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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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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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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

文丨程文胜

新兵连兵最盼望的就是家信,每天中午,一群兵都会簇拥着从连部取信回来的班长,都固执地相信他手里一大摞信件中必有一封是自己的。拿到的欢呼雀跃,没拿到的沮丧失望。看信的兵表情复杂,有泪有笑,有爱有怨,都是翻来覆去来回看。那时,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不能像家信一样让人一遍又一遍地仔细阅读,手捧书信,看到亲人的熟悉笔迹,所有的家庭记忆都被唤醒,所有亲人都呼啸而至如在眼前。古人说家书贵如黄金,说见字如晤,还真是生活经验的准确表达啊。

部队善于总结,把这种兵现象用一句话概括,叫“新兵信多,老兵病多”。意思是新兵入伍还不能适应新环境,开心事、闹心事总想找人倾诉、寻求安慰,就会频繁上演两地书、母子情。老兵要退伍了,军营生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懒得写信,且自我要求也不那么严格了,常借口看病躲躲清闲,和护士贫贫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有一个战友得了阑尾炎,住院手术期间认识了漂亮女护士,一来二去居然恋爱了,退伍时真把她娶回了老家,把同批退伍的老乡战友们羡慕得够呛。

新兵来信多,主要是写信多,写信多是想说的事儿多,而且寄信不需邮票,部队收发室有专用红色三角邮戳朝信封上一砸就妥了。信发出了,等待就开始了,不仅是等回信,也要等自己设想、疑虑、希望的情况得到证实。等待的过程充满悬念,不像现在科技发达,短信、微信、音频、视频……相隔万里也能实时联系,当面聊天。联系倒是方便快捷,但毫无悬念可言,更没有了心头百转千回的期盼。分别两地没有了悬念和期盼,也就没有见字如晤、久别重逢的惊喜,情深意重的味道也就淡了许多。除了经济不发达地区,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提笔写信了。偶尔收到亲笔信,必是对方要极为慎重地说重要的事情。

新兵连的信主要是家书,虽是家书有的却可以互相传看,尤其是家有好事喜事的信更是主动显摆分享,让一个人的温暖幸福变成一个班的温暖幸福。但家信也不总是让人愉快的。新兵王惠超的父亲是他老家人民公社的秘书,写的信像社论,每次都洋洋洒洒四五页纸,批斗坏分子一样地教育他必须听首长的话,必须以部队为家不能想家,必须刻苦训练力争上游,全家都在期盼早传捷报……每次都写诗一首作结,印象深刻的是:“红日当头照,扛枪去站哨,当兵守边疆,我为你骄傲。”

王惠超每次看信都闷闷不乐,他说:“别人家嘘寒问暖,我倒好,部队一个指导员,老家还有一个指导员。两头都在堵,简直让人走投无路啊!”指导员听说了情况,专门到班里问王惠超能不能看看信是怎么写的,王惠超一下拿出七八封来。指导员看了半小时,越看越兴奋,越看越觉得其中有思想教育价值,就让通信员吹哨子集合,用他的山东普通话慷慨激昂地宣读了其中一封信。最后说: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我们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刻苦训练?有什么理由辜负家乡父老的期望?有什么理由不尽快完成社会青年向解放军战士的转变?大家说,有什么理由?

我们齐声说:“有!”指导员提高调门说:“有吗有吗有吗?!”

我们反应过来答错了,答错主要是指导员没按套路出牌,他一般问话都是疑问句能不能干好、有没有决心之类,我们则用肯定句式“有”“能”作答,他这回用了反问句,我们就有点犯迷糊了。我们又齐声连答三遍“没有没有没有”才算过关。

当兵两年后,能够回家探亲,一些兵探亲时往往顺便谈谈对象,兵回来后,家书少了,情书开始多了。战友知道我喜欢舞文弄墨,就央求我帮忙写情书。我们那个年代正好伤痕文学流行,地方女青年中文学爱好者很多,对能说出一口文绉绉酸溜溜的文艺腔的人天生好感,她们心怀梦想、尊重文化、喜爱浪漫,完全不像现在的姑娘那么实际拜金,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笑。我帮战友写情书就走伤痕文学的路子,语言温情、内容思辨,再弄点名言警句点缀,一般都能让对方感动。有一次,战友丁贤能很生气地找到我,说我把事情搞砸了。丁贤能是城镇兵,家里给他介绍的对象是税务员,一个性格内向的女青年,她回信说读了他的信,觉得言辞轻浮,油嘴滑舌,不免让人怀疑性格是否合得来?丁贤能抱怨:这明摆着是要说拜拜啊!

我当时正读席慕蓉诗集,我说你别急,你把这首诗抄下来,其他的话一句也别说,准能让她死心塌地。丁贤能将信将疑地照办,不久果然等来了好消息。丁贤能说:“有文化真可怕,就这么几行字就把人俘虏了。”大伙奇怪,问他怎么回事,丁贤能得意地从笔记本里拿出一个纸片大声念道:“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我就是那一只/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你若是这世间唯一/唯一能伤我的射手/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

当兵写信也有家国情怀,最悲壮的莫过于临战前写遗书。决战生死未卜之地,先抱英勇必死之心,出征前每个兵都要把牵挂的事说一说、未了的情了一了。我有一个老战友参过战,曾对我详说战争的残酷,一发炮弹过来,眼睁睁看着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在自己怀里没了声息。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没参过战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嚷嚷打仗最起劲儿,真正打起仗来,一准逃得比兔子还快。上过战场的兵,反而不会轻言战事,只会专注练兵备战。打仗可不像搞经济建设,经济没搞好,调整再来,打仗败了还能重打一回?老战友说,军人是有血性的,战争来了不会怕死。当时他们一个连百十号人都写遗书,对亲人、对世界做最后的告别。说到这儿,老战友忽然问我,如果你写,你会写什么?

我一下愣住了,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一问却让我心里沉重起来,一时不知如何说起。老战友眼里泛出泪光,鼻息粗重,他深吸一口烟说,我没写遗书,我相信我不会死,但我把日记本包扎在纸包里留下了。很多战友都写了,有平安回来的,有一去不回的,个个都是好样的。有一个战友新婚一年,壮烈牺牲了,他留给妻子的遗书正文连标点符号在内只有一句话十个字,我每次想起来眼里都是战友的模样,心里都在哭。

那句话是: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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