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文胜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忽然喜爱上散步运动,清晨傍晚公园马路,老老少少健步如飞。据说,散步一词最早源于魏晋时期,当时名人雅士喜食五石散以强筋健骨,但此药药性刚烈颇有热毒,服后需冷食温酒、起立行走,以助身体运化行散,故称散步。这种风气一直沿袭至唐朝,行五六百年而不能中断。以后不服食此药了,药后散步的仪态却保留了下来。古人散步多在庭院,缓步徐行,举止得体,南朝梁刘孝威诗云:“神心重丘壑,散步怀渔樵。” 唐韦应物吟“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大体都是闲庭信步以咏己怀人的意思。现代人散步不择地方,有路便可行。散步也不必有优雅步态,更不会出邯郸学步的笑话,只管迈开腿就是了,就像北京人对散步的称谓一样,叫遛弯。
年过半百,自我感觉身体机能衰退,我也像大多数人一样加入了散步大军,希望以坚持散步把高得不正常的体检指标降下去。长距离散步是对抗孤独的运动,卢梭有本散文集,题目就是《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我还没那么老,素来喜欢独处而无需对抗孤独,所以不愿在花园里和老头老太太一起混。我一般会下到昆玉河的堤岸一路向北,傍晚7点半左右出去,八点半左右回来,每次七八千步的样子。
我每次散步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地点遇到一位老先生和他老伴。老先生白发白眉在前边走着,老伴白发灰眉在后面跟着。老两口都收拾得干净利落,裤腿衣袖熨出直褶,散发着薰衣草洗衣液的香味。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铺满水泥方砖的堤岸很窄,遇到想超过他们的跑者、健步人,老先生会转过身斜倚在栏杆,侧身让别人过去,行动迟缓却自有一股绅士的风度和教养,让人联想起魏晋时期的儒雅名士和民国时期的大学教授。
当然,老先生也会侧身给我让道,一来二去,我们就有了点头微笑、挥手致意的交情。时间一天天过去,老先生和他的老伴就这样坚持着,让我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如果有天散步没有相遇,心里反会生出失落和牵挂的情绪。
有天,我从外地出差回来,接站的司机告诉我,说我家附近的过河天桥下面死了一个人,好像是心脏病犯了猝死,120赶到后见没有救,就直接送到太平间了。我立刻想到散步时每每相遇的那位老先生,赶紧问是什么时候出的事。司机语焉不详,说似乎是晚上九点钟的事。我看了看表,指针是下午五点。
回到家草草吃一碗粥,我就出了门。到了河岸,也许是来早了,并没有什么人行走,就在经常和老先生相遇的地段徘徊,眼见天色渐暗,不见人影,心里竟然有了焦急的情绪。
这两年,我总会听到一些猝死的消息,似乎与运动不运动没有太多关联,让人产生生命如此之脆弱的感慨。
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曾这样向我介绍他43岁的儿子,他说:我儿子善良、厚道、阳光、坚强,他酷爱运动,登北京香山半日四个来回,跑标准跑道一次66圈,在天津参加完马拉松比赛直接奔高铁车站……可就这样钢铁一样的身体忽然就被病魔消融了,以至于后来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这对任何一个家庭都不啻是一个灾难。
老人挺住了。他说,我每天给孩子讲故事、表演文艺节目,逗他开心,晚上让他把头枕在我臂弯里,像儿时一样安眠……记得当我和护工帮他清洁污物时,孩子忽然费力地说:爸爸对不起!
闻听此言,老人说他当时几乎崩溃,可他忍住了,他咽泪装欢,心里却在说:儿呀,你小时候爸爸不就这样给你侍弄屎尿,不也这样陪你笑、逗你乐的,有什么对不起的呀? ——只是,白发人将送黑发人,当我们走到人生终点时,谁能为我们做这些事情?
