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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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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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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荣耀

文|程文胜

偶然听老家人聊天,知道我们祖辈经商,民国时期制作的孝感麻糖之类的糕点闻名遐迩,并有“义兴”名号。顾名思义,“义兴”乃取仁义兴旺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们祖辈居然有商号,民国时期有商号的生意太有想象空间了。此前我只知道曾祖父程道高为避战乱从黄陂逃往桐柏山,随后定居在随县唐镇,以家族手艺养家糊口。曾祖故去,祖父程大云子承父业,因其排行老四,街里街坊都尊称他“四爷”。唐镇是历史悠久的古镇,春秋战国时期曾是唐国都城,历来民风淳厚。祖父做的传统糕点连同他谦恭为人的品质很快享誉十里八乡。

祖父秉承“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的祖训,一生勤劳,自食其力,知足常乐。他知道唐镇盛产大枣,素有枣乡之称,清乾隆时期曾有州官取当地蜜枣进贡,皇帝食之龙颜大悦,称赞蜜枣胜如仙桃。但百年流传,技法杂陈,蜜枣之名日渐衰落。我祖父便以家族手艺遵古法炮制,精制金黄蜜枣。祖父制作的蜜枣形匀似砣、色泽如樱、透明见核、味甜似蜜、沙酥爽口,远近闻名。甜食让人愉悦,祖父精工细作的高级甜品让生活在困难中的乡亲暂时忘却苦难,那些意味深长的幸福滋味,会让人隐隐体会并看到未来甜蜜生活的细微光亮。

祖父成家立业育有我伯父、家父、姑母三子女,但是三人不以经商为愿,皆怀有远大志向,积极投身革命洪流而从政、从学、从工而去,祖父只得将毕生所学授予程家收养之子,因其年长,号为长子,我辈皆称其为大伯父。祖父、大伯仙逝后,手艺再无人继承,真是可惜了这手程门绝学了。

我的伯父、父亲骨子里重文轻商,很少提到祖父的手艺,更没有说起过“义兴”的程家商号。我所知道的程氏字牌“大开文明正,继世永昌荣”,也是从祖父“大”字辈开始,若从曾祖名讳向上追溯,应该有“道”字辈,再向上就无从考据了。我父亲是“开”字辈,我们兄弟名字中则皆有“文”字,三个堂兄和我兄弟三人的名字都是伯父起的,依次叫“义、勇、军、兵、胜、进”,颇有行军打仗无往不胜的磅礴气势,绝对与商家没有任何瓜葛,这似乎也表明父辈是在刻意回避祖辈经商的历史。

我对祖父还是有印象的。1968年12月,伯父、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让家属子女上山下乡。那时祖父母年事已高,分别由伯父、家父赡养,祖父随伯母一家去了溠水河那边的群策生产队张家岗生活,祖母随我父母留在了镇里。我母亲在公社食品所工作,单位常常会用骨头棒子、猪下水等替代加班费,每次都会发一脸盆,逢年过节,职工们还会在骨头上有意留出好多肉,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简直就是奢侈的享受。那些年,母亲会把肉从骨头上片下来分给亲戚,再用大黑釉砂罐把骨头、下水什么的放在封火煤炉上煨上一整天,请祖父从河那边过来吃上一海碗。我记得祖父总是仔细地把骨髓掏出来放进小碗喂我,说骨髓养精气神啊。吃得高兴的时候,祖父还会拿着筷子敲碗边,酣畅淋漓地哼唱起“汉腔”。祖父吃完饭趁夜色赶回河那边,他穿着黑色的棉袍子像棵树在雪地上移动,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祖父去世那年是1976年冬天,父母带着我们坐摆渡去河那边。大人忙碌的时候,我绕过停在堂屋的棺材到里屋,我看见祖父穿着蓝棉袍子睡在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我没有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害怕,我把纸拿下来,祖父的面容很安详,我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人世。现在我在梦中还常能看到那张穿越世纪的一个手艺人的脸。祖父被埋在溠水河边的一个坡地上,从那里可以看到西码头的青石板铺就的长长台阶以及繁忙的船只和人流。

据说,家乡这条溠水河西出鸡鸣山,南流注入涢水,而后归于汉江。祖父的出生地黄陂木兰山程家河,正处于江汉河湖水网的边缘地带,那里是殷商盘龙城文化、汉魏木兰文化、北宋二程文化三大知名文化源头的汇集地,享有“楚剧之乡”、“泥塑之乡”、“武术之乡”的美誉,云水云生,也算是魂归故里了。

