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胜
网站用户
文丨程文胜
她像被一阵风刮来的，突然就出现在山里，就住下，就生活。又像被风刮走了，一去杳无痕。
她原本是一朵开在城市里的花，有车有房，有一个临街的花店。千篇一律的生活，没有波澜，没有激情，只有时间的惯性推动她每天开门打烊。
她忽然就厌倦了，发神经病一样就锁了门，就离开，甚至没在门上写个告示。她没有闺蜜，没有亲人，从不赊账，也不欠账，没告示也没关系，一条街上的店铺开张关张寻常事，而且鲜花从来不是必需品，没有花不会饿肚子。
她选中了目的地，那是离市区三百公里外的山区。她按照野外生存指南购买了所能想到的一切物品，开上新买的房车就出发了。
她想过把去向告诉一个什么人，可手机通讯录翻了好几遍也找不出值得告知的。后来，她犹犹豫豫地给丰庆二中的路老师打了个电话。
路老师过几天就来花店坐坐，有时是买一束蔷薇花，有时什么也不买，只是来品尝她的免费花茶。她在玻璃柜台里整理花枝，他在茶桌边喝着茶。有时说说天气，有时什么也不说。顾客来得多了，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不让人讨厌。这是她对路老师的最初感觉。时间久了，她渐渐地有些喜欢他来，喜欢听他接过充满花香的茶杯时轻轻点头说的一声“谢谢”。但是，他来或不来，生活总是照旧地过着。
电话拨通了，她又摁下了。她捧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她希望路老师把电话回拨过来。但电话没响。她失落了一阵子，很快又释然了，路老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不过是一个陌生旅途中的匆匆过客而已，萍水相逢，对，像王勃《滕王阁序》里说的，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她发动汽车的时候，看了看自己的花店。透过花店的玻璃门，还能隐隐看到茶桌的一角，她用钩针编织的桌布从桌边悬垂出倒三角的形状，桌布上的带玻璃珠的流苏一下一下闪着光。她记得那些小玻璃珠还是十年前在批发市场买的，现在那市场早关闭了。十年一下就过去了，一个人在这条街上就这么过来了。那一刻，她有些感慨。她似乎意识到，以往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孤独感，原来自己竟然是这么孤单。
她进山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雪。不是大片的雪花，只是粉尘一样的小粒。下雪让她的心情愉快起来。等她将车泊在山洼时，地上已积了薄薄一层。她感受到了寒意，早早地睡下。
恍恍惚惚中，车外传来稀里哗啦的声响，看来是有个什么家伙在翻找食物。也许是一只狍子，也许是只狐狼，不管是什么，她都没力气起身了。再说，除了车轱辘能帮助它们磨磨牙，外面没有什么可塞牙缝了。听着外面垂头丧气的动静，她幸灾乐祸的笑得咳嗽起来。
咳嗽声让外面陡然安静下来。突然，车门被什么咬得咔嚓响，车子一阵摇晃。她赶紧打开大灯，把车载音响开到最大。
车外复归平静，只是车门漏风了，发着阵阵哨音。
她有些害怕，开始后悔到深山里来。山高林深，一辆车泊于其中，就像一只豆子丢进草丛里，任谁也不会留意。她想，自己是不是上天遗留下来的一颗豆子呢？她好好地生在云端，不小心随风雨跌落下来，被人潮人海推搡揉搓，然后被挤到偏僻的角落，每天等人发现却无人问津。
她的恐惧和忧思最终被疲劳冲散，从半梦半醒到沉沉睡去，醒来已是上午九时，这是她多年来少有的赖床。
她开始整理被褥，收拾车厢，洗漱梳妆，煮上牛奶，烤上面包。车窗上半集着白雪，阳光给雪线踱上紫霞的颜色。她打开车门，地上的积雪掩盖了昨夜的一切痕迹，除了车门边上动物的齿痕和一小截被扯得在风中摇摆的密封橡胶条。
等整理完能够想到的所有事情，她坐下来吃早餐，不经意地一瞥，就发现了它。她弯腰捡起它，嗬，这里还有一粒豆子哩。
她想起昨天夜里还想到过豆子，心里竟有些感动。此时她有三个选择，一是咀嚼一下，提前享受丰收的喜悦，二是让山雀飞来咀嚼－下，听听美食引诱的歌唱。当然，还可以埋进土里，锄锄草，浇浇水，等来年的春天过来，说不定会为一抹新绿而惊喜。
她最终把豆子种在了的泥土里，泥土因天冷有一种冰凉的凝结感，她担心豆子被冻坏，燃烧了一团软草，把草木灰垫在下面。地上的小坑重新平整后，她在上面画了一个三角形。她设想它发芽如小女孩微笑而露出酒窝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一种因种豆而派生的把当前的享受化为未来的期望的崇高感。记得安徒生有个童话故事就是写豆子的，对，一个豆荚里的五粒豆子。其中一粒豆子发芽了……当然，这粒豆子能不能发芽还不能确定，春天还很遥远。
天太冷了，她做完这些事几乎要冻透了。她赶紧钻回车里。
豆子让她的心情放飞了好一阵子。但山中的日子与想象的世外桃源毕竟不同，尤其是大雪满山，危机四伏，一下消散了她寻幽探秘的美好构思。到下午三点的时候，她就感到越发孤独，几次想发动车辆回城。可城里的日子就好吗？再待一天，明天早上回去。
她本来是决心关闭手机，至少三天不与外界联系，不看新闻，不谈生意，不刷抖音……可现在荒郊野外，无所事事，不知如何消磨时光。只得又打开手机。嘀嘀好几声微信消息提醒音，都是老客户说些生意的事。没见到路老师的回音。
她心念一动，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配了一张窗外的雪景：雪花飘飘，豆子发芽。
她的朋友圈也是鲜花生意圈，平时主要推介商品，很少晒自己的生活。不一会儿，就有人点赞。下午五点的时候，路老师也点了赞，还发了一句评论：好雪好豆。
她不明白意思，但往好的意思上想，想着想着就有些意思了。她给路老师发消息：豆子不一定发芽，刚种在山里。
直到夜里，路老师也没有回复。她心里的那点意思就没什么意思了。她关闭了手机，关灯睡觉。
第二早中午，护林员路过房车，敲门不应，就报了警。警察打开门，发现她冻死在车里了，身体蜷缩得像一粒刚出芽的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