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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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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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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码头的奤子

 程文胜

钱艳萍在西码头镇家喻户晓,坊间主要“吃瓜”三件事,一是她居然看上绝不受本地人待见的外乡“奤子”,居然溜进西码头广播站,用大喇叭喊话要与反对她爱情的父母断绝一切关系。另一件事是她受小学老师刘“奤子”蛊惑,开了西码头第一家私房菜馆,催生状元河东岸一条街的酒绿灯红,传言公安机关预备以流氓罪定她为“严打”对象,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如此反复而“二进宫”。还有一件奇葩事,是她居然断供两个考上大学的儿子,与一帮“奤子”干起替人哭坟的营生。她与一干“奤子”的惊世骇俗之举如同那些年登过报纸、上过电视的港台明星逸闻趣事,被西码头人津津乐道。尤其是哭坟的营生,不仅部分弥合了外来“奤子”与西码头土著之间格格不入的生活裂痕,还让她一度声名远播。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西码头乃至临县有高寿老人亡故,只要家境殷实想丧事喜办的,顺嘴就会说,快去请“奤子”媳妇来一趟。钱艳萍带着老少“奤子”搭棚挂幡,吹吹打打,迎来送往,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体面有多体面。待亡人出灵上山时,钱艳萍披麻戴孝,涕泗横流,哭声婉转,泣诉简洁,对亡人过往功德如数家珍,仿佛事事皆是亲身经历。主人家与吊唁来的一干妇人本无泪,见她声情并茂,也不由泪如雨下,边擦眼泪边互相点头赞称“‘奤子’媳妇哭得真好”。

钱艳萍三十岁守寡,丈夫隋天保是水库库区移民,以木艺为生,会刻木雕花,西码头剧社木梁抱柱上的盘龙翔凤皆出于他的一双巧手。本地人对外乡移民多歧视,尤其讨厌那一口绝不同于西码头语系乡音的“奤子话”,并想当然地认为这些“奤子”生活粗糙、常年不洗澡而身脏味重,避之犹恐不及。考虑到西码头土著的排外情绪,民政部门将移民集中安置于西码头状元河岸或东街尽头的空旷之地,于是,这因人而聚的“奤子村”与本地人间而不隔,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钱艳萍不一样,不仅喜欢听“奤子话”唱歌一样上扬的尾音,还常去“奤子村”看戏。戏也不是正经戏,每月十五,一帮“奤子”聚集于空旷之地,悬几盏马灯,自娱自乐吹吹打打。几个“奤子”敲锣击鼓,吹笙弹弦,或唱古戏,或奏酸曲,瞎眼老莫领唱,这个谢顶花须的老头,手拉胡琴,脚踏响器,弯腰闭目,浅吟低唱,只到高腔时,才突然挺胸昂首翻出一双瓷器奶色的白眼,冷不丁的吓人一大跳。钱艳萍看戏的时候,隋天保总会给她搬凳子,每次“奤子”们都起哄。有一回,隋天保搬来一只宽宽大大的椅子,一根圆条围成靠背和扶手,扶手头上刻着盛开的牡丹花,花瓣层叠,看起来硌手,摸起来却如婴儿的小手细腻滑顺毫无骨感。坐将上去,椅子扶手轻托小臂,让人胁下顿生凉风,舒服爽快之极。隋天保说,这椅子是明清工艺,叫圈椅,太师爷才能坐。他特别强调这椅子是专门为钱艳萍做的。钱艳萍很喜欢这把椅子,当即搬回家。也许爱屋及乌,钱艳萍发现隋天保不仅有手艺、人精明,心疼人,还会变着法子讨自己喜欢,传言中“奤子”们所谓的恶语陋习更是子虚乌有,于是,她喜欢上这个大自己十岁的“奤子”,觉得“奤子”并不逊色于西码头那些本事不大却自以为了不起的“大丈夫”。女为悦己者容,她甚至觉得将来嫁给这样的好“奤子”也会不错吧。她父亲偶然听得她偷偷与“奤子”恋爱,觉得一家老小的脸都被她踩在脚下碾来碾去了,简直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轰轰烈烈的家庭大战无果后,她父亲抛出要爹妈还是要“奤子”的选择题。钱艳萍吃软不吃硬,好,那就断绝一切关系。钱艳萍一不做二不休,趁广播员唐胖子到厕所蹲大号之机溜进西码头广播站,在有线广播里朗诵绝交广播稿,直到听到广播的唐胖子提溜着裤子从公厕一路狂奔冲进来抢夺下她手里的话筒。钱艳萍这个动静闹得人尽皆知,家里再也待不下去。她让隋天保给自己买来新衣服,里里外外一新地出了门,不带走家里一根纱。当然,那只“奤子”定制的圈椅绝不能再沾娘家人尊贵的屁股,她得带走。

