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程文胜的头像

程文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9/19
分享

铁花巷里的女人


文丨程文胜


铜花巷口有俩老头,王老头八十三,齐老头八十五,只要是晴天,俩老头每天上午十一点准点坐在巷口青石条上晒太阳。青石条是20世纪六十年代从寺庙里拆来的,横二尺五,纵六尺,一面有字凸凹不平朝土,背面光滑平整朝上。俩老头的屁股在上面蹭了几十年,石头磨出了包浆油光可鉴。俩老头从年轻时见面就抬杠,面红耳赤是轻的,为争口气还在医院打过石膏、缝过针……抬了一辈子杠,关系却比亲人都近。现在老得吵不动了,价值观却渐渐趋向一致。

但是,为孙子绘声绘色讲述的神舟飞船发射升空的事儿,俩人又起了纷争。先是为燃料争,王老头说是煤气,它的蓝火苗与煤气灶一样。齐老头说是氧气,切割金属的氧气枪也喷蓝火苗。后来听说尾焰十几米长,俩老头有点心疼。王老头认为火箭动力工程师死脑筋,一直哗哗地喷火不节约,应该在屁股上安装一个风箱,跑快时拉一拉,跑慢时歇一歇,这样火箭飞得更高更远。齐老头说安风箱是打胡说,谁去拉风箱?半道上就摔下来了。王老头说,风箱也可以机械臂运动。齐老头说,机械臂也要动力,动力从哪儿来?王老头说,发动机。齐老头说,有发动机还要风箱干什么?

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对错,但在“工程师死脑筋”这点上,俩老头的意见是一致的。太阳像一盆热水暖暖的泼洒下来,俩老头犹如泡澡一样直眯瞪。再眯眼也不会睡过去,因为他俩还有一件事没了,就是那个女人今天是戴花头巾还是素白的头巾。王老头说她两天换一次,今天该是白色的,齐老头说是五颜六色的,因为三换两不换。

铜花巷口对着的巷子叫铁花巷,俩老头说的女人就是铁花巷里的小老太。说她小老太是相对俩老头而言,小老太叫孙晓萍,算来今年七十九岁了,年轻时是个会唱曲会画画会太极文武全才的才女。俩老头当年在一个厂子里当工人,把孙小老太喜欢得不得了,张口闭口都说“咱媳妇”,但只是过过嘴瘾,谁也没胆量敢对小老太表白。小老太在小学教数学,教了几年,有人说她走“白专道路”,领导便不让她教了。校长说,你好歹写张大字报,表明态度就可以再上课。小老太说,我只会写小字,大字不会写。校长说,你画画都会咋不会写大字?还是思想没转过弯来,不想写就只能待在家里!小老太就待在家里。

小老太二十来岁没了工作,闲着也是闲着,就谈了两次恋爱,一次是一个小白脸猛追。小白脸白白净净,高高挑挑,和小老太还是般配的,只是小白脸脚踏两只船,两个人好了不到一个月,另一个女人打上门来。俩老头知道了,把小白脸打成了芝麻糊脸,再也不敢来纠缠了。另一个是丧偶的政府干部,人老实,但有十来岁的三个孩子。她第一次认家门,三个孩子排成一排冷眼看她,看得她心头发毛。

两次都没成,小老太就铁心单着了。单的时间一久,也就不大喜欢与邻里交往,深居简出的她有时突然出来会吓人一跳,让人误以为巷子里住进了生人。

俩老头那时荷尔蒙旺盛,好奇小老太躲在屋子里干什么,时不时去对面巷子里偷看。从巷囗往里走,第八家就是小老太家。三十四平方米的院子,两间正房转接半间厢房,都是青砖黑瓦的平房。正房东边是卧室,西边是堂屋,厢房是厨房。从种满仙人掌的院墙头往里看,院子架着葡萄和葫芦藤蔓,架子下是一个井台,压水井的黑粗水管对着水泥砌的方池子,临厨房的窗下垒着鸡窝,一只公鸡领着三只母鸡在院子里寻食。听到外面有动静,小老太吱呀一声打开门来查看,洋白布衬衣鼓囊囊的,蓝灯芯绒背带裤子直挺挺的,头发结个马尾巴在脑袋后边一闪一闪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看的次数多了,俩老头越来越胆大。有一次居然跳进了院子,隔着门缝往里看。

王老头齐老头第五次从院子爬出来时,情绪十分低落,他俩坐在巷口青石条上抽烟卷,谁也不说话,满脑子都是门缝里看到的情景。到太阳偏西的时候,王老头说,假如今天咱俩只有一个人在会怎样?齐老头不说话。王老头说,咱俩算是流氓吗?齐老头叹口气说,咱都别惦记了,找个媳妇过日子吧。

