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文胜
我当兵的那个年代,若想在部队长期干下去,要么凭技能改转志愿兵,要么凭知识报考军校。如果有点文化底子,当然首先是报考军校了。虽然毛主席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兵和官无论是干起来、说起来,谁更符合革命觉悟不大高的家乡老辈们的期待,大家心里还是明镜一样的。
我自认为有点文化底子,正经高中毕业,又在国营大型工厂历练了一年,觉得考入军校没多大问题。但我们那个年代士兵服役期长,当兵满两年后才能报考。第一年是不能暴露想法的,否则会认为是入伍动机不纯,老兵尤其看不上一门心思只想着考学的新兵蛋子,认为躲着看书学习不能和大家打成一片,自命清高不像个兵样儿。二班长老景就常说:“既然眼里没活,就派你个瓜娃子多出出公差。”
连部文书老夏服役满四年了,入伍前在四川矿山机械厂当工人,爱好播音,曾报考军校未果,和我很谈得来。文书宿舍和枪械库通着,所以彵能一人独处一室。更让他满足的是连队有一台三洋双卡座收录机也由他保管。休息的时候,老夏会泡上一杯茉莉花茶,叫上我一同听世界经典电影对白配音,有时也对着录一下我们自己的声音,在与乔臻、童自荣等配音演员的比较中,自我欣赏和自鸣得意。有一天,地方三个女青年来连队找老夏,连长“八万”——连长说话时常提鼻撇嘴、脸上挤出深深的法令纹,形同八字,兵们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八万”——见几个人在屋子里谈笑风生而几个兵围在窗户下听墙根,很生气,借口连队要开会,对女同志们下了礼貌的逐客令。“八万”主要是担心老夏和驻地女青年谈恋爱,他在晚点名时说:“战士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是军法,谁和军法较劲谁就头破血流!”老夏很委屈,老夏告诉我,三个人都是从南充过来的,哪里是驻地的?我倒想头破血流,可咱这头也挨不上人家呀!
我猜想老夏一定是暗恋了其中一个,我问是不是那个戴黑边眼镜高挑个的文文静静的女孩最中意?老夏不置可否,只说她是青年女诗人谯兰平,主编民间诗刊《绸花》。我很惊奇,我曾在《星星诗刊》看到过她写的诗,忙说,老夏你喜欢就“阿米尔,冲啊!”老夏摇头,说:“莫要打胡乱说!尊卑有序,冲个锤子?”老夏后悔没有勤奋备考,失去了人生的一次次机会,反复叮嘱我无论别人说什么也要报考军校,最后,他近乎悲鸣地说:“社会上的人是不会在意你肚子里有没有货,但一定在意你是兵还是官。这不奇怪,你说你这也行那也行,什么都比别人强,可为什么人家是官你是兵呢?”
老夏的话像一口饭中硌牙的石子,看似小不粒的东西却让人牙疼腮酸影响食欲。想想当年毅然辞职放下齿轮机床参军到部队,本就是想在大熔炉淬火重塑成就一番事业的,就暗下考军校的决心,“偷偷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恶补功课。
可是,我在工厂与机械打了一年交道,又当了两年兵,平时看的多是文学政治,脑子里的数理化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万恶的英语,初中三年、高中又三年,费了那么多精力,整句的话只剩下“好啊油、鼓得掰”之类,实在愧对自己的智力。好在地方文凭风也吹进了军营,为鼓励士兵成才,报考军校的士兵经部队预选过关的,脱产集中补习半年文化。1988年冬天,我和另一个战友坐火车到北京中转,赶赴河北宣化通信学院参加文化补习班。
学院专门抽调师资力量、管理干部,把我们天南海北八十个兵拢在一起,规范队列战术动作、补习文化基础知识,上课路上遇到的都是提着皮革书包的青年学员,肩上的红牌牌鲜艳艳的那叫一个催人上进。教导员在培训班开班会餐时致词,更是让大家豪情万丈,他说:“你们都是学员苗子,半年过后,你们就是真正的学员,是军校大学生。”
可是我没能迷上课堂学习,却痴迷塞北宛如城市宽大衣裙上美丽花边的旖旎风景。半年的学习,文化课收获不多,却美美看了名著、赏了美景、品了美食,也写下一些自诩的美文。当然,半年之后,我还是戴着“学员苗子”的帽子回到连队,我没能实现教导员的心愿,却部分地满足了自己的心愿,我在那样的地点那样的时刻,没有选择一条实路,却选择了一条心路,并没觉得太过愧疚和不安。
一生中,每当需要抉择时,我总会遵从内心的意愿,下意识地选取能够证明决定正确的方面来佐证自己、说服自己,对隐藏在真相迷雾里的另一面,虽显而易见却视而不见。等到事后回忆总结,才惊觉当时看到了一些现象只是没在意,后悔如果稍加注意,事情就不会发生、就不会出现不曾预期的后果。世界正是这样充满迷惑、诱惑、蛊惑才随处皆有陷阱。但人在尘世,总不能因为有陷阱在就不前进、不远行吧?
回到部队,好在与我同行的战友也定格在“学员苗子”上,大家对我们只是宽慰,鼓励厉兵秣马来年再战。我心存感恩却不再想考军校的事,而且我不像以往那样挑剔军官的学识,考试败走麦城让我意识到,经历过进出军校的兵,还真不是普通的兵,就像以后考入军校很多同学梦想当将军,毕业到部队干几年后才清醒,将军?能混个团长师长的已然天公作美了。
不想考军校的事,军校梦又在军校唤醒。那年春天,第三届军事文学笔会在重庆通信学院举办,我被遴选参会。参会的有吴泰昌、杨益言、莫言、喻晓、海波等作家诗人及大单位创作骨干,只有三个战士,朱洪潭、李亚和我,朱洪潭是志愿兵,后来直接提干几经奋斗当了《解放军生活》主编,李亚军艺文学系毕业后任《解放军文艺》小说编辑,现在他们仍在勤奋耕耘、著作丰厚,唯我半生致力于军队思想政治建设,与文学渐行渐远。
笔会是最具文化意蕴的会,赏读经典、游历美景、品尝美食……有天正集体用早餐,会议联络员说莫言找我,让我赶紧去一趟。莫言当时因电影《红高梁》名满天下,是很令人钦佩的大作家。莫言让我坐下,一起边吃边聊。他说昨天夜里看了我提交笔会的小说,问我是不是爱看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的作品?我点头称是。
莫言说那就对了,你的小说很不赖,在几年前绝对是优秀的小说。现在西方创作理念技巧涌入,传统受到很大冲击,你要保持传统优势,再学习研究借鉴一些西方小说艺术成果,一定大有希望。莫言说到这儿对一桌子的人说:“这小伙子悟性好,能驾驭任何体裁的文字。”
这种鼓励对一个文青来说太大了,大得难以让人承受。大家听到这些话都要我考军校,莫言也说,不是退伍后不能搞文学创作,而是心态状态不一定有部队这样的适应环境。笔会以后的日子,他在信中仍在鼓励鞭策。
考军校再次成为生活中的现实目标,也意味着生理心理上要比往常经受更多的磨砺。我爱生活、文学,但我更爱这身军装、这支军队,我知道这种爱终将会把这一目标变成现实。
那年夏天,我收到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学系的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