钱艳萍虽说不是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之容,却也小家碧玉清新可人。隋天保能得本地姑娘垂爱,又因她与娘家绝交而免除了数额惊人的“彩礼”,简直如沐春风,感恩戴德,加上手艺人天生勤快,婚后他万事不让钱艳萍操心,里里外外收拾得利利落落,四间自建瓦屋装点得古色古香,院子里假山竹影小桥流水紫藤葡萄,花红叶绿恰似园林。关键是第二年夏天,钱艳萍生下了两个都是七斤四两的双胞胎儿子。隋天保更是欢喜得不知东南西北,逢人便说“这日子咋这顺心顺意呢”,两个儿子也由此起名,老大叫隋心,老儿叫隋意。“奤子”的幸福生活,让西码头人羡慕得咬牙切齿。可惜乐极生悲,隋天保空有天保之名,并不得老天保佑之实,隋天保在收拾旧木料时,奋力锤凿,凿头折断而反弹,断刃飞旋直入眉心,当场就殒命归西。

隋天保老家包括父母坟头都已没入库区碧涛之下,迁移至此,更无亲戚来往,一时间,他仿佛忽然就切断了与人世间的一切联系,忽然就把一对双胞胎儿子、一家子吃喝拉撒的事情一股脑儿抛给了钱艳萍,钱艳萍忽然就感觉一个普通人家怎么有那么多事,忽然感觉隋天保才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一天也离不开他。隋天保入土躺平,钱艳萍的日子还要继续。是夜风急雨骤,灯晃窗响,钱艳萍把两个孩子好歹哄睡了,回头就见隋天保靠在窗前看着她笑。钱艳萍惊出一身汗,说:隋“奤子”你不要吓唬我。隋天保歪着头还是朝她笑,边笑边后退,顺着窗缝就不见了。钱艳萍瞪大眼睛喊了几声“奤子”,没有回音,只感到肚皮一阵湿热,却是隋意尿了床。一泡童子尿让钱艳萍的梦魂归位,这才发现窗户开着,雨水时不时地往屋里飘。她躺在床上,既希望隋天保出现,又害怕他真的出现,思想斗争半天,实在忍不了哐当哐当的碰撞之声,才强迫自己起身关窗。凉风一激,睡意全消。她在心里哀叹,以往这些关门闭户之事,隋天保早料理妥当,哪里需要自己动一个手指头?好日子过在前面,如今是到头了!钱艳萍给孩子换了衣服,把褥子半折遮挡尿湿之处,和衣半躺床上,看着熟睡的老大隋心、老二隋意,发愁怎么把这一对三岁多的小屁孩喂养大。

钱艳萍娘家人全乎着呢,如果他们帮忙带孩子,或可让日子好过些。可自从她当年大喇叭广播“一刀两断”,他们就不再来往,连隋心隋意两个小孩都视而不见,对自己这个一家嘴里早已嚼碎了的“逆女子”更是陌如路人。这次隋天保去世,邻里都来帮忙,而他们连个人影也不见,绝情都绝到这个份上,还能指望?恐怕自己就是放软身段跪求他们收留,他们也未必可怜。钱艳萍恨恨地想:断得干净也好,求人不如求己,他们现在就是主动伸手帮忙,我这孤儿寡母的还不承他们的情呢。

两个孩子让钱艳萍不得不收起被隋天保宠溺坏了的娇弱心性,她要坚强起来,撑起这个家。她盘算了一下接下来的日子,又把小木箱里的积蓄翻找出来细细数了好几遍。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手头上的钱,让接下来是什么日子清晰明了。洗洗涮涮、锅碗瓢盆之类,辛苦辛苦总是能熬过的,没挣钱的法子,才是愁心的事。钱艳萍哀叹,早知没钱还姓什么钱啊!可现在能依靠谁呢?谁也靠不上。钱艳萍拿定主意,自力更生,先易后难,在院门口支个早点摊,蒸几锅馒头,熬一桶紫米粥,萝卜咸菜摆一溜……无论如何,先把日子过起来。

看似简单的谋生想法,要落地生根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就算是蒸馒头、熬稀粥,也是一个技术活,自家将就吃吃还可以,蒸塌了、熬煳了没有个卖相,谁会掏钱买?政府食堂的老顾师傅路过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馒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别糟蹋粮食啦,这馍馍搞成这样,有人要吗?”钱艳萍认出老顾,赶忙求他指点。老顾对她的事迹还是了解的,尤其她在大喇叭广播与“奤子”相爱的事,让他暗地里赞过好多回。老顾怜惜她一人带俩孩的艰辛,便把蒸馒头的技术传给她。老顾的厨艺在西码头大大地有名,政府大院里再刁嘴的干部都服气。老顾说馒头好不好,关键在和面,一定要用温水,太热太凉对酵母菌都不益。他耐心讲解面粉和水的比例,告诉她缩短发酵时间的诀窍是放酵母粉时加些白糖,特别叮嘱一斤面粉不能超过一勺子白糖,多了就齁了……钱艳萍到底是个聪慧的女子,一点就灵,一学就通,没过几天,蒸出的馒头就有模有样了。

