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二十多前的一天,有一位大领导到我们部队视察,会间休息的时候,他右手抄在裤兜,左手捏一根烟,很认真地看走廊墙壁上的橱窗。见首长看,一帮比他小一些的首长也一同陪看。橱窗里是一米二高、四米半宽的喷绘内部新闻图文,是我到机关后的一次宣传上的所谓创新,从采编、划版到印制,都由我来操办,每月更换一期。大领导吸完了烟似是找烟缸,早有人将烟缸递过来。大领导用弃了烟蒂的手指着橱窗很高兴地说:“高级黑板报。”大家都笑起来,有说黑板报是基层连队宣传阵地,是文化轻骑兵,有说当年老山办前线板报鼓舞士气的,有说每个部门把工作都在这里亮一亮,既通情况,又是鞭策……我们部队长听了很高兴,以后再忙也要亲自审喷绘稿的大样。他一审不要紧,往往增删改动几个字,变换一下照片的大小位置,在图文软件不够强大的当时,我却要处理好几个小时,电脑跑不动还常死机,让人心生怨气,只是一个劲儿拍电脑回车键,差点没把手指头敲出癌症来。
相比这“高级黑板报”,我更怀念连队的原生态黑板报。我们连队有两块一米五高、二米半宽的黑板报,为防雨淋,专门制作了护顶,远远看去就像公交车站的候车亭一样。我下连队时,板报是文书余涛办,余涛学驾驶到汽车队了,又由新晋文书老夏操刀。老夏每次出板报都咬牙切齿,抱怨稿子写得啰唆、粉笔总是打滑,说“格老子手杆儿都麻痹了”,那些字不像是写上去的,倒像是拿粉笔头狠命戳上去的。指导员李友明心疼他的黑板,说:“黑板都让你戳出洞洞了,算了算了,你从新兵里找帮手吧!”老夏就找到了我。
我当兵前在工厂接受过工会举办的美术字培训,我写在车间十米宽的黑板报上的通栏等线体标语口号,曾让分厂长老徐感到很有面子,特意让会计刘师傅给我们补助。在工厂办黑板报,主要是我和同批进厂的青工小邱、小艾办。小艾清爽文静,像热播剧《血疑》里的山口百慧,她自己打扮上也向山口百慧上努力,忧郁伤感楚楚可怜的样子。小艾是厂子弟,说一口好听的武汉话。那时,备战备荒从大城市转移到山村的大型厂矿都颇具威权文化,整个厂子都说武汉话,不管你来自天南海北包括当地人,都不由自主地认同武汉话。就像部队在山城,营院里每个人都说几句重庆话一样。小艾写不了字,只是打打下手,她不时表扬我写的字和小邱的插图,她拍着手唱歌一样说:“你们写的画的不晓得几清爽,蛮像报纸的。”小艾的表扬比徐厂长的补助有用,往往让人不知疲倦。
连队板报也是周末办。第一次办恰逢迎接八一建军节,部队领导要来连队慰问,板报是连队的门面,是反映精神面貌的窗口。老夏说好好弄,弄完了让指导员请客。我说弄好可以,但会费钱。老夏诧异地看着我。我说是这样,像你那样办不费钱,但你没发现你写字打滑,板面也是花花的,刚出的却像是风吹日晒的老爷版?老夏说,你就说啷个办吧!
我说我要墨水、胶水、美工刀、彩笔、广告色……老夏就请示指导员,指导员是山西人,精打细算惯了,他啧啧嘴说:办个板报要这些……但他见老夏仿佛要撂挑子的样子,就说买吧买吧。
老夏准备稿子时,我把黑板擦洗干净,风干了,又细细抹上一遍墨水。然后用美工刀往彩色粉笔上砍,眼看着一只只美丽的粉笔变成碎末,老夏不解,说:“你娃儿硬是糟蹋粮食哟!”我让老夏拿只粉笔在黑板上写,看滑不滑,老夏一写,果然不滑了。我说这就是墨水涂抹的作用。老夏就不再管我折腾粉笔了。
设计完版面草图,开始誊抄文字、画主题图。老夏以往写标题擦来擦去,总会留下擦拭的痕迹,如同好端端的脸上留了刀疤。我是先用毛笔蘸水写出字样,趁水渍未干勾出字体轮廓,水干了涂上胶水,把彩笔碎末吹到胶水上,平面的字体立刻有了金丝绒一样的立体感。然后把从报纸上寻得的宣传画临摹到黑板上,细细地用广告色渲染,题花、尾花、边框花边也用广告色勾画。老夏是悟性很高的人,立刻来了兴趣,他找来棉花用红墨水染了,搓成细薄的丝条粘在画上,微风拂过,画上的人物一下有了灵气,显得动感十足。
那期板报大获好评,估计领导们回去后有议论,不然一连几天都有机关干部来观看。指导员很高兴,说办一次不容易,时间留长点。老夏打趣说,指导员别心疼钱,一年不换才好呢!
一天,刚从空军调来的组织科干事皮俊到连队来看板报,很兴奋,他叫上我和另外几个爱好者商量以部队团工委的名义办小报。那时部队企业都流行自办小报小刊,雨后春笋一样。皮俊说黑板报本身就是报纸的一种形式,大家有这个基础,办报应该没问题。皮俊见自己的想法得到大家拥护,立即游说部队政治部主任、政委,还求得了政委题写的报头题字。皮俊是个风风火火的中尉军官,热情上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当即研究分工、组稿事宜。当时分工由我负责设计版面,并主编文学副刊《碧溪》。那份名叫《绿野》的部队小报很快问世,官兵反响很是热烈。遗憾的是,我考上军校后,那份小报就停办了。不是缺人才,而是缺经费。报纸是影响大、流传广,可花费也不小,哪里像黑板报一样方便快捷经济实惠呢?
我到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报到时,抬头就见宿舍走廊有一块黑板,心想又要和黑板报干上了,仔细一观察,黑板只是写日常事务通知用,并不出图文版报,心里还有些失落。
办黑板报虽然辛苦,但版面生动活泼,说的都是身边的故事,官兵喜闻乐见,办起来也苦中有乐。这些年,每次下部队,我都会特意看看黑板报。闲暇的时候,也常想起与办黑板报有关的人和事。我当兵时的部队早已移防他处,黑板报当然也杳无踪迹。
有一年,我专程到白云山深处的工厂,想看看当年的黑板报还在不在。我去的时候是冬天,那个大得厂区都要通几站公交车的齿轮厂几经改制了,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但风雪寒冷的感觉还是一样的。我让和我一起办板报的小邱领我去车间,让人高兴的是,那块长十几米的黑板报居然还在,但只是依稀黑板的样子,油漆斑驳脱落,如同寒风里的树皮。小邱说现在手机微信都顾不上看,谁还看黑板报?我欲言又止。小邱笑,你是想看小艾吧?你当兵走不久,就回城了,是在汉口、汉阳就记不清了,要是有小孩也有八九岁了,只不知她爱人是不是三浦友和的样子?
我们都笑了。我和小邱、老夏、皮俊……当然还有小艾,都曾有过相同的梦想、相同的青春、相同的快乐和疼痛,但现在我们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有各自的喜悦、疼痛和感伤,岁月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我们却彼此看不到背影的光亮,就像那块长长的黑板报,黑板顽强地存在着,那些色彩缤纷的字画早已没有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