐天赋。但是,真正改变她一生命运的是一场电影。那是1949年12月,重庆北碚尚未解放。一天晚上,电影院放映苏联电影《丹娘》,这是一部前苏联故事片,描写苏联卫国战争中女英雄卓娅的故事。傅丽坤看后,心情激荡。回校后,她就在班上演讲。她说,全国即将解放,女人也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同样可以昂首走进社会,同样可以拥有自己的一片蓝天,同样可以凭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同学们被感染了,商讨了一夜,一个大胆的念头产生了——找解放军当兵去,成为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于是,11个同学,凑了9块银元,从青木关步行100多里路,赶到重庆,又走了3天多的路,终于找到了部队。傅老师因为有较好的文艺才能,当即被二野3 兵团11 军文工团录取,穿上了绿军装。1950年8月,部队移防青岛,19岁的傅老师坐着闷罐车来到青岛,被编入海军基地文工团。

 海军基地文工团的生活很艰辛,文艺小分队常年辗转于各个小岛之上。有一次,在零下20℃的漫天大雪下为边防战士演唱,唱着唱着,演员和战士都像一座雪雕一样,被雪盖了个儿。到了晚上,没有房子住,借了老乡的旧棚,十几个人侧身子挤在一起,一人翻身,大家配合一起翻。

 辗转于海岛之间,有时还面临生命危险。有次去长山列岛演出,傅老师乘坐的炮艇坏了。当时,天黑、灯灭、方向盘失灵、信号弹也用尽,炮艇随波漂浮在茫茫大海上,剧烈摇晃。若是碰上暗礁,汽缸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傅丽坤几乎绝望了,又饿又累,强烈的晕船反应,让她不可遏止的呕吐,直到吐不出什么东西,导致胃出血。当时,艇长甚至已作了临终动员,号召沉船时,全体乘员共呼口号……直到凌晨4点钟,基地终于在寻找一天一夜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找到了他们。

 傅丽坤每当讲起文艺小分队千里奔波于边防、死里逃生于海上的故事时,满脸都洋溢着自豪和光荣的笑。这个生动的表情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以至于我不能不反复思考,一个艺术家为什么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为艺术而舍弃一切?只因她首先是战士,她心中有一股永不枯竭的青春激情,有一种战胜一切困难为兵服务、为人民放歌的炽热之爱!

 傅老师对部队怀有深厚的感情,她也因此希望我能长期在部队工作,而掌握好演唱技能、为兵歌唱就是一种本领和动力。有一年,听说总政歌舞团到重庆演出后,她兴奋地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一定要去见见老战友歌唱家克里木,考一考总政歌舞团。可是,那时我太年轻,没有按照老师指定的路走去当歌者,而一直想着去报社工作当记者。如今看来,我既没成为歌者,也没当成记者,真是辜负了她,对不起她。

 傅丽坤老师是一位天分很高的艺术家,能够驾驭各种流派的歌曲,她演唱的歌曲不仅为人民所喜爱,也得到国内外专家的好评。1979年,傅老师平反重返工作岗位后,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声乐教育与科研工作中。她四处讲学,足迹遍布巴山蜀水,歌声传遍大江南北,真是幽兰雅室香,桃李满天下。

 傅老师有句话说得好:“一个艺术家不根植于民族,不为人民歌唱,不为声乐后继有人作出贡献,算不得一个好的艺术家,我大舞台不能登了,但生活中有小舞台,哪里需要歌声,我就到哪里去。”

 傅丽坤老师2002年5月5日病逝于重庆,那时她家旁边的黄桷树正在吐蕊,她也化身为一朵白兰隐现于枝头,把安静如少女的香气氤氲于人间。转瞬二十载,如今又至黄桷兰开花时,那一朵朵夏风里微笑的白兰花,真的很美、很香,可哪一朵是风里浪里把花开的那个甜歌珊妹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