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文胜
我家西边的阳台放了一把藤条摇椅,一把木制躺椅。初冬暖阳,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倾泻过来,把地面上特意铺砌的鹅卵石晒得温热,穿着棉睡袍蜷在椅子里,让赤脚贴着鹅卵石,或摊开一本闲书阅读,或执一把紫砂壶品茶,眯眯瞪瞪在太阳地里放松一两个小时,很舒服。自觉岁数上来之后,我就喜欢这样慵懒倦怠着、闲散舒适着喝喝清茶、晒晒太阳。
晒太阳似乎是中老年人的专利。年轻时身体健硕,只要不影响游戏人生的兴致,不太在意晒不晒太阳。人老了,骨头缝里都透着风,里里外外寒凉不堪,自然喜欢晒晒太阳。印象中家乡小镇临街的墙根下,总能看见老头老太太们坐成一排,一起眯着眼晒太阳。几个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晒不着太阳了,就一并起起身、挪一挪,看看阳光朝哪个方位落,一个个屁股上沾着灰白的尘土。老人们闲话也不多,彼此答一声,应一声。那时,我曾嘲讽他们身体孱弱、意志消沉,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人至暮年必不会如此颓废。谁知人到中年,我就对阳光有了眷恋和依赖。
阳光总是温暖的,北方的太阳尤其温暖。像这秋日最后的时光,在自家紧临昆玉河的阳台里晒太阳,自有一股“浅溪受日光炯碎,野林参天阴翳长”的况味。在户外沐浴阳光也很惬意,午后在河对岸花园里散步时,走在树荫下还觉寒凉,一出林荫就顿生暖意。走累了,在园子的木椅上小憩,也有“日光微漏潭见底,水气上薄云成堆”的野趣。尤其看太阳把树影斑驳投于地面,恍惚中会觉得树在旋转。其实树没动,只是阳光在转。
记得家乡老屋的阳光也是旋转着的。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瓦屋里总会漏进几根明亮的转腾着灰尘的光柱,让家的气氛静谧又温馨。学校的教室里略有不同,屋顶有三四片透明的亮瓦,阳光更像是被拍进屋里,一片片亮在桌椅上。淘气的男同学会拿金属文具盒,将阳光反射到远隔几个座位的女同学的脸上,然后看着她们被晃得睁不开眼的模样暗暗发笑。
这些不算是晒太阳,而是玩太阳。
我喜欢的晒太阳,当然不是晒物,而是晒自己这副躯壳。很早以前,我有个高中同学不大同意“晒太阳”的说法,他曾站在讲台上说:“太阳在天上,你能晒它?恐怕只能被太阳晒吧。”他的话引起一位漂亮的女同学的共鸣,后来他们成功牵手,让很多男同学心生嫉妒。有一年回老家与同学聚会说起这件往事,同学们皆惊讶,说:“你不知道?他什么事都较真,把周围的人得罪光了,这年月,谁愿意听真话?真话也未必有理。他老婆都烦,结婚没两年就离了。他好多年前就是著名的精神病人,幸好两人没孩子。”同学们的话让我感慨了许久,也难过了许久。
我不知道那位精神病同学较了哪些真,但关于晒太阳的质疑也许是对的。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阳光温暖的,能一直照进心里就好。
我在重庆当兵的时候,冬天没有暖气,阴冷潮湿,被子坚硬得可以立起来,偶遇阳光充沛的周末,兵们争先恐后地晒军被。军被在操场上暴晒,不少被子上都有青春洋溢留下的图案,所以兵们戏称“晒地图”。军被白天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晚上充盈着太阳的味道,睡梦格外香甜。后来知道,所谓太阳的味道,不过是晒死的螨虫散发出的蛋白质的味道。
太阳的味道也是记忆中的味道。我家乡有七月晒衣物的习俗,烈日炎炎,家家户户把冬衣冬被晾晒出来,早早做好过冬的准备。这一晒,家境好坏也都昭然若揭。也有借机炫富的,就像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任诞》里说的那样,北阮富、南阮穷,北阮盛晒衣,“竹林七贤”中有个叫阮咸的是南阮穷人,七月七日别人家晒衣皆纱罗锦绮,他无衣物可晒,便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犊鼻裈,也就是今天的三角内裤。别人见了奇怪,他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看似从俗,实是反讽北阮世俗,真是入骨三分。
有一天,我路过天桥的时候,看见两个人背靠着天桥护栏坐着晒太阳,心想他们真会挑地方。上桥之后才发现是两个商贩。
北京的人行天桥常见小贩蹲在桥边贩卖小商品,以手机套、贴膜为多,便宜的一两块,贵的要卖到十几二十块,总归是比店商便宜,繁华地段人来人往,也能赚些小钱。但我家附近的天桥没有多少人往返,难怪我误以为他们是在桥上晒太阳。
两位商贩看起来是一对六旬左右的老夫妇,老汉穿着一条黄色迷彩军裤和布鞋,面前的灰布上摆着袜子、鞋垫,老汉眼巴巴地看着我,嘴巴微张却并不吆喝,他花白的短胡须不时抖动。老汉干瘦,他的老伴要胖许多,头发却雪白了。老妇人在卖手机套,秋风把尘土吹拂到那些大大小小的物件上,她把塑料包装袋一一拾起来,拿毛巾逐个擦拭干净。
这时,一个小伙子停下来,相中了一个手机套,询问多少钱。老妇人说三块钱。小伙子问能便宜些吗?老妇人还在犹豫,小伙子扔下东西就走了。老妇人赶紧叫:两块钱要不?小伙子到底是头也不回地去了。老妇人嗫嚅着什么,显然很失望地看着小伙子远去的背影,手里却不停地擦拭着那些物件。 空中还在扬尘,两位老人身上落着尘土,不那么破旧的衣服也显得破旧了,我估算了一下他们的全部商品,即使都卖掉也不过一两百元钱,利润真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想起家乡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觉得人老了能晒晒太阳也是福气,可这两位老人还在为生计奔波。我不能设想他们的生活境况,但让我心生怜惜,对他们自食其力的坚忍也心涌尊敬。那一刻,我特别希望路人能停下光顾他们的地摊。一见有人过来,我心里便喊快买快买,哪怕是看一看也好。但到底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我摸了摸裤兜,只有四十块零钱,我把老人卖得最贵的两只手机套买走了。我告诉老汉,往南第二个天桥临着地铁站,那里客流量大,生意不会冷清。老汉站起身向我道谢,他向南看了一眼,转身呵斥老伴收拾物品。
我默默走下天桥。下台阶的时候,阳光被遮挡住了,我感到有些冷,加快了步伐,阳光很快就斜斜地涌过来,让人一下有了温暖的感觉。回头再看桥上,已没有老人的身影了。
阳光真让人暖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