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我那年当兵时正值冬季,有天晚饭前,新兵连指导员通知晚上看电影《雷场相思树》,剧透是老山前线的故事。指导员话音未落,大家立刻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们新兵好多是因为仰慕那场战争中的英雄而入伍的,战事还在进行中,而电影从名字上都能看出不仅有战争还会有爱情故事,尤其这是到部队一个月了才轮上看的第一场电影,大家没法不兴奋。班里的战友匆匆吃完饭,早早地穿上大衣、挎上小板凳,一边猜想电影情节,一边焦急等集合哨响。
焦急主要是怕误场。好电影看不到开头,满心的懊恼会几天挥之不去。我当兵前看电影《少林寺》时,露天电影院人山人海挤不进去,耳朵里听着片头歌声“少林少林”唱得威武,心里干着急,虽只误了几分钟,却几天不痛快,又补看了一次才算完。新兵连宿舍在营院的北坡,看电影得到最南边的大操场,要坡上坡下、拐弯抹角地走十五分钟的石子路。大家希望早点去,不误场还能占据最佳观影位置,可你着急连队干部不着急,几个人气定神闲地在连部把扑克牌甩得啪啪响。班长看着大家焦急的样子,说:懂吗?去早了没用,位置早都划定好了,着嘛急?
可大伙还是急,终于集合了,看着几位干部牵挂扑克输赢意犹未尽的神态,大家心里憋着气,跑步行进时故意把脚跺得咚咚山响。一排长呵斥几遍止不住,就发出狠话:再跺脚晚上拉紧急集合。大家立即安分了,就放轻脚步来表示对石子路的怜惜。
新兵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到大操场就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十几个学员方队口号声、带队干部报告声、放凳子声此起彼伏,蔚为壮观。
没当过兵的也许对“放凳子”声奇怪,“放凳子”还能出多大声?莫不成是像老百姓在家发脾气摔凳子?情况是这么个情况,“放凳子”是条例之外的军规,战士不管是配马扎、小方凳,甚至没配坐具的盘腿干坐,动作也都要整齐划一,口令下达,就是屁股下有牛屎也得义无反顾地放下来、坐下去。整齐还得有动静,动静就在于那一放。我们新兵连连长和指导员指挥“放凳子”口令不同,连长说“准备凳子——放!”指导员说“放凳子——好!”不管是“放”还是“好”字一出口,都要一起放下凳来,咚的一声闷响,回声震荡。就是后来到礼堂有翻斗椅子,也得一起掀放椅座,一起发出咚的闷响,一起听口令坐下身去。你只要想想一个人在家放凳子和一百多人同时刷地一下放凳子是什么动静就明白了那声音的特别和诱惑了。
我们听随口令坐下,几个队干部商量拉歌对象,认为研究生队的干部学员多,可以搦战欺侮一下,就领着我们齐声呐喊催促他们来一首,但是别人不应战,只得自找台阶来了首“团结就是力量”,歌没唱完,电影就开始了。
我们入伍前看电影,正片之前都要加映新闻纪录片或祖国风光片,似乎每次都会见到圆脸胖腮的西哈努克亲王到北京,以至于语文老师运用它来帮助我们增进记忆。语文老师是老三届大学生,是唯一用随州味的普通话讲课的老师,他说,“七种情绪为么事都记不住呢?西哈努克来北京访问不害怕能记住不?对了,喜(西)怒(努)哀(来)乐(了)悲(北)惊(京)恐!”还真就记住了。
我以为部队电影也要加映,谁知一上来就是正片。《雷场相思树》说的是有四名大学生分配到边防部队某团一线部队。自卫战斗打响后,敌众我寡,我军伤亡惨重,一个大学生用身体排雷牺牲,另一个也触发拌雷殉国,还有一个失去了一条腿,悲痛欲绝的第四个决心为战友报仇,他甩开拽着他的战友,冲上阵地.……场景令人震撼,剧情催人泪下,看完电影,仿佛亲身到前线走了一遭,经历了生离死别,思想灵魂突然升华了。电影散场带回的路上,我们的口号格外的响。