日子苦些累些,好歹也是个过,心中的委屈无人倾诉,却憋得人难过。钱艳萍只能独自对着隋天保的照片哭泣,每次都哭得声音嘶哑,情绪发泄完了,心里会滋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解脱感,心情也就平复了。哭泣是有瘾的,钱艳萍就哭上瘾了,过些日子就哭一场。瞎眼老莫听了难过,早上买馒头时对她说,别这样傻哭,我教你唱曲吧。钱艳萍就拜老莫为师,跟她学曲,每月十五之夜,也跟着老“奤子”一起吼曲。有哭戏的时候,钱艳萍主唱,凄凄惨惨,恨恨怨怨,声入星空,响遏流云,唱得这些“奤子”们思乡恋旧,个个泪光闪闪。

日子在“奤子”们帮衬下数着一天一天过,钱艳萍为生计操持,一天到晚不停歇,两儿子便如扔进草丛的种子自由生长,稀里糊涂就发了芽,就见风长,就上了学,眼看就小学五年级。春暖花开,班主任刘天鹏来家访。刘天鹏是刚从省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听他说话的口音,也是个“奤子”,不过他的调调与“奤子”村里的“奤子”不同,是奤里奤气的普通话,每句话结尾都怪怪的跟一个“嗦”。刘天鹏头戴黄军帽,身着灰色中山装,下穿黄军裤,脚蹬解放鞋,看起来倒像是个转业退伍兵。隋心、隋意把刘天鹏领到面前,钱艳萍就觉得他面熟,仔细想过一遍,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他。

无非是说些课堂课外的事,两个孩子总体表现是好的,成绩也不错,这让钱艳萍很欣慰。说话时,钱艳萍越过刘天鹏的头顶看墙上的照片,才猛然发现刘天鹏的左颊上也有一颗红痣,位置与隋天保的差不多,关键是眉宇间也团着一股相似的气息。钱艳萍不由心里叹息,怪不得好像是见过面的。刘天鹏话说完了,见钱艳萍落寞的目光扫在自己脸上,一时有些浑身不自在,站起身要走。钱艳萍这才回过神,送走了刘天鹏,才想起连茶水都忘了沏,只怪自己太失礼。

钱艳萍夜里失眠了。以往失眠时,钱艳萍就哭诉,哭一场就睡安稳了。但是这次她哭不出来,相反,满心都是甜甜的感觉,对,恋爱时才有的感觉。当年,隋天保把木雕的嫦娥送给她时,她一下被迷住了。那雕像衣袂翻飞、清新脱俗,真是仙气飘飘,更奇的是,嫦娥的脸蛋分明就是从自己脸上翻的模子,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隋天保说,你就是我心中的仙子。隋天保说话时,简直就是电影里下放农村的美术家的神情。只是隋天保一走好几年了……刘天鹏倒与他有几分神似。钱艳萍心里一凛:莫不是老天怜我寂寞,特意让隋天保借他的身子似是而非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这么一想,钱艳萍开始反复品味刘天鹏,每一次都在拔高形象,以至于觉得刘老师就如大成至圣先师孔圣人一般,温文尔雅,每一句话说出来普通如家常,却声声入心,让人不得不信服。钱艳萍后来感叹,先生先生,什么是先生?刘天鹏就是啊。

刘天鹏当然不知道自己会被钱艳萍惦记,但他此时此刻也在辗转反侧,他接到女朋友提出分手的信。女朋友朱莉亚和他是大学同学,原来指望两个人毕业分配同处一地,谁知一个留在大学当助教,一个发配乡镇小学当老师,相隔千里,靠大学里两三年清汤寡水的爱情,自己都怀疑能否禁得起生活的考验。

刘天鹏对分手的结局是有思想准备的,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居然是朱莉亚先提出了分手,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为一个被女人甩了的人。刘天鹏自尊心爆棚,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铺开信纸,给她写了一封绝交信,内容丝毫看不出他是收到了她的信才写的,连落款的日期也提前了好几天。

