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文胜
收藏伴人类文明而来,随社会发展而兴。中国古训有三: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末世要修行。当今盛世,收藏普及,但我对收藏的态度就像看书一样,轻松愉快翻阅就是了,书本任其去留,文字留在心里。
我的收藏始于20世纪80年代,当时同宿舍的一个工友喜欢集邮,就也跟着集,集了一阵子,集不动了。邮票虽说意在方寸之间,却也费时费财不好把玩。到九十年代,因为好友给我刻了一方印章,由此对印章石材产生了兴趣,尤其是寿山石。寿山石是“中国四大印石”之一,产自福建,另三大印石为浙江青田石、浙江昌化石、内蒙古巴林石。寿山石的坑头、杜陵、芙蓉……门类甚广,美丽的石头仿佛有灵性,上手就难以释怀。寿山石最美者莫过于田黄石,但价值不菲,只能过过眼瘾。
有一年,寿山石雕刻名家刘北山在北京地安门开了一家名叫《红田山房》的店铺,专营寿山石。刘北山是著名造型艺术家,曾担任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摄制组《中国寿山石》的主讲嘉宾,其作品曾获西泠印社印学博览会金奖。我慕名到他的店里参观,与店员谈起寿山石雕艺术来,头头是道,不时挑剔橱柜里的卖品不够档次。站在一旁的刘北山误以为我是大主顾,特邀我去内室煮茶品石。进得里间,一张宽阔的书案摆满各种精品印章。行家玩寿山石,都以印章料为重,刘北山显然认为我是行家里手了。相谈甚欢,兴致所至,他又从保险柜拿出一块重500克的田黄观赏。那田石浑体凝如鹅卵,莹润细腻,萝卜丝纹隐约可见,最要命的是晶体结构极纯净,几乎没有红筋格,一下打破了无皮无格无筋不成田的俗论。这方田黄价值大几百万元,上手一观,已是福缘,若想拥有,只能望洋兴叹。后来听说这家店倒闭了,不知那块田石最终落谁家?
文化和收藏有着天然的联系,文人对藏品的青睐主要是历史文化价值,经济价值倒在其次,但经济价值恰恰又把文人排斥在外。寿山田黄石是中华瑰宝,号称“石帝”,其最初就是源于文人的追捧而成为顶级文玩,现在,它经数代商家反复炒作,价格始终居高不下。田黄石虽因文化内涵而声名远播,田黄收藏却已远非一般清贫之文化人能涉足。不仅田黄石是这样,产自山林荒野的观赏石一经文化人的点化,立刻身价百倍,有的价值堪比黄金,同样,陋石一旦华丽转身,便与文人无缘。有一次参加研讨会,幸与北京赏石艺术研究会会长沈宽老先生相聚,赏石鉴石,相谈甚欢。
沈宽只在业内闻名,但说起他祖父沈钧儒的大名来,那可是闻名遐迩。沈钧儒号横山,是清光绪年间的进士,著名的救国会“七君子”领头人。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最高法院院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后继中国民主同盟的创建者张澜先生任民盟中央主席。沈宽告诉我,他祖父沈钧儒是民国律界精英,曾以律师身份为唐纳、蓝苹,以及赵丹、顾而已等三对新人主婚,也曾为徐悲鸿与蒋碧薇离婚担纲律师主诉。经他斡旋,原要价一百幅画、一百万大洋的蒋碧薇将标的减至三十幅、三十万。悲鸿很是感激,当即送给沈两幅奔马图表达谢意。我和沈宽先生纵谈人生,史料钩沉,仿佛民国风流人物云集于斯,真是时光荏苒恍若隔世。
钧儒横山先生不仅是律界精英,也是收藏大家,爱石如痴如醉,藏品颇丰,去世后,他的藏石主要传给三子、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沈叔羊。沈宽说,他父亲沈叔羊因病右耳失聪与律界失缘,转攻文艺又与赏石结缘,爱石不亚于横山先生。沈叔羊辞世将藏石传给了其子沈宽。沈宽亦“石痴”,他祖父书斋为“与石居”,他则将居室命名为“挚石居”。沈宽常年奔波各地慧眼寻石,藏品更盛,但只进不出,件件视如珍宝。他赏石意在自然之态,不以金钱取舍,他给自己取了个“不琢”的号,问其有何深意?他笑说:“璞玉受日月精华需琢,不琢不足以成器。玩石乃自然神奇造化,琢之则失却本性。故号不琢”。我闻之击掌而叹曰:赏石实乃心怀自然神奇的敬畏,坐看云起云生的宁静,终究是另一种执着坚守的快意人生啊!
事实也是如此,人生如石,资质卓越者如璞玉,驽钝者如乱石。璞玉不琢即顽石,山石乱琢即粉尘,都需有慧眼者识之。不同的是,长久无人问津,璞玉仍能无价,乱石则会风化。石乱而价高,须知价不在山石自身,而在于相石者的品味。但我不是石痴,鉴赏观赏石也只是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说起收藏自然绕不开书画。我舞文弄墨也久,好歹可算文化人,对书画自有偏好,闲时也临帖习书,水平不高,修身养性而已,我的战友、同事、同学中却有不少书法家。但我对书画收藏颇不能两情相悦,书画市场太乱,炒作痕迹明显,只能“于爱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了。
艺术品收藏考眼力、财力,收藏品拍卖更是离普通人远了些,咱老百姓喜欢的还是大众收藏。前些年,男女老少嗜串成疯,大街上看去,人们左右手腕上花梨菩提、水晶玛瑙、翡翠白玉等各色手串琳琅满目。我也未能免俗,三百五百,杂七杂八的都买了几串,品茶散步时拿一串搓搓,也有趣味。有条蜜蜡珠串很喜欢,因为下手早,几百元的价格入手,现在价格翻了好几倍,很得意。
我喜欢收藏,鲜有藏品,闲来玩味收藏主要还是体味收藏的文化意蕴。现在有些朋友玩得入迷,甚至有点“奋不顾身”,窃以为大可不必。大众收藏是需要量入为出的,毕竟不是专业人士。而且藏品永无止境,多少财力也不可穷尽。“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生命有定数,无论多长寿,去时还是两手空空。很多收藏大家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在对藏品的态度上显示出令人尊敬的风范。
张伯驹先生曾用4万块银圆购买《平复贴》,更是斥黄金170两入手《游春图》,仅此一件就使他从豪门巨富变为债台高筑者,甚而被匪徒绑架、生命堪虞。1955年,他却将8件国之重宝捐赠给国家。著名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作者王世襄先生穷其一生收藏古典家具,后来也深感所藏家具不可能长为己有,最后全部捐献国家博物馆保管陈列。他们共同的认识是,文物只有回归社会,供世人观览研究,方能物尽其用,而这也是最好的收藏。
苏轼在《前赤壁赋》中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这话直逼人性的弱点,说得真是简明而又深刻。齐白石先生刻有一方印章也有此境界,印文为:万物过眼,即为我有。
过眼即入心,入心即拥有,这种超然物外的豁达心态,恰恰也是轻松收藏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