到宿舍后,大家青春的激情不能消退,山东潍坊的新兵胡诗人尤其激动,拿出格子稿纸趴在床边就写上了,开始以为他是写诗,谁知竟是参战申请书,没想到他长得一个江南盐商富家子弟的模样竟有如此血性,让我们佩服得不得了。不仅仅是胡诗人写,不少战友也在写,指导员让人把请战书都钉在宣传栏让大家学习。朝霞满天的清晨,一阵风来,那些信纸一页页翻动出哗啦啦的响声,像壮烈的旗帜在飘。
我们的青春时代没有现在这么多诱惑,读书、看电影几乎是获得精神愉悦的最完美方式,读书自不待说,能看场心仪已久的经典电影就更让人幸福了。就是年轻人谈恋爱,也多半要以送本书、看场电影为借口,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多少能反映出一个人的修养,这比下馆子吃顿饭要靠谱多了。
新兵下连后,每逢周末,我都要去书店或影院,看有没有新书或新上映的电影,有了新品,书店和影院门前便会排起长龙,来自书中铅印油墨的味道和影片里迷幻的光影,胜过世界上最美的花园。那些经典名篇名作让人仿佛突然置身历史的大动荡、大洪流、大变革、大事件之中,人物命运多舛,情节跌宕起伏,故事引人入胜,比如,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的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里悠远的信天游,比如游侠骑士堂吉诃德脱离现实的人文主义理想、穿黑衣服的简·爱跨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的灵魂平等,雾都孤儿皮普的理想幻灭、水手邓蒂斯化名基督山伯爵的离奇复仇,还有怪诞意识流叙述都柏林一天十八小时的尤利西斯,等等,多少年过后依然不能忘怀。
那个年代也恰逢海外经典电影传入,但不是在电影院,而是大街小巷的录像厅。晚上连队自由安排的时候,我们会溜出营门去偷偷看。有天晚上回来晚了,被军务科夏科长撞见了,好一顿训斥。
当兵几年,我在山城北碚的楼宇间,看了许多如《人到中年》《小花》等优秀国产影片,外国经典电影看得更多。国外经典名片对反面人物的刻画尤其让我印象深刻,颠覆了以往国产文艺作品的脸谱化表现。电影《雷马根大桥》描写的是被希特勒称为影响德国命运“桥头堡”之一的雷马根战役(另一个就是诺曼底),其中德军守桥军官布莱恩少校被刻画得英俊潇洒、足智多谋。雷马根大桥失守后,党卫军奉命枪决全部守军,临刑前,布菜恩少校坦然点燃烟卷抬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说了一句至今想来仍让人震撼不已的话,他忧郁地说:“到底谁是我们的敌人?”
《悲惨世界》的警察沙威之死也让人感叹,原著里说他写完“呈政府的报告”后,机械而准确地回到那才离开了一刻钟的原来的地点,他用臂肘以同样的姿势靠在原先的石面栏杆上,好像没有走动过似的,呆呆地低下头盯着上涨的河流漩涡,然后站在栏杆上笔直地掉进黑暗的塞纳河中。可惜电影导演违背原著精神让沙威自带手铐跳河,以此表达沙威对自我的审判,场景虽满足了观众对冉阿让的敬意,却冲淡了人性的自我反思,这真是一副多余的手铐啊。
电影看多了就想“触电”,有一年,我的朋友找到我,想改编我的小说拍电影,我当即应允,亲自写剧本,两年合作拍成了三部电影。后来我到机关工作,专注的事多了,创作成了奢侈的享受,但看电影的爱好一直没有迷失。现在看电影更多了,观影条件也优渥。每逢有大片,我都会到电影院观看,但总没有那年那月的感触深刻,也许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
青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