恋爱脑的女人变脸飞快。朱莉亚以为刘天鹏当真没收到自己的绝交信,见他提出分手了,很生气。朱莉亚提分手,只是心情不好耍耍脾气,心里还是藕断丝连的。好嘛,现在你不哄哄我,还提出要分手,太过分了。她很快回信说,好,你不是甩我吗?赔偿青春损失费,不多,三千元。刘天鹏一看就傻了眼。

朱莉亚不是说说就算了的,她把准备给学校领导的信也一同寄了来,大意说刘天鹏是个玩弄感情的伪君子,骗自己失了贞洁,不配做人民教师。朱莉亚说,你不认账,信就这么寄给你的领导。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加上刘天鹏的确愧疚自己把持不住强迫偷吃了禁果,让她以后不好做人,就服了软,说自己是一时糊涂,树叶障了目,猪油蒙了心嗦,你大人大量,尊夫人不记小生过嗦。

朱莉亚看他一副可怜相,本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而且也不能破坏自己在高校立起的与远方恋人“不离不弃”的人设,便不再深究,两人继续维持冷冷暖暖的既往关系。温吞水的爱情在两个城市拖拖拉拉几年,恋人便只如远亲,剪不断,理还乱,生活各自应付,各自安好。

刘天鹏千篇一律地过着教书匠的日子,忙起来还好,一闲下来就烦躁,感觉日子越过越拧巴,没有尽头也没有盼头。到了周末,更是无聊,打发时间的方式便是家访,全班45个学生,一天五六家,也就天擦黑了。

刘天鹏第七次到钱艳萍家时,太阳斜斜地落在院子东边的竹林里,片片竹叶像镀了一层彩金,根根竹枝随风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顾有神的舞女,既闲适又精神。刘天鹏是喜欢竹子的,可以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和朱莉亚在学校假山后面谈恋爱时,山旁就有好大-片竹林。每根竹子上都刻有学生的笔迹。据说这片竹子专门用来学生刻写的,是高校闻名的文化竹林。刘天鹏认识朱莉亚,就是看到刻在竹子上的朱莉亚写的诗,他把名字刻在她的名字下面,还依她的诗韵和了一诗首。他的文笔还是不错的,朱莉亚很欣赏,诗来文往,二人就恋爱了。学校的竹林丰茂,钱艳萍家的竹林只十来株,却有苏州园林气,这在西码头是不多见的。

钱艳萍听到院里脚步响,就从里屋出来迎刘天鹏。刘天鹏跨进堂屋,就见小八仙桌上摆了饭菜,忙说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想转身离开。钱艳萍大大方方地说,来得正好,孩子的事让老师费心,早该感谢一下的。你跑一天了,回去也没地方吃饭,就当领导吃派饭,一起吃吧。

派饭两个字让刘天鹏心颤了一下。学校组织学生下农村时,就常吃派饭。有一年夏天,学校到郊区生产队支农,他和朱莉亚被派到最穷的农户家,晚上喝了一肚子红薯稀饭,回学校的路上就饿了。路过西瓜地的时候,顺手牵羊弄了只瓜,还没来得及砸开,就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两人顺着沙地狂奔,见无人追来才停住步,这才发现已到河边。这时月亮升于中天之山,两人翻过堤岸,敞在沙地,相视而笑,一时情动,滚在了一起。

隋心隋意拉刘天鹏入座,刘天鹏就坐下了。菜不丰盛,却也清爽。煎豆腐烩青菜,藕片烩荷兰豆,鸡蛋炒水芹菜,干鸡块炖土豆,一盘炸花生米,一盘酱豆腐,还有一碗粉丝汤。刘天鹏看着就有食欲。钱艳萍说,老师喝点酒呗。还没等刘天鹏接话,钱艳萍已拧开酒瓶,倒了半碗酒递过来。刘天鹏推让了几句,还是接了过来。

钱艳萍给自己也倒了半碗酒,端起来敬刘天鹏,感谢对两个小孩的教导。令刘天鹏意想不到的是,钱艳萍举起碗一口就干了。刘天鹏跟着干了。一来二去,没怎么吃菜,一瓶酒就见了底。

酒是好东西,平时说不出口的话、干不出的事、抹不开的面,酒酣耳热之后,统统不再遮掩。钱艳萍痛说革命家史,如何辍学、如何恋爱、如何得到圈椅和嫦娥雕像、如何与娘家断绝来往、如何辛苦育儿……掏心掏肺全说了个遍。

刘天鹏开始还有控制力,酒精很快就卸去了控制力。钱艳萍酒后脸上红霞飞,眼里含着世事如烟的幽幽秋水,唇红齿白,体态丰腴,更显一种独特的少妇之美。他想起朱莉亚,朱莉亚与她相比,干瘦,精明,霸道,简直就是一个飞扬跋扈的柴火妞。刘天鹏想,钱艳萍如今还风韵别致,年轻时不知有多美。就让钱艳萍拿隋天保雕刻的嫦娥看看。

