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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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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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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的生存哲学



文丨程文胜


儿时到乡下外婆的王家湾,看到成片成片绿油油的韭菜,不由大吃一惊,失声喊道:“这么多韭菜,怎么吃得完?”大人们闻声立刻笑作一团,外婆也笑了,说,傻娃子,哪里是韭菜?那是麦苗呢。不过,看上去倒是蛮像韭菜的。

外婆是个善良的人,即使我闹了笑话,她也不忘在别人嘲讽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台阶。但好事的舅舅送我回家时将这个笑话报与我父亲。父亲当即斥责我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我当时以为父亲在以犟驴懒马为寓,责骂“四蹄”不够勤快,后来知道,“四体”不勤之语出自《论语·微子》,意在讥讽脱离生产劳动、缺乏生产知识的人不能称为夫子。而所谓四体,意指人的两手双足,五谷则是指稻、黍、稷、麦、菽。

可惜的是,当我知道这五谷之分时,已是远游他方的青年,依我的性情,当时若知必会反问嘲笑我称麦苗为韭菜的舅舅:您倒是种过地,但能分清稻、黍、稷、麦、菽吗?恐怕也只知稻和麦吧。

现在城市的孩子更是远离农村劳动生产,别说五谷不分,就是常见的水果也未必能弄清源头。生活中就常听见少儿回答提问而说菠萝、火龙果是结在树上的。

对于一个远离稼穑的少年来说,植物的陌生感与生俱来。我从小生活在鄂西北的唐县镇,镇子里草本植物多是常见的杨柳、泡桐、刺槐、枣树,从没有奇珍异木。那时镇里的孩子大多是散养着的,大人上班之后,孩子们便一起河边、野地疯玩。虽然也学打仗电影里用柳树枝条和野草编做过伪装帽戴在头上,对草本的认识却有限得很。草能叫出名字的也只有象形的狗尾草。

有一阵子我试图了解一下常见的野草,一查资料,居然有300多种之多。而我国列入名录的农田杂草有704种,分属87科,366属。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我对植物学的无知,一方面源于少年时代的经验匮乏,一方面源于成年后的熟视无睹。拿草来说,没有什么比它更普通、更低贱了,人们常说恩重如山、情深似海、貌如鲜花,只有鄙视鄙弃时才会想到草,会说视之如草芥、弃之如敝履。

鲁先生写过《野草》的散文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生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个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但我坦然,欣然。”

鲁迅写的野草只是一种象征,是宣泄他在新文化统一战线分化后继续战斗却又孤独、寂寞,在彷徨中探索前进的一种思想感情。鲁迅没有说是哪一种草,说明他的植物学知识也未必是渊博的。

这不是猜测。鲁迅在以《野草》为名的集子里收录过一篇《秋夜》,就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篇文章,他说起繁霜洒在他的园里的野花草上,但“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

从鲁迅往前推,唐宋以草入诗入文的句子多如牛毛,比如“离离原上草”“芳草萋萋鹦鹉洲”“遥看草色近却无”“一川烟草平如剪”“草色入帘青”,等等,但大体上也只是取草的象征意义,而鲜及其本身。李时针的《本草纲目》有中草药的辨识,却旨在草本的医学药用价值。

但也有作家专门研究植物学的,《忏悔录》的作者卢梭就是其中之一。他说“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哪项研究比植物学研究更适合我天然的品味。”并声称他本来有可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植物学家。他晚年真写了一本《植物学通信》,这部作品不是这位思想巨人的学术著作,而是一部通俗的植物学小品,至少说明卢梭对植物的喜爱和研究之深。

然而,植物看似无名而卑微,实则永生而无敌。

还是以草来说,非洲草原霸主狮子与草便是一对命运悬殊如云泥的存在。狮子不吃草,却以食草家族为食。它虽是动物之王,威风也不过十年。而草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电影《狮子王》里,老狮王对幼狮解释生死的合理性:即使是顶级的掠食者,死后也将化为青草而被食草家族吃掉,这是非洲大草原的生死循环。

狮子王是在间接解释弱肉强食的道理。但是,狮子生老病死由强而弱,当它因衰老和疾病而死去,并不直接化为青草。它的骨肉很快会被秃鹫、鬣狗等食腐者分而食之,只有难以破碎的骨块得以留存,经烈日暴晒和风沙侵蚀自然分解,最终成为来年草地的肥料。狮子不能成为青草,青草是与它迥然不同的生命。狮子王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为草原之王保留一份哀荣,它想让小狮子知道,狮子强大到至死也不会落入弱者之口,惟青草大地能承载它的尊严,直到化身为泥,出土为草。化身为草是一种新生,是对前身为狮的所有暴行的救赎,是对食草家族的全部奉献和忏悔。

植物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因它无言而普通,没有人在意它们清晨招摇鲜嫩的绿,也没有人留意它们在哪个夜晚枯萎。对动物而言,植物明亮的绿色和干枯的褐黄,都能借之以维持生命,只是口感的多汁和齿涩不同。

人对植物的存在和认知是贫乏的,即使慈悲为怀的僧侣也概莫能外。以素食来说,当年佛教传入中国时,出家人对饮食没有禁忌,荤素皆可。流传了一个时期,才定下了素食的规矩,始作俑者就是南北朝梁武帝。

梁武帝读《楞伽经》,对“菩萨大慈大悲,不忍心食众生肉”很感动,便发愿吃长素。梁武帝以帝王之尊推动素食,佛门俗家弟子便均接受了。

但是,佛家万生万物平等的理念却在这时发生了微妙变化,平等的生命开始变得不那么平等起来。在佛家看来,动物是生命,不能杀生而一念成佛;植物只是物,却可采折而拈花一笑。阿弥陀佛!植物若不是生命,又怎么会有花开花谢、瓜熟蒂落?又有什么一岁一枯荣、遥看草色近却无?还说什么野花向客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呢?