老人就这样陪伴儿子走完他人生最后的路。老人以自己的坚强,让儿子临去时不会太忧虑父母失去儿子后的人生结局。事实上,那个优秀的儿子走得至少没有大多遗憾。
这是我同学赵阳父子间的真实故事,那天送别赵阳、和赵父告别后,我一直想着那声儿子对于父亲的深沉道歉。我想,当内心的愁苦和哀绝把人推向深渊,也许反而会让人看到生命最初的光亮。
我心里一边想着这些故事,一边等待老先生出现。天擦黑的时候,我终于看到老先生和他的老伴远远走来,我一下有云开雾散的异常兴奋。
老先生和老太太走过来,身上依然飘散着薰衣草的香味。我主动问老先生好,自我介绍我的身份。老先生朝我伸大拇指,用浙江普通话说:“你有恒心。生命在于运动。”老先生一句话喘了两口气,似乎有哮喘。老太太不说话,只是对我微笑,慈眉善目的,自有一副观音相。
我没有急于离去,而是和老先生攀谈起来,老先生健谈,他说他今年七十六岁了,退休前是某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与图纸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画图纸不容瑕疵,生活中也喜爱干净。我问老先生孩子在不在身边,老先生立刻哼了一声。老太太接话说:儿子在国外工作,不常回来。老先生瞪了她一眼,说:“什么叫不常回来?根本就没打算回来,汉奸!”我笑了,说:“在国外工作生活不能叫汉奸。”
老先生说:“中国人有了绿卡,还不叫汉奸?学成不报国不叫汉奸?”老太太说了句“倔老头子”,就拉着他朝前走。走的时候不忘和我摆摆手。
看着老先生和老太太的背影,闻着空气中浮动着的薰衣草的香味,忽然觉得心里难过,觉得他们一天比一天老着,行动一天比一天迟缓,也许在哪一天真就见不到他们了。
岁月不饶人。我自觉上了岁数,明显感到眼脑手脚不如年轻时机敏灵活,老头老太太自然更甚于我了。我想起我的父母,父母也是喜爱散步的,脚步也丈量着小镇的街头巷口。前段时间探亲,我母亲对我说,我们兄弟都孝顺,不愁吃穿,现在很舒心,也不怕死,只是担心将来老糊涂了瘫在床上不能动唤受罪。母亲开玩笑说,养儿子比不上养女儿,养儿子保姓,养女儿保命。
母亲的话让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觉得我们一直在爱父母、在孝敬父母,可这点心意与父母当年爱我们能相比吗?父母年龄毕竟大了,比我们更需要陪伴,我们又陪伴了多少呢。正像那老先生、老太太一样,他们都在进入生命的衰退期,尽管儿女真心期望父母健康长寿,尽管想着奉献至诚孝心,但谁又能超越人类生命的自然规律?
我们生活在阳光下,上天的一切安排都是自然而然的最好安排。想起我的同学赵阳病重时向他父亲的那句道歉,再回望我们一路成长的痕迹,我们是不是对父母也缺一声沉重的道歉呢?
我从故乡回来后,写了一首诗《我像孩子一样吃饭》,我把它抄录下来,咏读的时候心里会出现许多画面,过去、现在、未来、河边的散步、有薰衣草香味的老先生……更多的还是对父母的感恩和亏欠。
《我像孩子一样吃饭》
回到老家
顺手拉只矮凳挨着母亲坐下
母亲不停为我夹菜
母亲说这是干腊鹅
我想起儿时堰塘里的高歌和机警
母亲说猪蹄炖了两天
那年黑花花垂耳哼叫的憨态也在眼前了
母亲夹给我一只鸡腿说是散养的
我手掌立刻有了一团毛茸茸温暖记忆
母亲说红苋菜绝没有打药
母亲说香肠是后臂尖肉灌制的……
故事和美食,我面前的碗小山一样
飘散着回家的味道
我七十五岁的母亲不吃
还像从前一样看着我吃
我一口一口吃着
母亲一筷一筷夹着
我年过半百了
牙齿松动体态慵懒
美食早已不能激发我的食欲
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
为让母亲高兴
我像孩子一样
把所有菜品都吃下去了
母亲一筷一筷夹着爱心
我一口一口吃着孝心
母亲老得让我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