钱艳萍闻言一顿,眼泪汪汪地说:“跟他一起埋了,年纪轻轻的就走了,好在有个女人样子陪他。”

刘天鹏听了,发昏的头脑瞬时有些清醒了,就起身告辞。钱艳萍想送,却站不起身来,眼睁睁看着刘天鹏歪歪斜斜地去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刘天鹏在钱艳萍家喝得将要醉倒的事,流传于巷中妇人之口,又添盐加醋广布于西码头一带,最新的版本已是刘天鹏那个“奤子”与“奤子”媳妇搞到了一起。有正义感爆棚的家长找到学校教导主任告状,绘声绘色一番,表示担心老师的品行影响孩子的成长。教导主任是转业干部,他只问了两个问题,那个家长就灰溜溜地去了。教导主任问:他俩好是你亲眼所见?单身男女自由恋爱犯法?咸吃萝卜淡操心。

刘天鹏从教导主任的谈话提醒中,得知自己成为街谈巷议的材料,很生气,嘴上向教导主任表示注意言行,心里却生出逆反之气,家访的频率反而高了。

钱艳萍当然也听到议论,不仅听到,还常有邻里妇人到家里来打探。钱艳萍巴不得与刘天鹏在一起,但刘天鹏拿捏的分寸感把她的心头爱情一点点浇灭。钱艳萍自知与他的距离,哪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会找一个拖油瓶的寡妇?她渴望爱,但生活早已把她从娇妻重塑为母亲,所以从一开始她就不奢望爱情,只把刘天鹏当作隋天保派来的人,是一个生活压迫下的美好念想。因此,她与他交往时反而更大方、更坦诚,待他如同兄弟一样,串串门、喝点酒、聊聊天。

钱艳萍越是落落大方,刘天鹏也越显得光明磊落,两个人相处甚欢。可毕竟是孤男寡女,也就难免日久生情。如果不是隋心隋意不想让他俩遂心遂意,他俩还真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果子。

生意人多不满足现状,再小的买卖做着做着就想做大做强。钱艳萍的早点摊安安稳稳做了几年,有了些积蓄,就想着扩大规模。她问刘天鹏有什么主意。刘天鹏一下来了精神,说:“想当万元户不?那就贷款开个餐厅嗦。”这可把钱艳萍吓了一跳。刘天鹏不紧不慢地说,他琢磨很久了。现在政策放开了,谁用好政策谁发家致富。你家这么一个大院子,园林似的,不用可惜了。靠墙的边上搞几个木亭子,每个亭子摆一桌饭,亭亭之间搭连廊,中间摆几桌接散客……刘天鹏说得兴起,一把拉起钱艳萍到院子里“指点江山”,说了好一阵子,才放开钱艳萍的手。钱艳萍感到手心火热热的,烙铁烫了一般。隋天保第一次握她的手时,她只感到他结满老茧的手有力地抖颤着,捏得她生痛。刘天鹏的手却纤瘦而柔软,没感到用什么气力,却牢牢地粘住了自己的手,甩都甩不脱,老天爷呀!

钱艳萍抬眼看刘天鹏,好在他的目光没投向自己。钱艳萍赶紧拉回思绪,问刘天鹏餐厅取个啥名。

“就叫紫玉轩嗦!”刘天鹏的口气就像一个大领导,如果面前有桌子,必然一掌拍了下去。

刘天鹏说完就匆匆走了。钱艳萍幽幽吐了口气,心想这紫玉轩看似有了眉目,实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别说贷款、施工、装修,就是一切都就位了,谁炒菜、谁跑堂、谁算账呀?钱艳萍把身边的人梳理了一番,就想起老顾,当年幸亏他指点,否则早点摊子都搞不下去。就去找老顾。

谁知老顾一口回绝了。老顾不同意,表面上推说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心里的意思却是面子的事。他虽说刚退休,好歹也算是国家正式职工,哪有国家人为个体户打工的?说出来太难听了。

钱艳萍悻悻而归,却见刘天鹏在院里。刘天鹏把一个报纸包打开,几叠10元、5元面值的钞票用橡皮筋扎着。“3000块,我只能拿这些了。先启动,再贷款嗦。”刘天鹏还沉浸在创业的兴奋中。

钱艳萍知道这是他几年的积蓄,心里很感激,却高兴不起来。刘天鹏说:“有心事嗦?”

