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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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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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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普通话的舅舅

文 | 程文胜

  

湖北随州方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也是官方普通话,如今耳熟能详的一些特色词汇里,隐隐可见遥远帝国都城的文化密码。只是这些词汇的本来面目隐藏在独特的发音里,成了只可意会而不得言传的地域文化符号。家乡人也本能地维护着这些语言的正统性,潜意识里认为只有说家乡话才亲切,才算本乡本土的自家人,对说他乡之话的则一律称之为侤子,颇有些鄙视的意思。

随州话属于西南官话片区,虽然是北方语系,但与普通话差距甚远,随州人学说普通话都不免夹杂一些外地人奇怪的字音,自己听了都要忍不住发笑。那年夏天,我当兵的舅舅探亲回家就说这样的方言普通话,我父亲听了十分不入耳,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父亲挑着眉毛、乜斜着眼睛看他的表情。父亲不留情面地告诫他,你说的话和广播的声音差得远,不要让人笑话。舅舅的脸当即红到脖子根。舅舅毕竟是当兵见过世面的,很快就纠正了发音,但中午吃饭时忘乎所以,又情不自禁地说起了普通话。因为讲的都是从未听过的部队上的新鲜事,父亲听得入神,似乎忘了他的口音变化。但父亲到底是政府干部,不会轻易抛弃自己的执念。他上班出了门又折回头来叮嘱舅舅说,你还是不要憋腔憋调地说话。

舅舅是个勤快的人,放下碗筷就开始收拾屋子,打扫母亲单位的院子、通下水道然后提着铁桶站在井台上,把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黄色的军用大内裤。舅舅不用井台上的轱辘,而是一手挽着背包带绳子头,一手把铁桶反扣着扔向井底,只听得嗵地一声闷响,弯腰三拔两扯水桶就上来了,瞬时兜头一桶水临空而下,嘴里不停嗷嗷叫着,看起来都畅快淋漓。让我更不可思议的是,舅舅洗完澡,居然用香皂洗袜子,而那时我们只有洗脸才用香皂,袜子只配用棉油土肥皂。母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嗔怪地说,你舅舅变修了呢。修是那个年代的特殊词汇,一般和美搭配在一起,叫苏修美帝。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每个细胞都充满青春活力的人,等他两年后再次回来,却变得沉默寡言、性情忧郁,嘴里也听不出半点普通话了。那年,舅舅参加边境自卫反击作战和敌人面对面厮杀,断了半截门牙,可惜没有提干,志愿兵也没能改转上,按政策只能退伍回原籍安置。外婆很焦虑,找我父亲商量,说种田什么时候都可以,年纪轻轻的还是做点体面的事情吧。我父亲当时不过是公社的民政助理,很为难,寻思了半天,说镇里的火葬场缺个临时工,镇上的人嫌弃工作晦气不愿干,不行就去那里先干着?外婆一听很生气,说:那不就是去烧死人吗?舅舅却二话没说,带着背包卷就去了。

火葬场在象鼻嘴山,离镇十几公里。说是山其实只是一片松坡,大约因为地势高低起伏,犹如卧象垂耳耸鼻、张嘴露齿而得名。象鼻嘴山本是风光旖旎的所在,每到夏天,山坡之上翠竹摇曳、松涛阵阵,飘荡着布谷鸟鸣叫幽谷的悠长回声。山坡之下梯田连绵、山花烂漫,两坡之间有灌溉水田的渡槽连接,成群的山麻雀飞舞其间,古代高士松下听涛、隐士渔樵耕读的画卷也不过是如此吧。可有了火葬场,情形就大不一样了。暑假的时候,舅舅曾骑着单车带我到象鼻嘴山。置身林海之中,松鼠的突然跳跃让人惊惧,跌落的枯枝让人顿生疑惑,而无形的风也似乎有了形态,让人能看见它一路穿过短墙越过树梢的痕迹。我毛骨悚然地问舅舅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舅舅说,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有什么怕的?不过,原来的临时工就是被吓跑的,焚尸炉里浇完煤油一点火,尸体突然一下坐起来,他以为是诈尸,当时就吓尿了。其实那只是尸体受热不均收缩而已。舅舅说,一个人到这里也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死犹如灯灭,只剩一把骨灰,什么也不会留下。

那天上午,正逢有逝者焚化,我躲在宿舍不敢出来。中午的时候,舅舅处理完工作,提着一瓶土酒和烧鸡叫我一起到后山坡。阳光炙热,高耸的烟囱还在吐着白烟,但林子里寂静阴凉。舅舅说,烧完了人是要喝一口酒,尿一下尿的。那是我十三岁的人生第一次喝酒,大约喝了三两一小碗的酒,然后和舅舅并排站在坡上向下撒尿,但我紧张得没有尿。舅舅笑了,他说人是活的,鬼成灰了。世上鬼怕人才对,哪有人怕鬼的道理?舅舅说完话,开始亮开嗓子吼歌,荒腔走板的歌声响彻山林,惊起山雀扑棱棱起起落落。舅舅的声音里有一种既忧伤又激昂的味道。他唱歌的时候,我看见他那颗被敌人枪托砸掉的洁白的半截门牙像白骨一样刺眼,他的泪水混合着汗水爬过黝黑的面颊,像一条条冰冷的蛇。

