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文胜
年过五旬之后,我喜欢与亲朋故交周末小聚,或茗或酒,回望过去,话说当下,不问未来,虽然每次都在重复叙说囧途糗事,大家却如听熟悉的京剧唱段一样乐此不疲,很是尽兴。曲终人散时,还不忘相期相邀,“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茶未酣、酒微醺,把陈年旧事翻晒翻晒,说说当下的日子而不问未来,大约是人至中年世事通达的表征。
我年轻时是耻于向别人诉说生活中的尴尬事的,即使承认明显的错误,也需鼓起巨大的勇气。生活中敏感多疑而慎言,负重前行而孤独,似乎总在尽力维护一点可怜的自尊和人设,以期争取未来的发展空间。人到中年早已油腻,油腻的人一起没有太多忌讳,加上彼此之间熟悉得骨头化成灰也能认识,取笑或自我解嘲,再也无关功名利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快乐。
其实,一个人年轻时无论再怎么心高气傲、无所畏惧,终究难以经受住岁月风尘的无情消磨,青春芳华会黯淡失色,面如敷粉会鬓如霜雪,纠结人生的理想、物质和亲情,也将在坦然面对中徐徐落幕。中年之后,一生道路的走向沉积而固化,余生只需按惯性运动即可抵达“光荣”的顶点。人生旅途过半,此时若再不能惯看春花秋月,依然抱守期待奇迹出现的年轻时的执念,便是作践自己了。
但是,并不是所有中年人都能且看当下、不问未来。相反,有些中年人的焦虑比年轻人更甚。官员焦虑无功而返,商贾焦虑财富不丰,才子焦虑江郎才尽……百姓焦虑的事情更多了,柴米油盐、子女教育、医疗健康,哪一样让人轻松快活得了?“老牛自知夕阳晚,不待扬鞭自奋蹄”,所以有人说,人到中年活得不如狗。
问题在于,焦虑有用吗?既然于事无补,何不邀三五好友一茶一酒,不问未来,暂且一歇?
苏轼有篇文章《记游松风亭》,文中说: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累了便歇息,未必非要坚持爬行至山亭不可。这是苏东坡随遇而安的人生感悟。
反过来想想本也如此,才高于李白杜甫能怎样?财多于范蠡胡雪岩又怎样?位高于王侯将相又怎样?
我因此特别羡慕李白的真性情。李白是谪仙,是天使流落在民间,他对人对己的态度异常鲜明:世若轻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若重我,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羡慕是羡慕,他的超凡脱俗的气度学却是学不来的。诗仙李白不食人间烟火,他认为别人也不食人间烟火。他在赠孟浩然的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其实,孟浩然哪里是不想当官?不过是求仕无门罢了,否则也不会赠诗张九龄求官,吟出“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的急迫心情来。
不问未来的聚会,需要不问未来的同路人。倘若聚会中有人暗藏企图心,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
有个朋友多愁善感,既愿与官交往,又生怕别人轻视了他。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官越大越平易近人,官越小越摆架子。
既如此,何苦来?而且,所谓官越大越平易近人,官越小越摆架子,并不说明官德人品好坏。大官与你无交集,犯不着对你恩威并施,和颜悦色几句转过身就忘记你是谁了。而小官摆架子是想博得尊重,害怕被人小瞧。他于权责内外刁难你两下,你生气归生气,目中却有此人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官学大官也平易近人不行吗?可以,却不能长久。何以故?小官接触的都是熟人,处理的都是滥事,你软和了别人就轻视,事办完了还受气。所以,没什么事时,小官也会过度取悦你,哄你高兴,真有事而他自觉被怠慢的时候,他会转瞬把刚才还假装敬你的酒水泼在你脸上。
不问未来的欢聚是需要选择对的时间、对的人的。欢聚不是躺平,而是一种压力的释放与宣泄,是自找其乐,不是自找别扭。方圆存知己,老友胜亲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有次开玩笑说,老友相聚,聚一次少一次,彼此该互为“生前好友”。此语惹得众人大笑,当然也有对未来依然憧憬着的“不服周”的朋友生气,并拒绝为此晦气之词干杯。
水至清则无鱼。我曾在一篇短文中感叹,人至中年,余生也短,就友谊而言,大可不必苛求生死之交,有三五酒友,召之即来,来之能饮,饮之尽兴,醉后各安,也是人生快意之事。以古观今,友谊的最高境界,或许最终都将还原为“酒肉”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