钱艳萍就把找人的事说了。刘天鹏沉吟半晌,说:“我有个外甥刚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在部队是等级厨师,我找他过来帮忙……老顾……他估计是抹不开面子嗦……这样嗦,你再去找他,提议合伙干,赔钱了,咱兜着,赚钱了,三七开嗦。”

钱艳萍说:“对半开。咱俩也对半开。”

刘天鹏说怎么都成,关键是动起来。钱艳萍答应着,送走刘天鹏,转身就去找老顾。老顾见条件如此诱人,又不损身份,且退休后确实闲得无聊,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餐厅搭建工程,钱艳萍找到“奤子村”的老莫。老莫当即敲响铜锣,“奤子”爷们呼啦啦来了一大帮,听说是为天保媳妇,大伙儿有物献物,有力出力,恨不得把自家房顶拆了也要盖好她的餐厅。这边动土,那边谋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菜谱菜样折腾了好几番。开门营业前,又把工商税务消防卫生等一干人等请来吃答谢酒,名义是请他们试吃指导。钱艳萍的少妇美,加上人逢喜事,更如莲花轻摇,风韵惹人。她穿梭于三张桌子,笑声盈庭,花容灿烂,直把一干人喝得五迷三倒,歪歪斜斜,几个管事的更是不拘小节,认她作干妹妹。工商所秦所长酒喝得美,提的意见也到位。秦所长说:“这个紫玉轩的名字叫得酸溜溜的,还得配个什么玩意儿,人家才晓得是饭馆……对,就叫紫玉轩私房菜馆!”不知是秦所长脸上的丰富表情,还是“私房”两个字的特殊含义,大家一起举杯叫好。

紫玉轩私房菜馆正式开张营业,有一帮子政府哥、“奤子”哥招呼带人来,加上好奇“私房”菜是个什么样式,没几天场子就热了,人来人往,不多久就名气就火了。钱艳萍又腾出西房,设了两个包间,一个带卫生间,一个不带,带卫生间的空着,以备不时之需。政府大院的人听说老顾与人合伙开了饭馆,味蕾惦记他的厨艺,去了一次就传扬开去,政府部门的客源自然开通,有时上面来人,也专门安排在紫玉轩接待。生意如火如荼,刘天鹏与钱艳萍的感情也在升温。刘天鹏甚至打算停薪留职,全天候参与紫玉轩的生意与生活之中。

此时隋心隋意上初中了。两个半大小伙青春期,很看不惯钱艳萍与客人插科打诨的做派,加上邻里的议论通过他们子女的嘴传到学校,脸上更挂不住相,对刘天鹏与母亲暧昧关系也是厌恶之极。老大隋心心里恶心,嘴上不说,老二隋意却故意与钱艳萍作对,声称如果有男人住进家了,自己就离家出走。

钱艳萍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有时间和他俩理论?遇到事情,只是拿钱去安抚,让他俩去录像厅,去游戏厅,想去哪儿去哪儿,消耗掉旺盛的青春气力,只要不打扰自己的生意与爱情就行。

孩子们不打扰她的爱情,西码头人却在明里暗里打扰她的生活。

首先是斜对面开了家宏图饭店,东街口开柳家河家乡菜馆开张,“奤子”村结合部弄了个桃园饭庄……客源就那么多,到处都是饭馆谁来吃啊?而且,生意让人生毒意,天下无毒不丈夫。后来者想居上,又没有一招鲜,那只有把最早开张一直红火的紫玉轩弄黄了,才能从中分一杯羹。从哪儿下手?搞掉她的军师刘天鹏。

教导主任水到渠成一样找来刘天鹏,不过,主任这次没太多废话,直接把“家长来信”一封封摆在桌面上。教导主任说:“看看,二十三封呢。响鼓不用重锤,表个态,小朱和小钱你选哪一个?不能一脚踏在两只船,当断就断,该了就了。你现在这个状态,为人师表是不够格了,先不要上课了。”

刘天鹏说:“我停薪留职。”

朱莉亚做梦也没想到刘天鹏居然不当老师,去给个体户打短工。这两年,朱莉亚与刘天鹏若即若离,也曾想过另择他人,心里却是高不成低不就,思来想去还是刘天鹏适合过日子。她也清楚,刘天鹏孤零零一人在小镇生活很无趣,一直在为他调动工作跑关系。前些日子,她偶然得知课题组一位教授的在职研究生学生是省委宣传部的处长,便向他求教。研究生介绍了就业形势,说:“观念得变变了,现在大凡有想法的,谁还抱着冰凉的铁饭碗不放?与其当教书先生,还不如自谋职业干个体,开个文化公司什么的。如果有想法,可当面叙叙。”

接到刘天鹏打来的长途电话,朱莉亚轻蔑地说,什么个体户值得你停薪留职去打工?这两天没事了,我正好来西码头看看。刘天鹏担心西码头的舆论,赶紧说还是自己去找她。朱莉亚说:“那你就快点滚过来!”