夜半的时候,我被隐隐传来的喊叫声惊醒,拉开灯绳,发现舅舅不在房间。侧耳细听是舅舅喊叫的声音,似乎是叫着一串串名字,居然是在说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想起父亲对他说家乡话的告诫,本来害怕的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舅舅一直对参战的经历讳莫如深,我上高中的时候,迷上李存葆的中篇小说《高山下的花环》《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每次追问舅舅参战的事情,舅舅都是闪烁其词,推说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但他的眼睛后面分明隐藏着我不知道的九重天。我那时想,也许这个世界真有多重天,你只能见到你所见到的,听到你所能听到的。等你阅历丰富了,可能会看到另一重天,听到另一种决然不同的声音,但你永远不能看透最后面的那一重天,那重天一定是一个奇异的世界。从那时起,我就想着,长大了一定当兵去,看看天地到底有多大。

舅舅在火葬场工作了两三年,那时国家推行火葬,收费十分低廉,主要靠政府补贴维持,后来甚至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舅舅便离开象鼻嘴山回王家湾务农。舅舅是个要强的人,这是军旅生涯和战火硝烟赋予他的品质。靠着国家政策和勤劳简朴,舅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农田和山林间谋求属于自己的幸福,最终迎娶了漂亮的舅母,又在村里率先盖起了三层红砖小楼。1986年冬天,我参军入伍到外婆家辞行,舅舅拉着我参观他的楼房。楼房建在原有宅基地上,开间很小,层高很低,一层起居,二层粮仓,三层杂物,到处满满当当的,乍看起来宛如立在一片土墙灰瓦中的炮楼。舅舅说,村里人都说像炮楼,那是眼羡我呢,炮楼也是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想起他当年的普通话,打趣说,我当兵在外说家乡话还是普通话?舅舅一愣,继而大笑起来,说:家乡话听不懂,普通话吃得开,讲普通话普通话。但他的吐字归音已经完全是王家湾的地道方言了。

我到部队后喜欢舞文龙墨,经常想起舅舅不肯言说的参战故事。我原想着把他的故事好好挖一挖,也写一篇像《高山下花环》的小说,但八十年代闪耀着的军事文学光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几乎丧失殆尽,那个念头也就渐渐淡漠了。但我像舅舅一样说普通话,不同的是,我嘴里说着普通话,看书写作时心里流淌的依然是家乡话。如今年已半百,我生活在普通话的语言环境里,分外想说家乡话。为此,我曾写过一首《家乡话》的诗歌:

我的家乡不说普通话

所以我坚持写作

写作的时候

心里想着亲人愉快劳作

屋檐上一群麻雀守望炊烟

幽幽荷塘

落满天空的眼泪

无声的字词

就有乡音的风味和质感

虽然渐行渐远

至少不会陌生

不会只在沉睡中

流露令人费解的古老梦呓

无论漂泊多远多久

游子总会归于故土

也许多年之后

麦田的风会再次把我鼓得饱满

但我自知不能飞翔

唯有以农业的方式

关心人类的命运

我将暗自庆幸

在不说普通话的山村

我还保留了田间地头

自由欢笑的能力

有一年冬天,我回家探亲看望舅舅。舅舅接到电话就早早准备午饭。等我们到了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上桌了。舅舅患有糖尿病,却坚持要喝点酒。酒酣耳热时,舅舅吩咐舅母上火锅。锅子端上来,又吩咐上家乡特有的青菜泡泡青。舅母埋怨他糊涂,指着桌上的盘子说,泡泡青都炒在这里了。舅舅很不满意,连声说马虎马虎。舅舅站起身,坚持自己到屋后的自家菜园再去采摘。舅母看着舅舅的背影,像对自己又像是对我说,你舅舅走路脚在地上拖了,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我看着舅舅的脚的确是在地上蹭着,回头又看舅母,当年年轻秀气的村姑如今也两鬓斑白,她一辈子的心都在舅舅身上,却不知道自己也老得急迫了。我和舅母站在门楼等舅舅,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我怕舅舅跌跤,连忙赶过去。只见舅舅佝偻着,费力地拔着青菜,拔一棵喊一个名字,答一声到,如同队伍上集合点名一样,一垅地的青菜几乎全拔光了。

寒风把舅舅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我听不清他说话的声音,可我依稀能够听得出他的独特的普通话,那话音让我想起多年前的深夜回荡在象鼻嘴山林的歌声和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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