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文胜
我们那个年代都是连队自办伙食,当兵四五年后都会做几个菜。这不奇怪,每个兵要帮几十次厨,厨房的那套玩意儿看都看会了,伺候山珍海味不行,做几个家常菜吃吃还是不在话下的。
我爱人却不善厨艺,她从学校门进从学校门出,做菜的那点底子,还是我传授的当年帮厨心得。等她终于凑合着能弄熟一两个菜而我也没什么可教的了,我就做甩手掌柜不再碰锅碗瓢盆。二十多年来,我们白天各在单位,晚上才一起吃一顿饭。当兵的不挑食,做啥吃啥,吃啥啥好,我表扬她厨艺好表扬了半辈子,以至于胃口只习惯她做的菜,反倒觉得饭店的菜缺盐少醋了。现在,她计算机技术上已经是高级工程师,厨艺还停留在当年摸着石头过河的水平。我对朋友常这样调侃爱人的厨艺,我晚饭见一个菜是常态,倘若见有两个菜便窃喜,若见有三个菜心必惊诧:莫非晚上有稀客?
但我当兵前从不下厨,父亲大男子主义,母亲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也认为男人是干大事的,围着锅台转没有出息。当兵后,每周末都有帮厨的任务,任务来了我就皱眉头,心想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到部队了还要下厨,那还要炊事班干什么?很不解。
现在的兵更是远离庖厨之地。我当兵前不下厨那是源于父母传统,如今的兵不碰锅勺则多半由于家长固执。家长一门心思盯孩子学习,谁家孩子不是自幼习惯饭好了上桌,吃完了推碗,哪里知道美味生于炉火炊烟之处?饭不合口味或肚子饿了,手指一按,外卖上门,吃了碗都不用洗,既省心又省力,无需厨艺也能自给自足。入伍后,部队是营里集中办伙,各方面都唯恐士兵吃不好,总想着营养科学、花样翻新,我们当年垂涎欲滴的大肉片子现在一些战士碰都不愿多碰。而且,连队厨房都没了,连帮厨的机会都没有,还能想着学什么厨艺?
我们指导员老江湖了,明察秋毫,有次在新兵教育会上说:“帮厨是部队的传统,体现的是同志友爱。一来让炊事班的战士轮流休整休整,二来也体验炊事班的生活,对他们的工作也是个督促。”指导员的话说得有理,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寻找借口躲避。可我不久就发现,每次帮厨的回来都满脸油光红亮,令人诧异却不好意思发问。有次轮到同批下连的小吴帮厨,他一回来不等我问,就兴高采烈地介绍帮厨的意外收获,说司务长看他们倒泔水喂猪、整理煤堆、拣菜淘洗辛苦,专门做了一锅汤犒劳。尤其反复强调吃了一海碗瘦肉鸡蛋紫菜海米汤。我肚子立刻有了咕咕响声,而嘴里也如梁山好汉近几日没有荤腥嘴里“淡出个鸟来”了。
我们那个时代物质虽然大有发展,却与人民美好生活的向往差距很大。当兵前,我母亲把积攒换来的二百斤全国通用粮票让我带上,叮嘱吃不饱可就地买些吃食填补。母亲多虑了,部队军粮当时供应还是充足的,每个兵每月42斤粮吃不完,关键是菜品满足不了心理上对禽畜水产等优质蛋白的渴望。没有经历过那段年月的兵很难体会那种感受。我上军校时,一个同学有天中午突然面色苍白、虚汗盈面,一宿舍的人关切询问,他摇着小手虚弱地说:“不妨事不妨事,胃缺肉的老毛病犯了。”学员个个缺肉,哪里寻肉来吃?就匆匆泡了桶牛肉方便面递将与他,他立刻寻得肉粒猛嚼,转眼间滋溜滋溜将一碗面嘬得滴水不剩,眼里也渐渐由灰而明泛出精光来。毕业好多年,他这“胃缺肉”的病才彻底痊愈。
我们新兵连伙食不好,新兵班长说下连就好了。下了连队也没有根本性改变,说是一荤一素,荤菜里难得寻找到完整的肉形,好不容易碰见块完整的,定要留到最后一口饭时细细品尝,好让肉味在齿颊间多停留长点时间,以缓解肚子里的馋虫勾引。多年后,我陪女儿看动画片《西游记》,女儿问为什么猪八戒总想着吃?我本脱口想说“他嘴馋啊!”一想不对,赶紧刹车教育,“猪八戒不爱劳动,懒惰贪吃,不务正业,不想正事,绝不要学他。”心里却想着《心猿妒木母》那回里,孙悟空骗猪八戒说前面村上人家好善,蒸的白面干饭,白面馍馍斋僧,猪八戒当即主动请求化斋,结果被南山大王小妖围住,这个扯衣服,那个扯丝绦,推推拥拥,八戒误以为是村民好客,说:“不要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一个憨态可掬、形象之拽的馋猪真真让人喷饭。
我们连队菜没成色是经济所迫,炊事班的做派也让人不满。半年总结评比先进,没有一个战斗班推荐炊事班,司务长和炊事班长一起找连队领导理论,指导员好说歹说劝了回去。当天中午,我们刚坐下用餐,就听得有人用筷子敲铁皮饭碗发泄对伙食的不满,先是一人敲,然后两人、三人、几十人……声音齐整有力。这还不算,有个老兵起头领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大家唱得比饭前那支歌还响亮。
“胡闹!谁是鬼子?”指导员一摔筷子站起身,先把敲碗唱歌的动静压制住,然后就叫来司务长训斥:“这几天不是夹生米饭、就是塌火馒头,这菜咸得没法下筷子,卖盐的都让你们打死了不要钱咋的?赶紧弄个西红柿炒鸡蛋!中午你们也不要休息,开班务会整顿。”
也难怪指导员发火,炊事班的饭菜质量关系着全连战斗力和士气,有句话不是说“炊事班是半个指导员,战士吃好了不想家吗?”哪能把情绪撒在做饭做菜上?
