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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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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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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蛋

文丨程文胜

柴刀、镰刀、扁担、扬叉、钎担、铁锹、锄头……黑蛋把砍柴的、刨地的、收割的农具整齐摆放在院子角落,他蹲在地上,双手支脸,一遍又一遍打量着这些熟悉的家伙什。

黑蛋爷爷在墙根下晒太阳,远远看见黑蛋蹲在那里半天不动,就喊了一嗓子:黑蛋别在院子里拉屎,没见爷爷晒太阳?黑蛋爷爷的声音洪亮,震飞屋檐下栖息的麻雀。麻雀在院子里高高低低飞了一圈,又飞了回来。麻雀也知道院子虽破败,但毕竟是个能栖身的院子。

黑蛋心里盘算着大事,没和爷爷计较。黑蛋起身急,眼前有点黑,脑子有点晕,差点倒下去,但也只是晃了两晃,黑蛋心想:这是害怕吗?还没杀人呢! 黑蛋在农具前又挨个端详了一遍。柴刀?不好藏匿,远远地就会被发现。镰刀?这还不到割麦的时候呀!扁担?算了吧,打个狗还可以! 想到狗,黑蛋心里疼了一下。

那天,黑蛋家里的狗大黑只是冲过去对那群人叫了几声,就被当场击毙拖走了。那真是一条好狗啊!眉眼周正、耳朵挺括,皮色油亮,尾巴像夏天芦苇一样柔软而坚硬。大黑是黑蛋从小养到大的,大黑的死让黑蛋悲愤不已,黑蛋想从那些人手里抢回狗,爷爷抓着黑蛋的胳膊死命不让,指甲都抠进肉里了。

黑蛋抄起千担,钎担钎担两头尖,两捆麦穗前后闪,钎担挑麦秸捆子行,扎人呢?黑蛋凌空虚刺了一下,觉得不顺手,扎人是要用蛮力的,扎准了钎担尖头钝进不了肉,扎偏了钎担柄长回不了身。挑来选去,黑蛋最后选中了锄头。锄头翻过来可砸人头,正过来可刨坑埋人,长短合适用来也顺手。

这时黑蛋爸黑着脸从外面回来,看也没看黑蛋就进了屋。一会儿就听见黑蛋妈在屋里大声喊吃饭了。黑蛋爷爷本来晒迷糊了,听到吃饭就清醒了,这世道,还有什么比能吃一顿热饭更要紧呢? 黑蛋爷爷招呼黑蛋一同进屋,边走边打哈欠。黑蛋爷爷忽然说:又不下地,黑蛋你摆弄那些家伙什做什么? 黑蛋冷冷地说:找个顺手的家伙,杀人。

黑蛋爷爷受到惊吓,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大白天说胡话,小小年纪可不能起歹心,杀人越货的事哪里是咱庄稼人能干的? 黑蛋不吱声。 黑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按说不该起杀人的念头,可自从一帮勘探兵进了村,黑蛋的杀人心就暗潮汹涌。这帮兵偷鸡摸狗也便罢了,还老打翠儿的主意,有天居然趁翠儿在堰塘边洗衣服,几个兵从堰塘那边偷偷下水潜游过来,突然冒头出水,一把将翠儿拉进水塘。几个大男人在水里戏弄一个花季少女,还不该杀?何况是翠儿?

更让黑蛋窝火的是,小翠好不容易从塘里爬上来逃回家,翠儿爹看着赤身露体惊慌失措的翠儿,不去找那帮兵算账,反而给翠儿一个嘴巴,骂她伤风败俗坏了门风。巴掌打在翠儿脸上,却像刀子扎在黑蛋心上。

前天下午,翠儿找到黑蛋,翠说那群兵打发一个汉口小青年到翠儿家里,汉口小青年带来两口袋白面,他说是奉队长命令来和翠儿爹商量,勘探队要在这里住一阵子,让翠儿去给兵们洗衣服、做饭。翠儿爹见到粮食就像见到命根子,忙不迭地应了。

黑蛋说:你应了? 翠儿说:两袋白面呢!

黑蛋急了:你是二傻子呀,你去还不欺负死你?他们一个个土匪流氓一样你不知道啊?

翠儿幽幽地说:莫不成还能把他们都杀了?

黑蛋和爷爷走进屋,矮小狭窄的屋子里一片黑暗,黑蛋待了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就感觉黑暗里的景象不那么黑暗了。黑蛋看见小木桌上摆放了一大瓦罐稀粥,黑蛋爸已经开始端着碗吸溜喝粥。见黑蛋爷爷祖孙俩进屋,黑蛋爸就把碗放下来,开始训斥黑蛋妈,说以后洗衣洗菜必须等他挑水回家洗,不然也会像翠儿那样造孽。

黑蛋妈说:他们不放翠儿回家,还能把翠儿咋的?

黑蛋爸一只碗摔碎在地上,骂道:这帮狗日的!能咋的?你说能咋的?不糟蹋了还能咋的!

