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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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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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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的生死时刻


作者:程文胜

我早上从宾馆房间出门,突见走廊地毯上落着一只麻雀,身形轻健,羽毛光鲜,目如点漆,俨然一位中世纪的孤独少年。它看见我并没有飞走,而是在地毯上蹦跳着,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镇定自若的样子让我十分惊奇。

我所居住的稻香湖酒店依湖水而建,布局宛如迷宫,来访者如果不借助指示牌很容易晕头转向。我的房间位于三楼,在这隆冬时节,楼宇各处窗户又是关闭着的,真想不出这只青春的麻雀是如何飞进来的。

麻雀不紧不慢地在我前面蹦跳着,一直前行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而再向前就是通向酒店大堂的楼梯。窄长的楼道连接的角厅使空间陡然增大,麻雀反而不那么从容不迫了,眼见无路可走,麻雀顺着墙角钻进了一个三人座沙发靠背的后面了。

我童心顿起,很想继续与那只骄傲的麻雀周旋,恰巧手机铃响,有比逗鸟更重要的事催我离开,于是,我没有惊扰躲藏的麻雀,径直离开去办自己的事。谁知,就在我离开的当口,那只麻雀正在独自经历着生死时刻。事后我想,倘若我那时遵循童心的指引,或可避免它出人意料的命运和结局。

一生中,在我目力所及的世界,麻雀恐怕是最卑微又是最亲近的鸟类了。年少的时候,屋顶院落树枝电线上到处可见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麻雀天然愿意与人类伴生,以至于哪里有麻雀成群飞舞,哪里就会有人烟。记忆中城镇的粮站、仓库,农村的谷堆、晒场麻雀尤多,以至于其被列为“四害”,成为举国追杀围剿的对象。大人响应号召家家户户敲锣打鼓,自西向东,由北向南,长杆短棒不间断袭扰,让麻雀们疲于奔命,无枝可栖,最后力竭吐血坠地而死。大人以麻雀为害,我们却以麻雀为乐,小伙伴们常从屋檐、土夯的墙洞里掏麻雀窝,有时能掏出雀蛋,有时则能看到张着嫩黄小口的雏雀。也会支起扁筛诱捕涉世未深的幼雀,或用弹弓射击树枝上打盹的老家雀。那时,品尝麻雀肉的鲜美,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无异于饕餮盛宴,让我们这些黄口小儿的日常生活充满了欢乐和幸福。  

我儿时的玩伴对大人骂我们黄口小儿很是不满,雏雀才是黄口,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喇叭一样嫩黄的嘴巴,很是让人怜惜。我们互相察看,又对着镜子反复观察,也没看出嘴角有如雏雀嘴的嫩黄颜色来,于是得出“黄口小儿”完全不通情理的结论,个个义愤填膺,嘲笑大人们是在信口雌黄。心里的意思是大人含着黄颜色滋水枪一样喷吐黄浆,却不明白黄口是借代、雌黄是古代涂改书写错误的颜料。童年的无知也是快乐。

大人们憎恶麻雀源于专家,后来知道错怪了麻雀,也是专家出面为麻雀平反昭雪,使之由四害之一归为益鸟。成也专家,败也专家,在生活的各个领域,信口雌黄这个词用于某些专家倒是还有几分贴切。

益鸟的身份并不能改变麻雀生命的卑微,它不是濒危物种,也不是世界奇珍,终日四处觅食,一口一口延续种族的宿命,尽管族群也在日渐稀少,但生老病死丝毫不会引起人类的注意。人心有悲悯,可只有慢下来才会敏感,才能发现原本被忽略的卑微存在。现在人们大都急匆匆地奔走楼宇之间,心里想慢也未必能慢得下来。

有一年,作家屠格涅夫带着猎犬去郊外,在闲适之中忽然发现麻雀的灵光闪现,他眼中的那只从树上俯冲而下,把不慎坠地的雏鸟挡在身后而勇敢面对并吓退猎犬的麻雀,也让我心里佩服得不得了,我没想到如此卑微的生命也有堪比人性的高贵,自此就再也不去掏鸟窝、吃雀肉了。

我年轻时有很长一段时间对鸟类有了兴趣,感到鸟类的本能和习性有种与生俱来的固执。它们独处群居、往返迁徙或定居栖息,都是源于身体里根植的种族生存的密码和亘古不变的信念,这种执念,使麻雀不会羡慕鸿鹄的志向,鸿鹄也不会安于麻雀的巷陌,也正因此促成了生物的多样性,使飞过天空的鸟有形态各异的天籁和色彩律动。相比人类趋利避害的选择性,鸟的生活展现了更多的自由。我那时比较喜欢的一句话是: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但是,自由往往都会在探寻中付出代价,这种代价有时是生命。譬如我早晨从宾馆出门时遇到的那只麻雀。

我本来忘了那只麻雀,中午回来经过宾馆那座沙发的时候,一下想起那只麻雀,忽起好奇之心,就想看看它还在不在,我踢了踢沙发腿,没听到响动,我想它大约飞走了吧。

正当我绕过沙发准备离开,不经意回头一瞥,蓦然看见靠背与墙的缝隙之间,隐隐有什么东西。我蹲下身仔细一看,不由一阵惊喜,那只麻雀居然还在,它张着翅膀、低着头,一副准备腾飞的样子。

我把沙发挪开,心里立刻发凉:麻雀被一张捕鼠的胶帖粘住了,已经没有了声息。我看着麻雀的神态,设想着它的生死时刻。当时,那只麻雀慌不择路,它当然不会知道沙发背后隐藏着本是捕鼠的陷阱,它蹦跳上胶面时,双脚一定立刻被粘住了,它本能地伸开翅膀想飞,随即翅膀上的羽毛被粘牢了,它挣扎着把头向前伸,随后下颏也被粘住了。可怜的麻雀显然不能挣脱连硕鼠也不能逃离的强力胶粘,只能保持着起飞的姿势,毫无尊严地把生命留在了这个冬季,那双曾经不知疲倦的翅膀,自此再也不会回到田野草丛树梢屋舍之外的天空了。

只有我知道它曾像中世纪的孤独少年在楼道里出现过,那么轻盈、美丽,又是那么羞涩、忧郁。

稻香湖朔风阵阵,窗外看不到干枯的苇丛中有麻雀的身影。麻雀的生死时刻曲终人散,过不了多久我也就遗忘了吧,世界将没有人知道这只麻雀的存在,可是,若干年之后,谁又知道我们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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