刘天鹏深陷桃色绯闻,为人师表的人设崩塌,停薪留职去与钱艳萍合作也只是权宜之策,朱莉亚的电话让他犹如马儿诡衔窃辔,顿时脱困。他找到钱艳萍,告诉她朱莉亚让他必须赶过去。钱艳萍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说,去安抚一下便回来。钱艳萍转身进屋,从小木箱里拿了五千元钱塞给他,他推让,她坚持,他便收下了。出门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这一走怕是再也难回头了,心中有万分的不舍,她拉住了他的袖子,犹犹豫豫地说:“抱抱吧?”

刘天鹏便抱了她,她搂紧了他的腰,可他的回应不像以往那样焦渴、热烈,她觉出了他这一抱的荒率和敷衍。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在他耳边轻声而坚定地说:“放心吧,咱俩之间的事我烂在肚子里,打死也不会对外人说一个字!”

刘天鹏的离开,并不影响紫玉轩的生意,钱艳萍没了牵挂,只把心思往生意上放,每天进项不减反增。他们又把老顾盯上,高薪挖走了他。灶上掌勺的便只能靠刘天鹏的外甥马林生了。马林生到底是部队培养的,不仅没掉链子,还创新了菜品,不仅在厨房里是多面手,对院子里的竹木养护也在行。马林生把紫玉轩打理得清清爽爽,让食客在里里外外的女性雅致中,又隐隐体会到些阳刚味道。

上午十点半,钱艳萍照例穿过庭院去前台张罗,却在已有两位客人来了。钱艳萍看着客人眼生,以为外地人慕名而来,便提着茶壶迎上前去。客人见她过来,立即起身,黑脸冷声地问她是不是老板钱艳萍。钱艳萍答应了声是。这“是”字话音才落,两位来客已掏出手铐把她反手锁上了,说:“我们是派出所的,跟我们走一趟,老实点!”

钱艳萍挣扎不过,只得随他们去了。

其实,钱艳萍前些天就从食客谈论中得知,上上下下“严打”,要从严从重从快打击刑事犯罪。有一个说得更神奇,语调也绘声绘色,他说:“大领导发了话,社会治安必须下猛药,可抓可不抓,坚决要抓;可判可不判,坚决要判;可杀可不杀,坚决要杀。”

钱艳萍没想到自己被抓起来,她脑子飞旋,在被推搡出门押上偏三轮之前,终于想起脱困之法。她对公安说:“我哥黄大安中午要过来吃饭,我得安排一下子。”

“黄大安?黄副区长?”公安怔了怔。

钱艳萍说:“西码头还能有哪个黄大安?!”

公安盯着钱艳萍看,看了一会儿看不出她像撒谎,犹豫了。

刘天鹏赶到省城,朱莉亚张罗了一桌饭,请了那个宣传部的处长。刘天鹏整日在私房菜浸染,把那个领导伺候得很舒服,当即表态可挂靠宣传部下属单位开一个文化公司,主营文化艺术交流、舞台艺术造型、展览广告设计之类,尤其是演员“走穴”正热火朝天,先策划一次文艺演出。

天鹏文化公司成立,刘天鹏名义上是经理,处长才是幕后老板,公司业务员也都是他聘请的行家里手。租办公场地、策划演出方案、与“穴头”商谈劳务,乃至与剧院分配票房……刘天鹏一概插不上手,只能打打杂,很是失落。朱莉亚说,倒是想交给你干,可你有什么资源?!先跟着学走,再单飞。

刘天鹏马上没了脾气。刘天鹏是在低层摩擦过的人,适应能力还是有的。他很快找到了角色定位:接待各地明星,陪他们游览、吃喝,安排他们住宿,与他们拍照留影,在公司的墙壁上挂满与明星的合影,一来二去,明星墙蔚为壮观,吸引不少“追星族”前来打卡,由此形成的广告效应,又为公司招徕了更多的客户。处长见他颇有悟性,逐渐让他负责一些项目。处长在钱艳萍的热心辅导下顺利毕业后,恰逢任用干部重学历,很快被提拔为省会城市副市长,仕途形势不是小好,是大好,一个小公司的事就不能再掺和了。刘天鹏就此主了政,凭借副市长的影响和自己积攒的人脉,公司越办越火,一再扩大规模,成了省城颇有名气的文化公司,甚至开始向影视行业进军。公司牵头策划投拍了一部小制作电影,在副市长的运作下,电影获得省里一个大奖,很快又被推荐到电影节,意外爆冷斩获金奖,天鹏公司一下闻名影视界。

刘天鹏事业顺风顺水,爱情也瓜熟蒂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有钱就是硬道理,他和朱莉亚办了一场奢华的婚礼,领导证婚,教授致辞,明星捧场,众宾欢畅,市晚报娱乐版发了消息,市电视二台做了报道,妥妥的人生赢家。

钱艳萍是从马林生哪里知道刘天鹏结婚的消息。听到消息,钱艳萍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心里没有难过的反应,相反,她还挺高兴地对马林生说:“那挺好的嗦!”