第二年夏天,我祖母张运义也去世了。她的名字也是大哥告诉我才知道的。小时候,我曾看到我母亲在填报一份表格时将祖母的姓名写成张氏,我以后填表时也就这样写,那时我想当然地认为古人的确也有这么以姓氏为名的,而且,一个总是希望得到关爱的孩子,怎么可能去关心老一辈的故事呢?祖母很疼爱我,父母单位住房紧张,派我到祖屋陪伴祖母。祖母不识字,她想远方的姑姑了,就让我写信,她说一句,我写一句。灯光在微风中摇曳,祖母的银发丝丝轻颤。祖母爱吃蛋炒饭,每次都要把每一颗饭粒都炒得金黄,但她有严重的胃病,往往没吃完就要倚在院子里的银杏树呕吐,我家的狗听到动静,会飞快从麦冬丛里跳出来舔食。祖母去世之后,那条狗不愿离开祖屋,那形容枯槁的样子现在想起来也让人格外怜惜。

祖父去世之后,祖母身体每况愈下,但她坦然面对生死,唯一的愿望是百年之后能像祖父一样也土葬,但当时国家要求推行火葬,我伯父、父亲都是政府的人,不能不积极响应,祖母的骨灰于是被放进她生前最爱的一只盛冰糖柿饼的青瓷罐里,再放入棺木和祖父并排安眠在河的那边。祖母的青瓷罐有两只,一只伴她去河那边的泥土了,另一只现在摆在我的书房中,早晚看到它我会想起我的故乡和祖母,而“河那边”也成为我们家族里的一个隐喻,成为祖坟的代名词。我当兵前,每次清明扫墓时,我性格开朗的伯父挂在嘴边的话是,快要去河那边了。多年前,年逾八旬的伯父终于到河那边了。

我小时候曾以伯父为荣耀,伯父曾是三线建设的指挥长,把兴修水利的数千人调度得井然有序,伯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打倒,公社在唐镇中学召开批斗大会,上小学的我带着木板凳也坐在下面。批斗的内容记不起来了,印象深刻的是大会主持人反复高喊的“一定要剥开程开梁的化学脑袋”。后来知道“化学脑袋”是说他思想灵活反应迅速。可是,以我现在的智商也理解不了“化学脑袋”为什么会成为批斗的缘由。伯父平反后担任棉花采购站党委书记,退休后又主动给棉花仓库看大门,能上能下、能屈能伸很让我敬重。我伯母祝明英却性情急躁,敢于较真,用老家的话说是遇事“不服雏”,给整伯父的那些人留下许多话柄。下乡回城后,伯母在镇缝纫社做裁剪锁衣边的工作,退休后爱玩牌九,依然生活简朴、性格刚强,经常“教育”伯父不思进取。我父亲也羡慕伯父是革命乐天派,“快活了一辈子”。

伯母去世办丧事时出现了一件怪事,中午招待前来吊唁的亲朋,连煮两锅米饭都是夹生的,姑妈和二嫂胆小迷信,怀疑节俭一生的伯母在心疼粮食显灵护食,慌慌张张地告诉伯父。伯父从案板上提起菜刀直奔里屋,将刀口在米缸沿上蹭了几遍,大声说道:“明英啊,几个米缸都满满的,莫要吝啬啊。”再煮一锅饭,一上锅就熟了,大家张口结舌,都觉得神奇。事后伯父说,哪里有什么神鬼显灵?人一紧张就出错,我不过是拿刀比画比画来宽宽大家紧张的心情罢了。伯母到“河那边”后,伯父新娶了宋氏伯母,爱开玩笑的伯父自我解嘲:“我这是打败了祝家庄,又打宋江。”只是“宋江”健在,伯父败走河西了。

我们“文”字辈的兄弟六个,有四个当了兵。三个兄长改革开放之初都相继退伍,他们经过军队熔炉的锤炼,刚毅果敢,正直善良,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尽管军人的秉性与巨变的社会还不能契合,尽管生活艰辛道路坎坷,但他们支撑维系着家庭的和谐、平安和幸福,始终心怀理想而有尊严地生活着,让我们漂泊在外的游子总能感受到家族的关照和温暖。如今,只有我仍在队伍上,从战士一路成长到正师职军官,看起来要当一辈子的职业军人了。大哥说我是家族的荣耀,我很羞愧。家族的荣耀哪里是职业职务所能承载的?我既没有为家族做过什么,也没有为国家贡献过什么,无功便是过,哪里有什么荣耀可言?

明代文学家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说,“是技皆可成名天下,唯无技之人最苦;片技即足自立天下,惟多技之人最劳。”想起程家“义兴”商号的过往,想起祖父颠沛流离的人生,这话似乎也是祖父一生的写照。人总归是有来处的,事实也不会因漠视而消失,要说荣耀,祖父诚信仁义的德行准则和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才是家族的荣耀啊!

所幸的是,我们的下一辈比老一辈、比我们运气好,他们生活在一个新时代,他们比我们更多人生出彩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他们比我们更努力、更有智慧,更懂得家族的荣耀只有在国家强盛的底色下才会焕发出高贵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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