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我们当兵的时候,士兵服役满两年才可以探亲。每到春节前,连队总会收到“父病危速归”“母病重盼回”之类的加急电报。指导员很头疼,明明知道这里真真假假,极有可能是有的新兵想提前探亲做的文章,但苦于通讯联络不畅,没办法与家长核实情况,就把审核的任务交给各班排来做。班长都是入伍三四年的老兵,对这套把戏门儿清,按照自己当年的套路反向一推理,新兵的计谋就纸包不住火了。
我同批的战友吴军当兵快满两年了,很快能轮上探亲。可他突然一连几天如坐针毡,着急忙慌地想回家,见新兵的这些招数不灵,便来了绝的,托老家的同学发来唁电,说爷爷病故了,又到指导员那儿哭诉自己是爷爷从小带大的,爷孙之间的感情比父子都亲。指导员让他回去叫班长来问话。班长拿不准,说亲人去世的事一般不会有假吧?谁会过年过节的咒自己亲人死呢?
吴军的假就批了,不算路途十天假。其实,吴军的爷爷多年前就去世了,吴军担心我把真相说出去,私下求我:“我是真没招了,小星来信要和我分手,好了四五年说分手就分手,凭什么?再说,也不算说谎,我爷爷是去世了,他要是知道再去世一回能为孙子争取到假期,高兴还来不及呢!”
吴军说的小星我从照片上见过,高挑个儿,马尾辫儿,单眼皮儿,笑盈盈的脸蛋儿上晃晃悠悠的两个小酒窝,一个清清爽爽、文文静静的姑娘。吴军和小星是高中同学,都是公社大院的孩子,吴军父亲是副主任,小星的父亲是党校校长,老一辈见面经常开玩笑说对亲家,嘴上也是亲家长亲家短地叫着。小一辈从小在一起懵懵懂懂玩过家家,到高中情窦初开自然而然地就恋爱了。但学习成绩还是有差别,小星刻苦,后来考上了省城师范大学,吴军贪玩儿,高考落榜参了军。虽然天各一方,通信还是频繁的,那一两年没见到感情有什么变化。吴军给我看过她的信,也请我当参谋回过信,小星的字小如绿豆,文采飞扬,也难怪吴军喜欢。吴军说他们要分手,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俩往来的信件确实少了,心里希望吴军回家后能好好沟通破镜重圆。
我们那个年代,探亲是连队管理战士的一招。想在部队发展进步的兵,一般不会主动提出探亲,更不会像吴军这样出歪招骗得休假。如果连队要安排一个老兵休假,看起来是关心爱护,其中更隐秘的意思是告诉你改转志愿兵没有希望了,趁着探亲回家把该打的预防针给家人打一打。城镇兵想探亲,好,看你怎么表现了。现在不同了,尤其近几年,部队专门规定军官士兵每年必须落实休假,没休到规定天数和人数比例,要给予未休假经济补助,同时单位领导还要挨批评,要向上说明为什么没能安排好落实好休假。吴军是城镇兵,本就不打算改志愿兵,加上小星的情感变化,只求能早日回家探亲解决问题,哪里还用像老兵们那样瞻前顾后?
吴军如愿以偿探亲回家,可探亲回来像变了个人一样,既不贫嘴了,也不臭美了,工作积极,学习认真,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我多次追问他与小星的事,他都不说,直到我开玩笑威胁他,要把那封假唁电的事嚷嚷出去,他才和盘托出。
吴军说,他在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里,设想了与小星见面的各种可能的场景,把该说的想说的话像军事演习一样一次次推演,包括假设她绝情坚持分手,自己怎样义正词严地扇她耳光的力度大小,从哪个角度、多大力度给她一个扫堂腿,反复比划试验,好既略施惩戒又不真打伤了她,旁边座位上的人差点把他当神经病。可一见面,一见到小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当即决定缴械投降了。
我说,怂了?这不像你呀。
吴军叹口气,你没探过亲,哪里知道探亲的滋味?
吴军说,我到家后,她还在学校没回来。我先和以前的哥们聚,哥们的情义还是很真的,可世界变化太快了,才分开多久啊,大家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们说的我听不大懂,我说的他们也不明白,聊了一会儿还是当兵前在一起玩的那点事,几乎没有什么新的话题可聊的,哪和哪都觉得别扭。聚了两次,觉得特别没劲,干脆在家陪父母说说话。父母也没劲,一谈就是复员后的工作安排问题,要晚上带些礼品看这个见那个。小星终于回来了,等我见她时,想法已经和刚回家那会儿大不一样了。
吴军幽幽地说,你不知道,小星完全变了,马尾辫成了运动式短头发,眼睛也近视了戴了黑边眼镜,关键是气质变了,典型的知识女性,咄咄逼人的气场,一点高中生的样儿都没了,大学真是厉害,才两年就把小鸟变成凤凰。
吴军说他们是在河边见的面,说是河边,河水早断流了。冬天的风吹得人里里外外都冷,像在催促我们速战速决。小星直截了当说她心里有别人了,希望我理解。我当时特别冷静,冷静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我那时心想,小星是好,可别人也觉得好啊,况且再好人家都移情别恋了,不可能是咱的菜呀。咱一个当兵的,她一个大学生,虽说恋爱过,充其量也不过是少男少女的青春期骚动,而且此一时彼一时,不是咱自卑,现如今差距明摆在这里,已然是不般配了,咱要有自知之明。我就说,好啊,分就分吧,好说好散还是朋友。
吴军说,小星原以为我会发飙,但绝没想到我是这个态度,她愣了好一会儿,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我看不得女人流眼泪,强装笑脸说,事说完了,天怪冷的,回去吧。
吴军说小星不动,我只好没话找话,问她有没有那个亲爱的照片,给我瞅一眼?她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翻开,取了一张照片递给我。说实话,那小子确实比我潇洒,白面书生。我问他是干什么的,她说是她们学校中文系的研究生。我把照片还给她,我说,挺好的,你们好好处吧。
吴军说,说这话时心里莫可名状地开始难过,眼泪也不争气地直往心头上涌,可咱当兵的哪能让她看见呀?赶紧转身撤。没走两步,就听到小星喊自己,我没回头,她就冲过来从后面抱着我,然后我们就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
我说,回心转意了?
吴军笑,回什么心转什么意?她一个劲儿说对不起,说自己不能不和那个人好,他能给的我给不了……我没让她说下去,说下去就太俗了,我说过春节了,咱俩的事别给老辈添堵,探亲一次不容易,都好好过节吧。后来,我们撮合两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把事先约好的话大大方方说了出来,告诉他们我们早分手了,都有新朋友了,还介绍了自己新恋人的情况。老辈看小辈们分手了还像兄妹一样,就提议互相认了干亲。吃完饭回家,我父亲说,小星有新男朋友,我们早就知道了,可你哪来的新女朋友?不过你当兵没白当,懂事多了,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吴军讲完她和小星的事长舒一口气,说,瞧我这亲探的,真对不起我爷爷又去世一回。什么人什么命,强扭的瓜不甜,你说是吧?
我拨浪鼓一样摇头,又鸡啄米一样点头。心想吴军还真是好样的,可爱情这事,谁能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