听小吴讲了帮厨的好处,我立刻就想去劳动劳动。副班长虽然对整内务要求严格,动不动就威胁整不好内务就要一盆水泼在床上,但他脾气暴躁的心有时还是很细的。他主动说:是不是看他们帮厨有油水?下回你去吧!
我立刻好似半推半就地答应。说到帮厨,我少年时代还真帮过一回。那年唐山大地震时,全民响应毛主席号召向灾区紧急运送救援物资,我们小镇上大大小小的单位都在赶制馒头。那天,母亲单位院子里支起好几个大案板,男职工排成一溜从食堂库房传递面粉袋。面粉和水飞扬入盆,粗壮的胳膊有力搓揉,硕大的面团宛如坟茔一样立于案上。在等待面团发酵的过程中,胆小的女出纳沉不住气,担心地震也在这鄂西北的小镇发生,遭到邹书记的严词驳斥,男职工们开始起哄,忧虑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灾难的想象和对遇难者的同情叹惋。馒头被密密麻麻摆放进笼屉,等待上锅,我和小伙伴们也来凑热闹,我们发挥想象力做了好多动物造型的馒头,我还特意在一只小面猪肚子里放了一颗大白兔奶糖,糖是小姑从武汉带来的,我平时舍不得吃。但不知道这只小面猪最后是否从空中降落,更无从知晓谁得到了它。可不管谁吃了它,甜蜜的感觉都会在我心头弥漫。多少年过去了,那时的想法、那时的滋味依然没有改变。
少年帮厨还有些玩闹,正式帮厨还是在连队,而且一帮就是大帮厨:连队杀猪。那天我奉命到炊事班时,四个身强力壮的兵已将一头二百斤的猪捆得结结实实。张饲养员蹲在猪头旁似有不舍,边吸烟边与它临终话别。从附近村里请来的老乡早就垒起了柴灶,一米五口径的大铁锅里水已沸腾。司务长是等级厨师,平时不下厨,这会儿巧妇有米,可以展示厨艺了,他提着磨得锃光瓦亮的捅条催促小张挪开。一帮人围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猪收拾了。听着猪叫,大家很开心。人真是奇怪,猪的痛苦嘶鸣那会儿听起来却像是在愉快歌唱。
炊事班里的家伙什大得颠覆对家庭厨具的认知,两口大锅口阔都有一米多,炒菜的锅铲大似铁锹,没两把力气是翻炒不起来的。司务长开始分配任务,揉面的、择菜的、切菜的、洗碗的、掏炉灰的、运散煤的……各司其职,打理猪下水的脏活则由老乡做,报酬是猪的板油、花油及猪毛。
洗菜切菜的时候,大家不时吃段藕尖、嚼口萝卜什么的,饲养员嘟囔:留点肚子吧,吃撑了待会儿就亏大了,想想俺的猪吧。饲养员苦大仇深的样子,先是让大家沉默,继而笑倒一片,他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司务长拿着书本一样的大菜刀切腰花,我打下手。司务长边切边炫耀:“唉吔——这叫刀工。问刀工有什么用?外行,长短宽窄一致炒起来受热才均匀,唉吔——这叫芡粉,一勾芡下了锅就嫩滑,不会老得嚼不动。”他说话的口气连同动作,我结婚后全部照搬照抄传授给我爱人,尤其那个得意的“唉吔——”。
连队晚餐异常丰盛,很解馋,但我没有吃到腰花。我私下问司务长,司务长拍了一下我脑袋说:吃什么腰花?指导员家属来队了,懂不懂?
司务长先是笑,笑了笑又沉默了,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军嫂不容易啊。也不知你嫂子今晚上吃的啥?
司务长是农村兵,家属在安徽老家照顾他一家老小,他们结婚四年了还没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