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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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喜欢标榜信仰和情怀,穷其一生哗众取宠,招揽名誉和地位,无非想让更多的人仰慕自己、记住自己。也许会前呼后拥,名噪一时,可若干年后多少人还能知道世上曾有这样一个人呢?终究不过是一生一世的虚荣。也有一些人,生活在狭小的圈子,勤勉守成,无意远方,日常的快乐也不多,很多时候甚至想不起什么是快乐,最美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团聚着、一天比一天好的慢慢活着。尽管也如尘埃平淡无奇,生存和死亡除亲人外鲜有人会关注,但他们每一天都真实地活着,因为这种真实,整个世界才显示出温暖柔和的底色和人性本来的光亮。
我外婆就是这样的人,一生简单,没有传奇,没有名望,甚至我至今也说不清楚她的名字,我从小就一直“外婆外婆”的叫着,也从未想着询问和记住那个名字,在我的心中,她的名字原本就是两个字:外婆。
外婆一生居住在离唐县镇八里外的王家塆。八里路不短不长,从小镇边沿一路向东,有一段平坦的机耕土路,一走出双丰岗便是山路,翻过一片长满松树的野山坡,从坡顶眺望,可以看到山坡北面有一大片宽阔的波光粼粼的堰塘,沿着堰堤东去,就可以看到一棵高大的国槐枝上悬挂的铁钟,那就是王家塆的村口了。
那里曾经是我童年的乐园,但外婆去世之后,那里的亲戚陆续离开了,只剩下一排排房屋和干枯了的池塘,唯有几个留守老人的身影还依稀浮现出小村庄的往昔气息。
记得童年时代,镇里每月逢十五都有集市,十里八乡的人会聚集在街道两侧出售时令蔬果和山货。王家塆的外婆想我了,会让赶大集的舅舅带来新鲜的蔬菜或稻米到我家,顺便把我带到乡下去住些时日。
王家塆是那样一个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尤其盛夏的时候,野山坡下的堰塘长满了芦苇和莲叶,不时会有水鸟从里面冷不丁地飞将出来。而秋天季节,会看到翩翩起舞的白鹤,姿态优雅,鸣声高亢。据说,堰塘也有身形如猴的水鬼出没,家乡人都称它为水猴子。水鬼往往躲在芦苇荡里乘人不备一把将人拉下水去。每年都会传说有被水鬼抓去溺亡的人,尸体打捞上来,都会发现脚脖子上有一圈掐得红紫的印迹。说的人活灵活现,听的人毛骨悚然,但至今也没有人真正见过那水鬼的样子。
每次去外婆家路过野山坡的时候,舅舅会把我放在一只谷篓里,然后捡一块大石头,放在另一只篓里。舅舅挑着我和石头边走边讲水鬼的故事,叮嘱我绝对不能去野堰塘里游泳。我坐在谷篓里忽悠忽悠的紧张得出汗,只感到野山坡寂静得只有风声,能够听得见松树上的松塔坠落在地面翻滚的声音。
外婆家的门前也有一口堰塘,王家塆的十几户人家围着这口塘水顺势而建,处处显得仓促、窘迫、粗糙。
在我的见识中, 越是古老的村庄,农舍越是高低远近错落有致,保留着古老村庄的笨拙格局,体现着亲情血脉自然延伸的内在逻辑。在那样的村庄,亲人不愿远离,一个家庭新增了人口,家人会挨着祖屋就地扩建房屋,够住就行了。一个村庄人丁兴旺了,也是沿着老村的边际自然扩张。无论房屋怎么扩建,总能从中看出房屋与房屋间流动的亲缘关系,感受到一枝一叶总关情的真实意蕴。这些建筑与人的神秘而古老的关联,以及蕴含其中的价值观,城市和城市人是不能体会到的。
相比野山坡下的野堰塘,王家塆的人们称门口堰为家堰,平时洗衣洗菜洗农具都在塘里。秋天会把塘里的水抽干,塘底露出肥厚的塘泥,有成群成片的灰褐色的蚌,撬开紧闭的蚌壳,肉质鲜亮润白。生产队会组织社员挖塘泥肥田,蚌则被打碎了饲养牲畜,欢跳的鱼虾会被收拢起来,分给大家打牙祭。