食者心安,只因蔬果不会呻吟。

据说,植物具有很强的感知功能,音乐就能使花草繁茂。网传法国一位生物学家曾把耳机套在一只西红柿上,每天播放3个小时的音乐,结果这个西红柿居然长到2公斤重。科学家研究发现,植物叶片的气孔,能够感受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声波刺激,从而使气孔扩大,更利于光合作用、储备生长能量。

不仅如此,植物之间还存在着生死竞争关系。我在福州小住的时候,后山上的树干光溜溜如肌肤的桉树就是典型的例子。桉树生长速度快,树干挺拔,姿态秀美,木材用途广,防风护林作用也强,只是其吸水吸肥能力超强,耕地种植会使土地贫瘠。桉树的精致的利己主义,实质上挤压了其他树种的生存空间。那段时间,我常徘徊于山道,仰望钻天入云的树冠,并映照自己的人生,嗟叹人与树的因果。恰如树,好苗子种对了地方,物尽其用,栽错了地方,后患无穷。人也如树,得其所,用其长,方能各显其能,各尽其才。植树易,树人难,所以古人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叹。

世界凡是有感知的生命,都是造物者的神奇创造,只要是生命也皆应敬畏。

闲暇之余,我非常喜爱看野生动物纪录片,喜欢看动物们对爱恨生死的直接表达。在屏幕上,我时常见到一种动物刚才还在与同伴喧腾嬉闹,转瞬便被另一种动物追逐杀戮,过程短暂,场面血腥,让人总忍不住想伸手救援。

用镜头讲述野生动物的故事,需要摄影师有一种特别的心理定力,这种定力支撑他去追踪、去守望,千转百回,让身心历尽曲折坎坷。因此,我特别钦佩那些摄影师。荒野之外,每只镜头的后面都有一双冷峻的眼睛,他们只是真实记录镜头之中的现象,而从不惊扰动物的生活。倘若心有偏爱,忍不住出手救援,举手之劳之间,动物世界脆弱的生态平衡便可被打破。

这种冷峻的观察会拂去伪善,会发现动物终其一生都在为繁衍子嗣,它们活得艰难却真实的活,因而生与死同样令人敬畏。

因为动物与人的关系看起来休戚相关,人们更能够从它们身上看到人类自身生活的影子,所以格外关心、怜惜。植物无声无息,收割、采摘、践踏它们,却不会引起我们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我们一天也离不开它们,但可以视而不见。

相比于狮子死后以骸骨滋养大地,我们百年后的骨灰却被后人收集起来纪念,我们的躯体除了占用土地,对土地万物一无所用。

这是一个理想与现实碰撞的哲学命题,也是生存与生活的现实问题。

人类从来高高在上,视动植物为低等生物,奴役、赏玩、愚弄、杀戮,随心所欲。不仅仅野生动物万劫不复,家畜在牺牲之前有时还有不可逃避的被人戏弄的命运。我曾看到一个令人震惊的视频,一个人给一只山羊喂肥肉片,山羊吃得津津有味。我没想到食草家族居然对肉食也如此迷醉,以至于当我再面对羊肉时,心里会突然翻涌起一股恶心。羊本食草,却又嗜肉,食草是无法觅到肉类,食肉是机缘巧合。如果一只羊不像现在那样绵软,也装备尖牙利爪,它还会安静地在山坡啃噬返青的嫩草吗?以它的体格,野狼又岂是它生来的对手?如果羊成了与狼争锋的食肉动物,羊还能再是羊吗?如果狮虎狼豹嗜肉之时,不拒绝食草,这个队伍又会庞大到什么程度?

所幸造物有神奇的安排,给马奔跑的长腿,便不给它翅膀,给牛强壮的身躯,也不令其生出利齿,让羊温驯衣食无忧,同时也令其牺牲奉献,这是物竞天择,各得其所,唯此方能维持生物界的多样性,达到一种相对的平衡和安宁。

人之所以为人,虽为灵长,主宰万物,却同样不能像野草一样永生。人之呱呱坠地即是生命开始驶向终点。在有限的生命长度和空间里,人的生命意义不同,不过是过程的不同,是未知生、安知死或者未知死、何以生的区别。这也就是所谓“向生而死”“向死而生”的道理。

人的生命过程的不可重复性,让人在生命的过程中不断被希望和失望困扰,回望过去会有成就感、挫折感,当然也会有欣慰、遗憾。每一个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如同动物界一样,每段不同的生命过程形成了人类社会的丰富性。

一个人只有对当下生活感到不堪时,才会想到重新来过。这其实是隐含着一种放弃希望之后的幻想。有希望也就会有失望。如果人生真有机会再来一次,你不一定比当下过得更好,因为你还是会面临各种生存挑战,你的理想还是会为亲情和物质而妥协,你也许会活得与现在的你不同,但你不会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人生似乎不必沉浸于对过去的懊悔之中,把握现在,活在当下,把余生每一天努力活成你想要的样子,即便人生不会重来,你也不会抱憾终身。

人的命运毕竟不同于植物,尽管人、动物、植物都是一个生命的过程。

目前世界上大约有350000种植物,它们生活在一片片的原野森林,也成长在一个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城市缝隙里,它们的生命过程是绚丽或是寂寥我不知道,我的确对它们了解不多,植物知识的储备甚至是匮乏的。好在,我能意识到它们也是一种生命的存在。

对生命而言,没有卑微或者高贵的生活过程,只有存在和消亡的必然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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