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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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文胜
当一个人认为某种事物或现象违背了内心的准则或信念时，就会生气。生闷气是怄气，发脾气是怒气，都是一种情绪体验。人和人不同，生起气来也是不一样的，有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怒火中烧，有的则风暴藏于深海不露痕迹，有的像电影《天下无贼》那句调侃，所谓“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丑话说在前头，一副不谓言之不预的假绅士派头。人和人之间，如果听力没有问题，无需喊叫，喊叫恰恰是因为人心疏远了，听不见了。这就需要平心静气，以良好的沟通消弭分歧、误解、猜忌，沟通好了自会让人心安神定、少生闷气。
《战国策》有篇《唐睢不辱使命》的文章，对生气的状态和后果有非常精彩的描述。秦王认为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而布衣之怒，不过是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唐雎针锋相对地说：“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我小时候爱生气，生气的资本是父母的疼爱，小孩生气能引起父母的关注，会让他们放下手中的事来关心你。这种生气含有撒娇的成分，往往是父母越关心，自己反而越生气、越觉得委屈、越是没来由地哭得伤心。
稍懂事一些了，不纠缠大人了，有自己消遣的事了，也会生气。那时我十分讨厌大人突然中止我正在兴头上的事情，譬如突然被喊去送个物件、买点东西、洗洗碗筷。每当此时，我都会故意碰翻椅子、把锅铲拨拉到地上、脚在地上踏得山响，总之会弄出些怒气冲冲的动静。这时，正和母亲闲话的旁人听到了，很疑惑，母亲便会解释说：小东西又在发气，过一会儿就好了。
发气就是生闷气、发脾气，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气。但是生气的资本不多了，至少大人早已习惯了我生气，甚至还有些看热闹的意思了。
年轻时更爱生气，忧国忧民，爱憎分明，属于典型的愤青，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怒火中烧。要命的是，还总认为真理在手，自命清高，自以为是，经常会被自己感动，觉得只有自己最明事理、最重情义、最有主意，提的想法建议一时不被采纳，就认为别人不清醒、不识货、不懂板儿，自怜才华被埋没，叹息别人太冷血。
以后阅历多了，渐渐知道其实愚笨的是自己，因为你那时的大局观、洞察力还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尤其是掌握的信息不对称，你不明白别人在思考关注着什么、已经在行动实现着什么，你的想法只能是小格局、小视野、小玩儿闹，登不得大雅之堂，你的情义也不过是小情绪、小情调、小情怀，经不起风吹雨打人世沧桑。那气也就生得苍白、生得没来由。
如今人到中年，家里家外的事情扛在肩上，理想常常要妥协于物质和亲情，生气的资格一天比一天少，就更生不起气、也懒得生气了。
有天上午，一位老同志到我办公室，暴风骤雨般冲我发牢骚。我请他坐下，递给他一杯热茶，让他平复一下心情，有事慢慢说。老同志坐在沙发上气咻咻地说：这么一点事，让我跑三趟，今天不办我就不走了。
听完了老同志的诉求，我很吃惊，我说你确定是找我吗？他很惊诧，环视了一周，脸上立刻露出羞愧的表情，连声说搞错了搞错了，本来是找某某的，老糊涂了、气糊涂了。
老同志起身就走，我把他拦住了，当然不是指责他无礼，而是带着他找到他需要找的人。老同志的气在我身上生过了，这下没了气，很平和地了解了他要办的事。当得知他的事情要协调多个部门，且大家尽心尽力很快就要办妥了，老同志很后悔自己的鲁莽，又给自己找台阶，一个劲儿说如果电话里说清楚就好了。分别的时候，老同志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我这么无理取闹，你为什么不生气呢？”我说，您是想着办事、心里着急才上火的，这是人之常情。再说，对单位来说个人的事也许是小事，但对家庭来说，这些却是天大的事，小事不小。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老同志很感动，他轻声说，和你说话不用喊叫，心里舒服。
老同志这样说，我心里也很舒服。
人有七情，喜怒哀乐惊恐悲，生气总是难免的，再温和的人也有生气的时候，关键是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一股子气产生破坏性后果。我不生老同志的气，除了尊重前辈，也不过只是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所谓理解万岁。
生活中，如果不是出于责任和道德的义愤、激愤，一个人生气往往是内心被自我充盈，尤其是任由自私膨胀的时刻，这时的生气不仅无助于沟通，相反会使心和心的距离越来越远。
有些人爱生气，主要还是性格急躁、脾气火爆、点火就着。我有个同事常常三言两语就有火气，打扑克牌会埋怨队友，气得扔牌就走，转一圈又回来。深夜看世界杯足球赛，当青睐的球队马失前蹄、意外落马时，他立刻怒不可遏，搬起电视机就从窗口扔了下去。第二天大清早又跑到楼下收拾，别人问起来，他自己都为自己的气性感到好笑。
着急才上火，遇事深呼吸。火由心生，还需心灭。 “慢慢来，不要着急”，这是一代伟人病重不能说话只能与人笔谈时写下的字句。且不说政治智慧，单就这份包容宇间万事万物的胸怀气度已是无人能及。
慢慢来是一种气定神闲的智者胸襟，是接近事实真相与生活真实的不二法门。曹操刺杀董卓失败逃亡途中杀吕伯奢一家、赤壁之战轻信蒋干杀蔡瑁张允，除了阿瞒生性多疑，还是着急了些，等人杀过了才醒悟过来杀错了，悔之晚矣。
事情来了，心静下来、手慢下来，想想该说什么、怎么说，能干什么、怎么干？不要急着表态、埋怨，甚至无端指责。稍等一会儿，也许别人并不如你想的那么不堪，事情也并不如你想的那样急迫。好饭一口一口吃，好话一句一句说，好事一下一下办。像主席说的，慢慢来，不要着急。
不平则鸣，不同而争。辩论也是生气的根源。争论是主观性很强的攻势行为，目的是让人认同你的立场观点。不争论并不是放弃原则，而是不为捍卫而捍卫，避免在无关紧要的交锋中随口失去了读书人的修养。曾有僧人向大师求快乐秘诀，大师告之曰：不要与愚者争论。僧人反驳：我不同意此乃快乐秘诀。大师曰：你是对的。
我现在很少生气。生气是需要资格的，我没有资格生气，没资格还生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只能是白生气。常听人怒气冲冲地抱怨不公，说我要是谁谁谁，能这样对我吗？这样的类比没有丝毫意义，你设想的情况也许是存在的，问题是，你是那谁谁谁吗？
什么是资格？黄永玉设计狗年邮票画的是只抬起后腿撒尿的狗，他这样画法那是大师的匠心独运、童心未泯，换作你画，那是有碍观瞻、低俗下流，是没学会走就开始瞎跑。这就是资格。
其实，人生就像黄永玉画的狗，狗是要往前走的，资格只是它途中撒出去的一泡尿，点点滴滴充满腥臊。生活精彩，何必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