这个时候,外婆把鱼虾、麻雀肉、青蛙腿、鸡蛋放在一只黑瓦罐里,吊在土灶的炉膛口上慢慢煨上两天,香气在厨房里宛如流苏一样缓慢飘荡,家猫和狗钻来绕去,叫声如青草原上的呦呦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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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做饭的时候,我会打下手,坐在土灶口把折断的棉花秸秆添进火膛。外婆告诉我,我父亲第一次来家里认门,就是这样坐在灶口不紧不慢地添柴火。
外婆说:“说起来笑人,程向工到家里来,一声不吭地就进了灶膛。我吓了一跳,以为家里进了贼。就着灯光,看程向工像干部一样,我才放心。我问后生你来家里有什么事吗?程向工坐在灶口添柴火,支支吾吾提起你妈的名字,又介绍自己是哪个。程向工斯斯文文的,有点像你太外公的模样呢,我寻思你太外公知书达礼,这人也错不了,我就答应了他们的婚事了。”
外婆说的“程向工”不是我父亲的名字,我童年时一直不明白外婆包括舅舅们见我父亲为什么都称之为“程向工”,问母亲是不是表扬父亲一心扑在革命工作上的意思,母亲也语焉不详。直到我后来读了白话小说才弄清,原来外婆喊的不是“程向工”,而是沿袭古代的叫法为“程相公”。
我也没有听说过曾外祖父的故事。只知道1942年,日寇的铁蹄蹂躏国土,我的曾外祖父带着外婆逃难来到唐县镇不久就溘然长逝。翌年,也是立夏的日子,我外婆带着200块现大洋嫁到了唐县镇砂子村王家塆。民国时期的200块现大洋绝对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可以买房置地了。
外婆本指望这笔钱能够支撑风雨飘摇的日子,让一家人过上幸福生活,谁承想外祖父迷上了大烟土,白花花的银圆一块接一块地化为喷吐的云雾,眼看家产就要被败得精光。我母亲那时才三岁,又是长女,外婆想着女儿将来的嫁妆,私藏了三十块银圆,生活再穷困,也死活不动那份当娘的心意。
烟土败了家,也败了外祖父的身体,让外婆的幸福生活彻底没有了指望。但是事情总有两面性,外祖父败了家,却也保全了家庭。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家境贫穷,外祖父母一家被定为贫农成分,正应了那句祸福相依的古话。多年后,我的外婆仍心有余悸地说:“如果有田有舍不定为地主,也要定为富农,要是定了地主,新中国成立后不被镇压死,“文革”期间也会被批斗致死的,还是穷人的平安呐!”
现在的年轻人对当年成分的重要性如听天书,完全不清楚几十年前的家庭成分不仅直接改变当下的人生,也会影响整个家族未来的命运。成分决定你属于哪个阶级,不同的阶级当然会有不同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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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我父亲有个朋友刘伯伯,他得知女儿与一个地主成分的后代恋爱,几乎气疯了。退休闲居老家的他,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镇上来和女儿争吵,甚至当众动手打了她。我父亲见状连忙将他拉到家里,让母亲炒几个菜,陪他喝了一天的酒。以后他每次来闹场都会到我家,喝高了的时候,他会纵论国家大事。
刘伯伯身材瘦小,眼袋低垂,手掌宽大而手指细长,激情时会突然把酒杯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忽地站起身来怒睁圆眼,竖起两根长长的指头大声说道:“副总理当时一拍桌子说,一定要严查严办”。
他女儿到底没有听他的话,坚持和地主的后代结婚了。他于是不再理女儿。直到女儿生下了孩子,刘伯伯才勉强接纳了他们一家。当时,老头子抱着小外甥,泪流满面,说不清是悲是喜。
有一次,我外婆正好碰上刘伯伯又在我家倒腾这些车轱辘话,当听到“副总理”的故事时,外婆把我母亲拉在一旁说:“这人说话彪呼呼的,好像他就在副总理身边一样,他要能见副总理,我就能见毛主席。让程相公少和这样的人来往。”
外婆的话爱憎分明,也显示出她的质朴见识。实践证明,我父亲以后吃了许多亏,多是对人心善轻信引起的。父亲后来说,你外婆看人能看到骨子里啊!
