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当过兵的人路过部队营院,要知道是不是训练有素的部队,隔墙听听队列口号尤其是听听拉歌声,心里就八九不离十了。队列口号是理性的、有节制的,显示的是步调一致的和谐与纪律严明的威武,拉歌则是感性的、发泄性的,表现的是声嘶力竭的嘶喊和血脉贲张的情绪,一张一弛都具有独特的阳刚之美。
队列口号是喊,主要是值班员喊口令。队列行进口号,不仅可以喊出不同的节奏,也可喊出地域特色来。我们新兵连的班副是山东人,他喊“一二一”口号时,每次喊“一”都藕断丝连地喊三遍,听着像“哟、哟、哟儿哟”,感觉是给腿脚不灵便的人配音,他才喊了两天连里就不让他喊了。通信连女兵也有特点,她们每天列队从我们窗前路过时都要喊“一二三四”的口号,带队干部领喊“一二三”时还都正常,喊“四”的时候,本该有力下沉的声调忽然扬上去了成了“思”,关键是几十个女兵也严肃地跟着“思”,整齐中又有了调皮劲儿,陕北信天游一样。
战士唱歌特别是拉歌时的特色更鲜明,我的一个地方朋友谈初听拉歌的感受,说:“天呐,歌曲的调调跑到哪里去了?抒情歌曲唱成了进行曲,哪里是在唱歌,分明是在作曲嘛!”
我笑了称他说得对,不过,欣赏部队战士唱歌尤其是拉歌,得用非音乐专业的心态,战士齐唱不是涂脂抹粉的小鲜肉哼出来的,而是血气方刚的棒小伙吼出来的。吼的气势哪里是走调不走调可以评价的?即便走调,你能走得如此一致,并深受感染而想融入汇入其中吗?
歌以咏志,歌而忘忧。战士歌一吼,疲惫的身体、低落的士气一下就精神了、饱满了,所以军营里少不了歌声。我当兵时喜欢吼歌,我现在吼不动了,但总爱说我曾经是一个快乐的歌者,能体会到歌唱的快乐,也能体会到听者的快乐,其中是有原因的。30年前,我从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应征入伍到山城,营院隔壁就是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每天院墙那边的琴房里都会有高低清浅的琴声和歌声飘过来。这些声音让我十分痛苦,不是因为音乐,而是难以抵挡歌声的诱惑。入伍之前,我曾经在工厂乐队拉过手风琴、弹过吉他,这让我对歌声十分敏感。听着学生们歌唱的声音,我总会忍不住手心出汗、嗓子发痒,让我异常怀念在工厂里的日子。实在难忍了,我便找到指导员,自告奋勇地担任连队教歌员,每月为战友教一首歌。闲暇的时候,还和几个志同道合者一同练习四重唱,每次都要把嗓子唱哑了才罢休。
那年八一建军节,驻地学校、街道都组织来部队联欢,音乐系的师生表演完了,战友们一起吼歌,只吼得气宇轩昂,响遏行云。吼完队列歌曲,大伙又怂恿我单吼一个。年轻气盛的我就吼了,吼的是《七律长征》,吼了一半忘了词,反复就是“长征不怕远征难”这一句,战友们疯狂鼓掌,我当然知道那掌声更多的是向地方同志表达一种不甘示弱的意思。联欢会结束的时候,一个胖胖的、飘着银发的矮个子老师叫住了我。她摸了摸我的喉头,称赞我自然条件不错,说经专业训练后会是一个不错的男中音。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学唱歌。我还在犹豫的时候,另一个老师叫起来:“赶快应了吧,傅老师这两年还没收几个学生呢!”
我立即答应了。联欢会散后,指导员李友明操着山西普通话对我说:“你小子有福气,知道傅老师是谁吗?就是当年《红珊瑚》电影里唱‘一树红花映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的傅丽坤教授,名人呐!”
见我莫名其妙,李指导员不停地用拳头捣我的肩膀,说:“傅老师当过兵,对部队有感情,好好学,好好唱,说不定还真成了歌唱家呢!”
傅丽坤的确是具有名家风范的歌唱家,和她学习歌唱的日子,一直是我温暖的记忆。那些年,我每周四、周六下午到傅老师家里上声乐课,实际上是综合课,既教美声唱法,又教乐理。见我声乐进步很快,傅老师又替我找了一位钢琴老师,并做通了音乐系琴房管理员的工作,破例让我租用琴房练琴,每次练两小时,有时甚至是半天。那时,我一个月只有20几元津贴,时间一长就颇感拮据。为了应对经济危机,我开始写诗歌、写散文、写小说。写得最多的是广播稿,费时不多,见效很快,广播电台会隔三差五地寄来稿费。重庆经济广播电台的编辑陈红对我很器重,付给我较高的稿酬和征文奖金,还特别邀请我到巴渝茶楼见面,很开心地吃了火锅。经济宽裕了,我练琴的时间更充足了。那时在狭窄的琴房里一边弹琴,一边歌唱,只感到世界宽阔无比、心胸宽广无比。正应了那句话,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虽然不是专业的歌者,但歌声已经浸入了我的骨髓,那种乘着歌声的翅膀自由飞翔的酣畅快意,让我永远不能遗忘歌唱。
有一年回家探亲,我把学到的本领露了出来,声音震得家里的窗户一个劲儿颤抖。父亲很高兴,父亲连声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美声。‘四清’那年,我在环潭公社下乡,有一位歌唱家到村里采风,清晨练唱的时候,引得一街不明真相的狗嗷嗷乱叫。他唱一句,狗叫一阵,他不唱,狗也不叫了。”父亲说着也唱起来,唱的就是那个叫刘秉义的歌唱家保留曲目《我为祖国献石油》,声音很响,但荒腔走板之极。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街道上的游狗碰巧一阵乱吠,我因此笑岔了气,两天才好利落。
我学的美声是小众,学唱的歌剧选曲等也多是艺术歌曲,不适合战士齐唱。战士唱歌想唱出气势还得靠吼。吼是情绪高涨的一种状态,就如秦腔唱起来高亢粗犷、畅快淋漓、毛孔出汗、肠胃舒坦,那拦羊的嗓子回牛的声吼陕北民歌喊出山原旷野之美一样,关键就在一个“吼”上,所以唱秦腔叫“吼秦腔”,陕北调叫信天游,而能吼秦腔者、信天游者,吼军歌也必是好手。
当兵的人吼当兵的歌,吼军歌不仅是军营文娱活动,本质是一种战斗文化的无形熏陶,像《强军战歌》《一二三四歌》《等那一天真的来临》《假如战争明天爆发》《当兵前的那天晚上》等歌曲,战士们齐声吼唱起来,单是那种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气势就足以震撼人心、鼓舞人心。
战友们,让我们一起亮开嗓子,把激昂的军歌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