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公亭，今安在？

作者：程文胜

北宋时期的随州远离京师，其地僻绝，却聚集过顶尖文人墨客。其中，一代文宗欧阳修在随州长大，他的好友尹洙因为赞同范仲淹的政见，最后也被贬黜随州。尹洙是一个不以升迁谪贬为意的君子，他在家北面山岗上结了一个茅亭，仰观风云，俯察草虫，常与当世名流文人论时品文，尹洙离随后，随人仰其人品学识，称那茅草之亭为“尹公亭”。

“亭者，停也。人所停集也”（《释名.释官释》）。亭最初建筑于交通要道路旁，以后渐入山水园林。所谓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古代怀古惜别登高望远的诗文常常与亭有关，比如李白在《菩萨蛮》中有“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的感喟，辛弃疾在《京口北固亭怀古》中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嗟叹，等等。

中国古代文人对亭似乎有种特殊的情感认知。在文人眼中，亭结构简易，四通八达，随形就势，形态各异，恰如山水园林之眼，集无形于有形之内，化有形于无形之中，具有深刻的哲学意蕴和绝妙的美学品质，成为一个非常典型的传统文化符号。

亭虽不如宫殿豪门辉煌壮阔，却能借名人之文章轶事而流芳百世。岳麓山脚下的爱晚亭、江西九江之侧的琵琶亭、琅玡山麓的醉翁亭、绍兴兰渚山下的兰亭、北京西城的陶然亭、杭州西湖的湖心亭等等，每一座亭都有一幅迷人的自然风景，每一座亭都有一些让人迷恋的人文典故。比如湖心亭，明代张岱有篇《湖心亭看雪》，就写得生动活泼，意趣盎然，区区两百字的文章把赏雪观景之美、偶遇同道之慨、孤芳自赏之情写得精彩至极，湖心亭也由此更加声名远扬。

尹公亭也概莫能外。因为此亭始建于我的家乡随州，所以我对这座文化之亭的前世今生更为关注，尤其想知道它今天处何方位、是否还有遗存。但我客居京城久矣，且心为形役，每次返乡匆匆来去，不及有暇而专门实地考证。我也曾询问随州文化艺术界的朋友，遗憾的是，他们均不知其具体所在。

亭以名人而传，寻亭自须寻人。从史料上看，尹公亭的主人尹洙在北宋时期可算是名满天下的人物，他曾与欧阳修、梅尧臣发起了古文运动，一洗当时西昆体雕彩巧丽、韵律铿锵、对仗工整而内容空洞浮夸之诗风。他所著《河南先先文集》《五代春秋》颇受世人好评。欧阳修在《尹师鲁墓志铭》中盛赞：“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遇事无难易，而勇于敢为，其所以见称于世者，亦所以取嫉于人，故其卒穷以死”。能让欧阳修评价如此之高，足见其声誉过人。

不仅如此，尹洙还是一个敢爱敢恨、义薄云天的人，他被贬随州，与其说与政见异同相关，倒不如说是与性情相关。当时，范仲淹指责丞相吕夷简而被贬饶州，尹洙挺身而出，上疏自言与仲淹义兼师友，当同获罪。于是官为起居舍人、直龙图阁的河南人尹洙被贬为崇信军节度掌书记，监郢州酒税。节度掌书记是从八品官，相当于现在的副科级，而监酒税之职主要负责为州官府征收酒税，相当于现在的地税局局长。

崇信军即今日随州。当时，随州乃军事要地，故以军为建制。宋太祖赵匡胤“尚念前劳，特从宽贷”“特建随州为崇义军”，以后为避宋太宗赵光义之讳，“崇义军”改称“崇信军”。

北宋时期的随州辖唐城、隋县、应山，城际多为山丘环绕。景祜三年（公元1036年），尹洙居于随州城东开元佛寺金灯院。当时，金灯院北面的山岗上竹林如海，松柏繁茂，幽泉淙淙，鸣禽声声，是个宜人赏景静思的所在。尹洙便命人结茅成亭，每天在亭内以考图书、通古今为事，忘却了自己到此地乃是贬谪之官。

尹洙品行高贵，学问高深，擅长辩论，随州内外的文人学者、社会名流都慕名前来亭中拜会，每每听闻尹洙畅谈，一干访客都感到他才高八斗而己所不及远甚，尹洙因此而声名远播。

尹洙在随州享受了一年多太平日子，到朝廷陕西用兵时，被起用为经略判官，累迁至右司谏，知渭州，兼领泾原路经略公事。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尹洙最后又“为其部吏诬讼，贬监均州酒税”。说起“诬讼”，实为尹洙私自以公帑偿还部属所欠款项，此举通情理而背法理，确实也太过书生意气。

庆历七年，尹洙病逝。在此之前，他的好友范仲淹完成了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岳阳楼得以誉满华夏。

关于尹公亭，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曾写下名篇《尹公亭记》，借亭而记叙尹洙的卓越学识和贵重人品，又撰写一首律排《尹师鲁》赞扬，诗曰：“众人生死如尘泥，一贤废死千载悲。汉初董生不大用，厥政自此惭隆姬。至今董生没虽久，语者为汉常嗟欷。尹公素志任天下，众亦共望齐皋伊。文章气节盖当世，尚在功德发豪氂。安知蔓草蔽原野，雪霰先折青松枝。百身可赎世岂惜，讣告四至人犹疑。悲公尚至千载后，况复悲者同其时。非公生平旧相识，跽向北极陈斯诗。”

欧阳修在《尹师鲁墓志铭》里也提及尹公亭，但和曾巩的文章一样，都是在人不在物，并未对亭多着笔墨。对于醉翁亭，欧阳修留下了“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的描述，而尹公亭是什么样子？只能任凭后人想象。

尹公亭本来是尹洙就地取材、依山而建的，尹洙离随后，它自不能久立于风雨而不圮。所幸随州人对文化名人怀有敬仰之心，即使尹洙一再谪贬也于心不弃。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赞皇人李禹卿到随州做太守，为怀念尹洙，专门把尹公亭的低矮处增高，把狭窄处加宽，以粗壮树木换掉四柱，在亭顶铺上屋瓦。新亭修好后，既宽敞又爽亮，环绕着随州的大小山峰尽皆扑入亭中人的眼帘。

李禹卿翻新之亭已非原亭，但他尊重前辈的文化视野和情怀却值得今人学习。实际上，一千年前的文化场所，久经战乱与时代变迁，能保留下来的真实文化遗存少之又少。包括一些著名的亭台轩榭，大都为后世重建仿建，只有谁更接近于原址原貌，而没有真实不真实的问题。

尹公亭更是如此。随州为鄂北咽喉，中原门户，北控三关，南达江汉，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别说一个木亭，就是尹洙所住的开元寺、金灯院也灰飞烟灭，只知史有其名而不知其所终。清康熙六年编纂的《随州志》中，随州名亭涢阴亭、瑞莲亭、温泉亭、洗心亭、许仙亭等均有记载，却不见尹公亭的踪迹。那也就是说尹公亭至少在清康熙六年前就已消失于滔滔历史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