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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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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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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小镇


文 | 程文胜


中国传统文化有无限的包容性,任何现实的价值理念都能从中追根溯源,找到其思想的源头和逻辑起点。哪怕是截然不同的主张,也大体能从儒释道的融合体系中找到答案。譬如执著与放下、纵横与诚信、荣耀与淡泊等等,对故乡也是这样,恋家的笃信落叶归根,所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豁达的志在四方,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当然,故乡的归与不归,并不代表一个人对故乡的背离或挚爱,相反,乡愁是大多数人的共同情感经历。我每每听人说起故乡,总会感到言者其人之情意绵绵、娓娓道来,名人典故、文化遗存如数家珍,浑身上下都透着傲慢。当被问及我的故乡情形时,我又总会自内心深处溢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羞愧,因为我实在没见过,也说不出家乡的传奇故事和历史典故。如果仅从历史文化出发,我甚至怀疑我的故乡还是不是故乡。

我说的家乡当然不是泛指,不是人在海外论中国,行在中国讲省份,家在省市又说区县,这些地理概念只是搪塞泛泛之交间的寒暄。我说的故乡范围更狭小,是特指我出生所在地——东连随州城区、西与枣阳市接壤的唐县镇。我刚到外面世界闯荡时,因为虚荣、怕别人小瞧自己来自卑微之地,只往大的地方说家乡,要么是襄樊市要么是随州市,这样说也无大过,随州当时毕竟隶属于襄樊。襄阳是历史名城,随州则无名。直到1978年擂鼓墩施工碰巧翻开了曾侯乙墓,出土了15000余件青铜礼器、兵器、金器、玉器、车马器、漆木竹器以及竹简等文物,尤其是举世闻名的编钟,随州古城才让世界受到惊吓。因而,我向别人介绍家乡随州后,总要加一句解释“就是出土编钟的随县”,别人立刻“哦哦哦”连声,恍然大悟地说晓得了晓得了、知道知道。

但唐县镇绝少有人知道。这不奇怪,全国有四万多个乡镇,如果没有著名历史人物和文化遗迹,谁能一一记得?但唐县镇在春秋时期却是大大的有名,史称唐侯国都城。按说,一国之都多少会遗留下些古迹或故事,可自我记事起就知道这座鄂西北小镇,不过是千百个因乡人分而聚之自然形成的集市中的一个,从父辈口中听到的历史文化,最早也只是学唱京剧样板戏时街道居民闹的通俗笑话。

我一直不太甘心唐县镇历经沧海桑田后,居然留下长久的历史空白,以至于形成文化的断层,便常在文学作品里反复描写一条弥陀寺巷和一条涓涓沙河。弥陀寺巷是真实的,它一边连接街道,一边通往唐镇小学,再往北就是土夯的城墙。巷子以往也许确有寺院,不然不会取这样的巷名,我却没有见过寺院的踪迹。河流也是真的,是那条源远流长的溠水河。巷子也好,河流也好,都不过是一个文化符号,是一个作家幽思怀古的一个借代,算不得真实的历史文化古迹。而且,即便是真实的,哪个地方还会没有一条河、一座庙宇呢?

我父亲告诉我,唐县镇如今的规模始于以往镇东南北搭建的三个茅草棚子,周围乡民每逢月十五聚拢在棚子一带交易生活物资,随后陆续有人挨着棚子搭建草屋定居下来。民国又修了河西码头,渐聚人气。但热腾腾的人气至今也不过十万人口。

西码头在集镇西头,数十级青石条台阶直达溠河水岸,河水自北而南,邻着集镇蜿蜒东去。印象中,镇子自南而北有三座桥穿河而过,一座公路桥贯通316国道,一座铁路桥连通汉丹铁路穿境,还有一座漫水桥,枯水季节车马通行,汛期则河水漫过桥面,行人可踏桥桩而过。这样的三桥布局简单明了,放大了却也波澜壮阔,特别适合于营造文学的地理氛围。我经常在小说中明里暗里仿效这样的格局,中篇小说《野菊花》《黑鸦掠过老镇》《无处流浪》《1972年的爱情故事》等更是落根于此镇,只是故事人物虚构而已。

家乡有人编修镇史,把春秋时期唐侯国君唐成公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叙述一番。最有名的桥段是唐成公的坐骑神俊雄健,形似一种羽毛洁白、头高颈长的古禽肃爽雁,故名唤骕骦马,杜甫曾有诗云: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改革开放初,各地盛行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唐县镇也未能免俗,把一条街道更名为骕骦街。

唐成公终被楚灭国,自此销声匿迹,空余一些似是而非的地名隐约闪现过往的辉煌。但是,两千多年前的故事,终究是演绎的成分多于史实,现在小镇上的人之所以愿意听信这样的传说,也许至少说起来与我一样,心里会生出些莫须有的骄傲来吧。

我家乡的朋友告诉我,小镇以前靠优质的稻米、土豆和红枣赢得“随州粮仓”的名声,下一步就靠华宝山的自然风光扬名了。华宝山我是去过的,风景也美,按家乡人传说,这片山林乃古代战将华宝将军鏖战之地。不过,传奇毕竟是传奇,没有碑亭石刻等历史文化的积淀和现实遗存,不知道又能如何扬名?

我在小镇上生活了十八年,直到参军入伍离开。我的感受是,镇里虽少文化遗存,却也绝非蛮荒之地。镇上的人们心地善良、为人忠厚,虽

谨小慎微,但一个个活得气韵生动。我曾写过小镇上的许多人物,十字街的说书人、国军遗孀王师娘、当女兵的晓敏、民兵连长、精神病人曾先生和九儿……这些故乡人物活在我的记忆里,随时都能从脑海冒出来,一下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比如曾先生,整日穿着不知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旧式西装,脏兮兮地在弥陀寺巷子里一边哼哼英语单词,一边从垃圾堆里寻找死猫死狗甚至老鼠。比如九儿是疯子却不认为自己疯,常捏紧拳头,把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之间穿出,形成一个锥子头,突然向朝她起哄的孩子眼睛戳去。虽然孩子多半逃脱,镇子里的人们还是不忘恫吓孩子“小心被九儿戳瞎眼睛”。

更重要的是,唐县镇是生我养我的故土,弥漫着我青涩的人生,生活着我眷恋着的亲人,是我今生今世魂牵梦绕的质朴乡关。唐代诗人崔颢写了一首《黄鹤楼》,其中有两句颇让人惆怅,他说“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对于旅居外地的游子而言,也许比守望家园的人更迷恋乡关,对何处是异乡、何处是故乡也有更深的感悟。乡关无别处,即使没有像其他闻名遐迩的历史名镇那样的传奇人物和文化遗存,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心中,无论何时,唐县镇都是我文化的故乡、艺术的故乡,乃至生命的故乡。

我爱唐县镇,我爱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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