喜欢一个七仙女一样的女人有错吗?没错,错在不能把自己的运气想得像牛郎一样好,卖身葬父,槐荫树做媒,老牛给上天的披风和牛角,天上还有鹊之桥……哪有那么多好事。俩老头只是小工厂里的小工人,小工人有小工人的命,超过了命数,就会在别的什么上还回去。别的还有什么,又能有什么?俩老头认了命,一前一后结了婚。王老头的老婆是后街丁家老大,比王老头大三岁。丁老大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受不了气,一受气就浑身哆嗦,汗如雨下,背过气去。王老头只得忍气吞声,生怕她那根筋转错了,忽然生出无名气来。齐老头娶了乡下费家老二,端端正正的村姑。那时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不会娶农村姑娘,费家老二觉得是攀了高枝,娘家米面蔬菜不时往齐老头家里送,家务活更是不让齐老头操半点心。人一旦结了婚,就像上了一辆战车,只能风雨无阻地向前赶路,萝卜青菜,家长里短,生儿育女,苦乐参半。俩老头结了婚也不忘偶尔去对面巷口转一转。为什么是偶尔呢?生活不是演电影,要谋生要吃饭要打牌要扯着嗓子与人拼酒打架,要干的事多了去,谁能见天去想一个人?而且,想一个人是件很奢侈的事,偶尔想起来就够享受了。

天底下的人大多一个样子,活着就是一天接一天的喘气,一年一年的时间也就是风扯树叶的时间,慢也是它,快也是它。说慢,那就是熬日子,数着分分秒秒过。说快,谁没在一个巷口对邻居家的孩子感慨呢?瞧,都长这么高了,前些天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呢!

俩老头是这样混着日子,小老太也在混着日子。按说,一个单身女人独自生活最缺乏的是安全感,她何以安宁地活着?民风淳厚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就是王老头齐老头不期而去转悠,事实上形成了暗暗跟班保护的状态。转悠也确有成效,俩老头当街驱逐过觊觎她的小混混,赶走过想翻墙进院的小毛贼,还从冰穹窿里把踏雪寻梅的小老太救上岸……小老太就这样歪打正着、平平安安地过到了改革开放。

说起小老太失足落水那次,俩老头总是争执不休,王老头说是他先发现她落水的,王老头说,我看她蹲身下河就觉得要出事,就咚咚咚地跑过去。齐老头说是他先觉察到的,齐老头料到她会下河踩冰玩,哪个姑娘能禁得住溜冰的诱惑?而且是自己一头先扎进水救人的。时间越长,俩老头争执的细节越多,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是俩老头尾随,小老太绝对挂了。

俩老头争执的细节,小老太自己也很难解开谜底。那天飘雪,她背了画夹去河边写生。河面结了冰,可以看见河底的水草和一条冻弯了身子的死鱼。小老太就画那条死鱼,画着画着雪花就把鱼覆盖着了。小老太就下了河,想拂开落雪,可双脚一落就听见冰裂的声音。河边水浅,冰全裂顶多只是湿了双脚,并不至于落水,可冰裂的声音忽然让小老太觉得万念俱灰,忽然就不想再活下去,忽然就扔下画笔朝河中央进发而去。冰面咔嚓咔嚓裂开,小老太木棍一样直直的滑进河底。

小老太如果就这样死去,顶多只会给人茶余饭后添几句谈资,谁会真正关注一个单身而不与周围人发生联系的古怪的人呢?当然,除了这死心眼的俩老头。俩老头常在河里游泳,水性好,环境也熟。俩老头就像是上帝专门派下来的守护神,有心无意地护着小老太周全。所以,小老太被救上来不过呛了几口水,上了岸就清醒了。她感谢俩老头救了她,告诉他俩自己为什么落水,极力掩饰轻生的本意,并指给俩老头看那条死鱼,所幸那鱼还弯弯的半冻在冰层上。

俩老头送她回家,小老太没让他俩进院门,她把齐老头的大衣脱下来递给他,让他俩别把落水的事说出去,她说这话时,牙齿冻得咔咔咔地直响,嘴唇也是乌青乌青的。

俩老头不放心她,担心她着凉得肺炎,晚上又去了一趟,还是翻墙进院。俩老头在窗外听了好久确认无碍后,才原路返回,不巧让巡夜的治安联防队抓了个正着。

治安联防队员好长时间没逮住贼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很兴奋,根本不听俩老头解释,三下五除二就扭押回治安队,准备痛揍他俩一顿解解闷气。电灯泡一晃眼,联防队员觉得王老头面熟,王老头只得说你们队长丁长松是我舅老倌。联防队员就让人去隔壁茶馆把打牌的丁长松叫过来。丁长松过来也不徇私,再怎么问,俩老头只说是抬杠比跳高玩。丁长松知道俩老头爱抬杠,就让人仔细搜了俩老头的身,确实没发现什么赃物,便放他们回去。

自此之后,小老太更是绝少外出。直到国家思想解放了,小老太那骨子里美也报复性地释放了出来。小老太三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风韵犹存的少妇美人。拨乱反正之后学校落实政策,让小老太返校教学,她谢绝了,办了个提前病退,在家里画素描,在巷口写生,在大国槐下让红灯牌收音机放着京剧唱段……小老太有时会跟唱,但她不唱青衣不唱花旦不唱老旦,她居然唱的是铜锤花脸,小小的身板发出粗重的金属之声,猛然一嗓子会把人吓个半死。