这话让我想起曾外祖父,虽然我已经没有机缘见到他的模样,也无从探寻他的故事,但从外婆能携带200块大洋的嫁妆可以猜测,曾外祖父必是勤勉做事的人。如果他像外婆所说的那样知书达礼,那就算是文化人了。而外婆生长在那样的家境里,也必是通些文墨、见过世面的,只是岁月的风沙雕刻打磨着人的性情,已经让人从她身上看不出丝毫少女时代的痕迹了,这真是让人唏嘘。
事实上,外婆和乡亲们虽然不善言辞,却都像曾外祖父一样是勤勉的人,肯吃苦、不抱怨。那时家乡每年要种两季稻谷,早稻成熟好立即抢收,然后犁田放水插上二季稻,七月收割,立秋插秧,因为抢收抢种,所以又叫“双抢”。而现在,没有人这样热爱的伺候地了,别说种二季稻,一季也多只是种个样子,撂荒的地也能时时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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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十分喜爱和大家一起割稻、插秧。收割的稻谷被捆扎在稻田,大人们用钎担靠在肩膀,将钎担的一头扎进稻捆,随手一挑旋转肩头,再扎进另一只稻捆,担起担子健步如飞,潇洒而健美。惊喜是在稻捆扎起的那一刻,一条土蛇会倏然窜出,引得我们一路追打。插秧时,大人们家长里短的高声嬉笑,更是欢快得像一条沸腾的河。
稻田蚂蟥很常见,叮在大腿上被扯出来时会有暗红色的血流出来。我坐在秧马椅上有模有样地插秧苗,外婆反复告诫我,蚂蟥上了腿一定要使劲抽打。蚂蟥被打晕了,才钻不进肉里去。相比社员们紫铜色的皮肤,我的小白腿更容易显现异物,草木皆兵的我,有时会把草根错认为是蚂蟥而不停地抽打,大腿根以下几乎都红紫了,惹得外婆和乡亲们爱怜的欢笑此起彼伏。
外婆家养有生产队分配的两头耕牛,一头公牛“尖子”,一头母牛“黄煞”,猪圈里一头猪,院子里两只羊,还有十几只鸡。外婆常年鸡叫头遍就要起床,割青草喂羊、压豆饼喂牛、扫泔水喂猪,打开鸡窝任由鸡群白天四处觅食,天黑自行归窝,然后准备一家的早饭,往往忙活到九点才能吃上。家务和农活让外婆早早就驼了背,罹患了严重的类风湿疾病,后来严重得需要拄杖而行。
外婆虽然忙里忙外,却尽力保持整洁和尊严。每次到镇里去,都是提前一天把月白色布衫洗得干干净净,再用米汤水过一遍浆,头发梳洗了还要抹上蓖麻油,程序复杂,绝不马虎。有次送我回镇里,外婆带着我走了八里山路,刚歇下来,家里突然来了客人,外婆来不及收拾沾了泥点子的一只布鞋,赶忙把一只脚藏在另一条腿的后面,脸上竟然显现出害羞的表情来。
外婆是个坚强的人,我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见过她流过眼泪,唯一一次是我参军入伍时。记得当时我刚刚换上没有领章帽的军衣,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浓烈的樟脑味,外婆拉着我的手,忽然就流泪了,她说,外婆老了,这一走几年,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我的外孙呢。
有一年探亲,我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红包裹,取出了一摞硬币。母亲说这就是外祖母传下来的“袁大头”现大洋。我母亲给了我两块,一块是民国三年版的,一只是民国九年版的。两块银圆都黑黢黢的,保持着当年使用的痕迹。我说,一只银圆按现在的价钱要值200元人民币。母亲说,钱是其次的,是一个念想呢。
我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外祖母已去世多年了。母亲默默摩挲着那些银圆,眼里流露着一种哀伤。我知道我母亲是在思念她的母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了。
这两块银圆如今放在我的抽屉里。有时我会把它们拿出来,相互碰撞一下,倾听它们清脆的声响,并在这种声响里想象曾外祖父的别样人生,怀念外婆的大义仁爱和那难忘的童年的王家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