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塆

文丨程文胜

那年转业回老家，组织部门考虑我立有战功，给我安排了县委副书记的实职，主管文教卫这一块。妻子是部队驻地的公务员，这次也一起随调了回来。

我老家的亲戚都在一个叫王家塆的乡下务农。王家塆的人视人情重于债，一言既诺，就是个信义，受人恩惠，不说舍命相还，也是罄其所有，倘若违背了信条，乡亲们的口水就能把人淹死。我是王家塆走出来的唯一的政府干部，乡亲们如果知道我在县上工作，肯定会寻上门来，免不得提出杂七杂八的要求来。顺水人情也便罢了，若有违章程，岂能徇私？必会得罪一干乡里乡亲。这让人很纠结。为少添麻烦，我让妻子统一口径，若人问起，就说没有转业，还在队伍上干。

妻子说：“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样不好吧。”

我说：“有什么不好？王家塆离县上百十里路，他们出门最远也就上镇里赶个集，还能知道县里的事？能瞒一时是一时，等安顿好了，工作熟悉了，以后再说。”

妻子说：“转眼就是春节了，不回去？”

我说：“回是要回的，到时候待个半天就走吧。”

老家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春节要回趟家不容易，先从县里坐一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到镇上，然后再走三十多里山路，很辛苦。县里是有吉普车，可公车却是绝对不能私用的。

县委刘书记是个体察入微的人，主动让办公室的人派一辆车送我回去探亲。刘书记说：“这可不是送你回家探亲，省里开过吹风会，明后年中央要打响扶贫攻坚战，贫困县必须限期摘帽。你多到乡镇走一走，熟悉一下下面的工作。”

书记的话让人听着高兴。我说：“其实，扶贫的事，我在部队轻车熟路，驻地双拥共建的事儿还上过报纸……只是摘帽的事，不只是经济脱贫吧，观念脱贫也许更重要。”

书记说：“是啊是啊，更新观念，靠思想引导，要从娃娃抓起，只是这些年到处都是窟窿眼，教育上欠账就更多了！”

书记说着步履沉重地出门去了。他的背影让我心里也沉重。

春节假从腊月二十七就开始放了，我也没别的工作，主要是跟着走访慰问。到了二十九，妻子说再晚就赶不上过除夕了，人家司机明天也要过年的。我就叫司机小刘送我们，顺道买些年货带回去。

小刘开车出县委大院，向左拐进一条巷子，在一家小卖部门口停下了。

小卖部三大间房连着，年货还齐全。正挑选，里屋出来一个小伙子，见了我惊叫起来：“三舅？！您啥时回来的？”

见我发蒙，小伙子说：“三舅，我是王家塆严培久的老大严小春，那年当兵还找过三舅的。”

我想起来了，我说：“对对对，小春。你不是在广州当兵吗？”

小春说：“退伍四年了，也没回家，一直在县上开小商店做买卖……三舅啥时回家去？我今天正准备要回哩，您要回去，我陪你们一起回？”

我犹豫了一下，说：“正好有车捎上你吧。”

小春很高兴。出门见到司机小刘，回头对我说：“还是部队团长厉害，县委都派车送哩！”

小刘要解释，被我制止了。

妻子有些晕车，坐前排，我和小春坐后排。我有几年没回老家了，旅途无事，就询问些情况。小春说，王家塆各家各户日子比以往要好许多，刘三喜养蜂四处跑，带回一个媳妇儿，王大成去外地打工，孙二家的去镇上炒卖栗子瓜子……但还是穷。

我想到自己分管的领域，便问：“记得大队有个民办小学，怎么样了？”

小春叹口气：“三舅别提了，听说上面要解散学校，教师都是民办的，谁开工资？这一片三十几个孩子，莫不成都早出晚归往返几十里去镇上？上学真是个问题。”

小刘说：“书记正管这一块儿……”

小春说：“书记管的事多了，哪里只这一块儿？”

我赶紧拿话岔开了。

吉普车虽然颠簸，到底是抄了近路，眼看着进了村。

车喇叭一响，一群小孩就围过来了。我们下了车，就听小孩叫喊：“县委来人啦，县委来人啦！”

我眉头一皱，心想：“谁的嘴这么快！”

小春轰走小孩，对我说：“三舅，让小刘回吧，年关了谁家都忙。”

小刘说：“不忙不忙。”

我想也是，就让小刘吃饭回去，明天再来接。小刘如逢大赦，赶紧发动车，说：“天还早，赶回县里吃中饭还来得及。”

中午饭在小春家吃，主要是他家堂屋宽敞，有一个大圆桌子。听说我们回来，亲戚们都赶过来叙话，小学校长也来了。

酒过三巡，大家都在感谢党的政策好，感谢县委对民办学校的照顾，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小学校长掏出一个账本递给小春，说：“去年每一笔钱都记着呢，县上也穷，挤出这钱也不易，乱花一分都是罪过！这几年，也幸亏咱县委有人呀，要不娃儿们真受苦了！小春，你再努力努力，在县委再当个大点的官儿，要是能把翻盖学校的钱要回来，就积了大德了。”

大伙齐声附和，都朝小春敬酒。

我诧异：“小春在县委工作？”

校长说：“可不是嘛。咱塆子里，就你们舅爷儿俩有出息，你当团长，团长也比不了县上，县里能办事啊！”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春要支走司机小刘。

小春看着我，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怕我揭穿底细，脸红到脖子根。终于坐不住了，悄悄拉我到屋外。

小春说：“三舅求你别说破，我撒谎了。”

小春说他退伍前是送教导队学习准备提干的，因为底子不行，过不了文化关，提不了干，只能回来。他听说小学校难以为继，发誓要赚钱扶持，小商店生意好，所以他每年给学校三万元经费，谎称自己在县委工作，资金是县委下拨的。

在贫困县的贫困村，三万元不是个小钱。

我心里一热，问：“为啥不实话实说呢？”

小春说：“三舅你是这里长大的，不知道咱风俗？王家塆的人欠人情是要舍命还的，人情大于债，王家塆的人从不愿欠别人的人情。”

我叹息一声：“是县上欠你一个人情！”

小春说：“三舅您喝高了吧？”

我一言不发，拉着小春的手进屋，恭恭敬敬地敬了他一杯酒。

我心潮翻涌，暗自在心里说：娃儿，你是个好兵，这人情我替你还。明年春天，就是脱一层皮，也一定给全县的乡村学校翻盖新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