黑蛋妈高声道:有种杀了那些天杀的,冲婆娘撒气算什么能耐?

“都别吵吵!吃饭!”黑蛋爷爷拿筷子敲碗。

黑蛋默不作声,喝完稀饭,又把碗底细细舔了一遍,起身出去了。

正午的太阳像火球,烤得黄土冒烟。

黑蛋扛着锄头闷声向村公所走去,一路想着父母刚才的对话,越想越心疼翠儿,越想越想杀人。黑蛋把路边的一堆石头砸了一下,石堆散碎一地,黑蛋想,脑袋壳应该不会比石块硬吧?又对一棵树来了一锄,锄头尖吃进去一寸多,黑蛋想,骨头肉应该不会比树硬吧?黑蛋又拿石头把锄头楔子紧了紧,把锄头刃开了开。

到村公所时,黑蛋放下锄头一手把持,像古代搦战的武将挺直身板叉腿站立,开始对着村公所的门楼喊叫。 黑蛋喊:翠儿,翠儿!

汉口小青年跑出来,朝黑蛋摆手。

黑蛋不理会,更加大声喊:翠儿,翠儿——就见一个兵端着枪过来,朝黑蛋脑袋给了一枪托。

黑蛋捂头就见到了血,就抄起锄头对着兵的后背来了一家伙。可惜,锄头只挖住兵的子弹袋。兵踉踉跄跄回头就开了枪。

枪声把村民吸引过来,大家就看见倒在地上的黑蛋。奇怪的是枪子儿明明打进了黑蛋的胸膛,可居然没有见到血。

黑蛋被村民抬回家,黑蛋妈哭晕过去。

就听见一个人高喊:忍不了了,再忍要疯啊!

又有一个说:跟他们干,干死他!

一个说:他们有枪?咱拿什么跟他们干?

一个说:黑蛋一个娃就敢干,咱村几百口子大人白活了?大不了一死,横竖也是一死!

大家不说话,都看黑蛋爷爷。

黑蛋爷爷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人逼急了,不用刀枪,石头块子也能杀人。明天早上,老少爷们把带铁的家伙什儿都拿上,鸡叫三遍一齐去算总账。

庄稼人睡得早醒得迟,心里一旦有事哪还分得清鸡叫头遍二遍三遍,听见鸡叫就起来了,就抄起家伙什儿向村公所的门楼聚拢。不多时,门楼外黑压压的都是人。站岗的兵听见动静端着枪出来呵斥,大家愣了往后退,黑蛋爷爷喊:杀他个狗日的。

安静的河顿时沸腾,大家一拥而上,叮里咣当就把那个兵砸得没了声,又往院子里冲,人流如潮把门楼都挤塌了。十个当兵的一个一个被砸死在床上,只留下那个跪在地上叩头喊饶命的面貌和善的汉口小青年一个活口。

村民们把当兵的尸首堆在村公所的院子里,与四辆摩托车架在一起点火烧,汽油遇火炸起来,站得近的几个村民头发胡子都着了火,一个个慌忙往水塘里跳。黑蛋爷爷跑得慢,被拖出来时命保住了,两只眼却被熏得看不清东西。

火光照耀下,就见翠儿爸抱着虚弱不堪的翠儿从厅堂里走出来,走过火堆的时候,翠儿挣扎着朝火里啐了一口痰。群情更加激愤,有人喊:小白脸也不是好东西! 大伙儿回头再找汉口小青年,他已不知什么时候趁乱溜走了。 村公所的火堆很禁烧,一天一夜还不熄灭,村子里到处能闻到焦煳的味道。 第三天黄昏的时候,村民端着碗从自家出来,围着槐树下的石磨盘边,大家边吃边继续商量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有说跑的,毕竟杀了人有命案。也有人说,跑个球,杀坏人不犯法。正热闹时,就听得村口有汽车声音,眼尖的看到满车都是兵,意识到要坏事,扔下碗想跑,子弹嗖嗖嗖地就过来了。

这帮兵动了手就不停,全村没留一个活口。

汉口小青年开始坐在汽车里,等一切安静了就跳下车。小青年一路看着村民横七竖八的尸体,悲从心来,拧扯着自己的头发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日本军官见状拔出指挥刀,大骂:“八格,不哭皇军,却哭暴民,良心坏了!”说着手起刀落,汉口小青年哭声未歇就身首异处。军官一脚把他的头颅踢飞出去。

汉口小青年的头真小啊,还不如一只皮球大,从空中掉在地上翻滚几下就停住了。 日本兵放起大火烧了整个村庄。黑蛋爷爷因为熏伤了眼,由翠儿陪着到县上寻亲戚郎中治病,爷俩侥幸躲过一劫。屠村的消息传来,翠儿和老爷子就在亲戚家住下来。

来年春天,黑蛋爷爷眼疾好转,清明节就和翠儿一道回村祭奠亡人。隐约只见野草从断垣残壁里钻出来,一片翠绿,其间也有野菊花盛开着,虽不起眼却艳艳的让人看着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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