俩老头的好日子却在走下坡路,厂子改制买断工龄,俩人同时下了岗。生活压力本来就大,这下更是麻了爪。王老头找齐老头商量,再干点什么养家啊?齐老头不干,他说他老婆娘家有田有地,前半辈子我养她,后半辈子她该养我。王老头只好自己在巷子口摆了修自行车的摊。但是,齐老头的算盘落了空,乡下人不是好欺侮的,你以前是商品粮户口的正式工,现在是下岗工人,下岗说来好听,不就是失业了吗?失业不去再就业,还想坐吃山空?齐老头没办法,也想修自行车,但王老头占了先,只好摆了个修鞋摊。俩老头摊挨摊,没生意就坐在青石板上吹牛抬杠。俩老头说得最多的还是小老太。

小老太不骑自行车,但高跟鞋是要穿的,时不时也去钉个铁块、修个跟的。齐老头每次就像修公主的水晶鞋一样,把鞋子收拾得服服帖帖。这让王老头很嫉妒,每次故意把家伙什扔的响成一片,有一回让顾客误会他耍脾气,差点就动了手。

但是,小老太取鞋子的时候,有时也在王老头那里站一站,让他帮着粘个画框、绷个画布什么的,王老头精神气一下子都焕发了出来。

俩老头千篇一律地生活在小老太的搅动下,变得每天都充满期待。情绪是会传染的,俩老头一见小老太便如沐春风的表情,也让她孤寂的生活透出一丝人世间的亮色。她渐渐收敛夸张的生活状态,不再去刻意宣泄或掩饰灰暗年代带来的伤痛。

有一天,小老太带着一份报纸过来,那报纸的纸又光又滑又硬,上面花花绿绿印的都是她画的画。小老太指出其中一幅画说,诺诺诺,看看我画的你们俩。

小老太说:我要搬走了,到省城去。这张报纸送给你们。

小老太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小老太坐在青石板上,招呼俩老头一起坐下。小老太说,你俩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你俩都好好的,八十岁我再回来,咱们一起活十年,每人活到九十岁,咱仨活过二百七十岁。

王老头齐老头面面相觑,不知小老太说的什么意思。

小老太说:年轻时你俩不常爬我家墙头?还跳进院子里几回?

俩老头面红耳赤,就假装看画。

画上画的是清晨的巷口,朝霞穿过前边馒头摊的蒸气,一缕缕延展到青石条上。王老头蹲身盘自行车的链条,眼神落在齐老头身上,齐老头双手举着一只红色的高跟鞋,仰头迎光打量鞋子周正不周正。画面结构稳定,相互呼应,人物传神,真是一张好画。

小老太一走三四十年,杳无音信。三四十年发生多少事啊,俩老头子女成家、老伴相继过世,来来回回生病住院……而且俩老头屁股下的青石板还失而复得。

俩老头守着青石板几十年,没承想还是一件明代文物,皇帝圣旨赦造,碑文书法高妙,据说是馆阁体书法风貌创立人沈度亲笔撰写。文物贩子发现了这青石条板,开价一万元,俩老头一合计,这简直就是老天奉送的万元户啊!二一添作五,一人五千元,就让文物贩子一辆三轮车拖走了。

可是巷子口缺了这青石条,简直就像人一张嘴就露出了缺失的门牙,让俩老头空落落的。俩老头蹲在摊前又一合计,先挣钱,挣了钱再买回来。咋挣钱?没看见街面上摩托车多起来?俩老头就合伙开了个摩托车修理铺。生意越做越红火,摩托车修理铺变成了汽车修理厂,汽修厂干了几年,又变成了农用汽车制造厂。俩老头干不动了,让子女接了班,他俩还是回到巷子口晒太阳。又终于找寻到文物贩子,多花了五倍的价钱赎回了青石板,还是把它摆放在巷子口。

人生就是这么神奇,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到末了,还是俩老头成了伴,一起由儿女伺候着,一起回想当年的事,一起幻想年轻的小老太从对面巷口走过来,耳朵里是高跟鞋敲打出的马蹄律一样的铿锵节奏,眼睛里是辉煌的太阳倾洒在她灿烂的头巾上,她的笑脸比阳光还要温暖。

但小老太到底也没有出现过,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到中午饭点了,儿女照往常一样过来扶俩老头回家吃饭。王老头说,看清戴什么头巾了?齐老头说,五颜六色的……王老头说,嗯,可不是?七十九了,还那么招人疼。齐老头说,你个糟老头,眼都瞎了,还想着当年扒门缝看人家光屁股洗澡啊!

王老头笑得直喘气,说你个瞎猫碰死耗子,今天就算你蒙对了,不过她明天肯定换白纱巾,白纱巾好看!

正午的太阳晒得俩老头头上冒汗。俩老头虽然眼睛都瞎了,心里的事儿却胶片电影一样清晰的反复地过着。离二百七十岁还早,说不定小老太哪天就回来了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