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

文/程文胜

题记：鄂西有山，山巅有村名之山脊。时闻有半仙居其上，知天地，通文法。有书法家、艺术家、诗人创新求变苦不得法，结伴往而求之。半仙笑而不答，留下字卷一幅，竟扬长而去。众急视，哑然失笑。中有好事者，录其要而传之。

民国六年，在大师来山脊村讲课前，村里人从来没有谁觉得张嘴吃饭还是个问题，傻子都会的事嘛，怎么能成其为问题？村里总共十三个男人，老老少少，个个能吃能造，平时很少说吃事，最近一次讨论与吃有关的问题，还是小白毛偶然提及。

咱会吃吗？吃饭有问题吧？小白毛便秘两三天，忽然嘀咕了这么一句。小白毛是十三个人里年龄最小的，只有十四岁。小白毛也不是怀疑吃，自从进了一趟城，他开始怀疑所有的日常行为有问题。

老杂毛在小白毛头上拍了一巴掌，骂道：吃饭能有什么问题？没什么吃的了才是问题。

老白毛、半白半杂毛等一干人点头如鸡啄米，齐声说，是是是，咱在一起干饭干了十几年，干饭谁不会，张嘴就来的玩意儿还能有什么问题？

小白毛不屑与他们争论，你说东，他说西，你说鸭，他说鸡，结论只能是一个：吃多了撑的，饿他小狗日的一天。

谁承想，城里的大师来了。

大师进门看见一伙子人埋头干饭，就让大家放下手上吃饭的家伙什，头摇得让人直担心散了黄儿，大师一连说了三个俗字。大师说俗俗俗，你们吃相吓人，再这样吃会死人的。

老杂毛、半白半杂毛一干人闻言惊讶，眼珠子一齐砸向小白毛。小白毛委屈得直摆手，说大师是不请自来，与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老白毛对老杂毛耳语：我听说大师比大仙厉害，大仙比半仙厉害，当年咱十三个人侥幸活下来，还不多亏那个刘半仙……

老杂毛就放下筷子，犹犹豫豫地说，要是不花钱，要是吃饭真和性命相关，就听听大师说说看。

大师是一个像极了大师的人，长头发、长胡须、长袍子，张嘴一口金牙，金光闪闪。大师说，我来免费讲讲——大师特意把免费这两字突出出来——就讲三点，什么是吃饭、为什么要吃饭、怎么才叫吃饭。

大师口若悬河，一、二、三、四、五的一通讲，什么文吃武吃、庄吃谐吃、清吃雅吃，吃的文化、吃的思辨、吃的修辞、吃的哲学，听得大家大眼瞪小眼，宛如一盆凉水倒在脑门上，如梦方醒：

原来咱吃饭还真有问题，原来还真有这么多讲究，原来一把米从口腔到肛门还要经历那么多坎坷，原来吃饭不完全是为了肚子饱，原来……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么些年的饭白吃了，这样不知羞耻地吃，比光屁股在大街上裸奔还不自在。

小白毛啪啪啪啪带头鼓起掌来，眼神自豪地四处寻找同盟。

大师到底是大师，老杂毛居然听得泪流满面，大师的话让他想起老婆，反思老婆跑了就是与这吃相有关，每次吃饭老婆常突然中止咀嚼，满眼嫌弃地看着他。老杂毛说，猪哼叽哼叽吃还能惹她笑，老子不如一头猪呢！

半白半杂毛说，伤心的事莫提，相亲不成打光棍也是不会吃，不就是拿馍时碰巧犯了脚气，姑娘就跑了。

老杂毛还想请大师再说说道理，大师只是说了一些概念，怎么才算会吃、吃得好看呢？一个词儿也没说。老杂毛拉着大师相见恨晚的手，就差行个师生跪拜礼。但忽然进来两个穿制服的把大师请走了。大师忙，很忙，非常忙。临走时，大师扭头丢下一句神秘的话：悟，用心悟。

小白毛想了半天，激动得脸通红，说懂了懂了，大师说的是吃饭问题，实际是吃相问题。

没人理小白毛，小白毛一个整天异想天开的半大小伙子懂他娘的屁。

老杂毛想了半天，说懂了懂了，大师是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求人不如求己。

老白毛想了半天，说懂了懂了，大师是说杀猪杀屁眼，一人一个杀法，关键是要杀对地方。

半白半杂毛想了半天，说大师哪会这么粗俗？他只是说悟，悟就是想，想就是悟，我就不信想不出吃的办法，干就是了！

老杂毛很不耐烦，说，不就是个吃吗？你们别嚷嚷，摆上个七碗八碟，开干！

于是，小白毛、老白毛、老杂毛、半白半杂毛一干人等立刻行动起来，首先把习惯以至于变为本能的吃饭动作尽数弃之，不破不立，不破彻底不能立——

有的在穿着上尝试，穿礼服长衫、旗袍对襟大褂吃，袒胸露乳、赤膊上阵吃；有的在吃法上创新，用嘴拱鼻吸原生态吃，以蜜丸制剂创新营养法吃；有的在改良工具上想办法，加长筷子站在梯子上夹地面的饭粒吃……

一天、两天、三天……变了花样地吃也费力气，闹腾了一阵子，老白毛见了饭就恶心呕吐，小白毛开始绝食，半白半杂毛练成了魔术师，老杂毛成了服装设计师。要命的是，大家只是一齐研究怎么才算会吃，吃什么却没人管。坐吃山空，十三个人很快就没得吃，一个个眼放金光，看见什么都想咬一口，以至于连自己都觉得是落下了神经病，很快一股脑被送到非正常人类公寓集中居住。

下车的时候，老杂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兴奋地喊，瞧瞧，那不是谁谁谁吗？可不就是谁谁谁吗？

那谁谁谁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长头发、长胡子、长袍子，张开嘴喊了一句什么，喊的什么没人听清，好像是念诗，只看见他满嘴发亮，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