马林生说:“你这句话像我舅舅的口气!”

生活就是这样,到哪个码头说哪个码头的话,哪能天天抱着不切实际的空想过日子呢?钱艳萍知道,她与刘天鹏就像老天随手丢弃的两粒石子,与此时此地陌路相逢,互相独孤求偶,彼此抱团取暖,纵使一时有情有爱,也不过一夜露水,朝阳一出,便无踪影。往事已然过去,便只在心里记着那份好就是了。

马林生转身离开,又回来,犹犹豫豫地说:“还有一件事,不好意思张口。”

钱艳萍笑,说:“有屁就放。”

马林生说:“我舅那儿缺人,我想去省城闯闯。”

钱艳萍心里一咯噔,这马林生一走,灶上可就歇了菜了。钱艳萍说:“刘天鹏的意思?”

马林生说:“我舅倒没反对,他说如果咱这儿离得开,到省城发展的大方向是对的。”

钱艳萍忽然觉得倦怠,不是那种上床倒头就睡的困,却比那困要沉重得多。她强打精神,说:“去吧去吧,离得开,哪有离不开的嗦?”

夏天状元河涨水的时候,钱艳萍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这在“奤子”村是不得了的喜事,老莫几个“奤子”每天晚上都在露天小场子里开锣唱戏,欢快的唱腔犹如长棍上天入地,只把一条状元河搅动得翻滚不息、滚滚东去。钱艳萍本想办个升学宴的,可隋心隋意不同意,只说这个家待够了,这个“奤子”村受够了,这个西码头恶心坏了,总之,只想早些离开。

钱艳萍心里知道,两个孩子对西码头流传自己与刘天鹏的暖昧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她不能肯定她与刘天鹏床第之欢时这兄弟俩是否撞见。但这兄弟俩平时对自己的嫌弃,她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不明白,刘天鹏一去杳无音讯,他们心里的怨恨就不能随之消散吗?

钱艳萍不能容忍别人的嫌弃,自己的孩子更不能。她不再对孩子抱有希望,更不相信所谓的养儿防老。作为母亲,先不论好坏,是不是尽心尽责,这俩孩儿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如同对刘天鹏死了心一样,也对俩孩儿死了心。隋心隋意离开家时,她用恶狠狠的腔调把话说绝:“你们都成人了,今后有什么事自己承担,别再烦我,我也不烦你们,这样各得自在。”老大刚要说什么,老二一摔门径直走了。老大还要说什么,钱艳萍就把他往门外推。

两个儿子离开家,饭店又关了张,钱艳萍一下子闲下来很不适应,觉得耳根子一下清静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闲得人发慌。就养了一只小猪,十只鸡,三只鹅,屋后开了两块菜地,还抱回一只小黄柴狗养着,鸡鸣鹅叫狗吠,日子就生动了,饱满了。

钱艳萍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与家里断绝关系。她把两个儿子赶出去,说不供养就不供养,隋心隋意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赌气也好厌恶也罢,大学期间勤工俭学,自食其力,再苦再累也不向家里伸手。毕业后,老大留在省城,老二去了新疆。老大开始每年春节回来一次,成家后只是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寄些小钱。老二更绝,一去不回头,连个明信片也没有。

这年春节刚过,两个穿军装的男人来到钱艳萍的家。钱艳萍以为又是来抓人的,可饭店关张多年,自己安分守己,这次又是招惹了哪路神仙?

来人向钱艳萍敬了军礼,问钱艳萍是不是隋意的母亲?钱艳萍摇摇头,又点点头。

来人说,他们是隋意的战友,这次专程来看望她。“战友?”钱艳萍惊呆了,“他上大学走了就没了信儿,是参军了?在哪儿?”

钱艳萍忙把来人让进屋。两位军人落了座,面色凝重,说明了来意。

原来,隋意毕业前听了部队英模事迹报告会,而边境战事尚未结束,一腔热血奔涌,当即报名参军,前赴边境。隋意到部队时,正值我军与敌炮战,我军万炮怒吼,势如潮水,火光冲天,当面之敌的炮火也雨点一样回击。就在那次战斗中,隋意不幸牺牲。因为找不到尸骨,只在当地建了衣冠冢。隋意的遗物不多,有一只木雕的大象和几本书。

钱艳萍有些木然,站起来,又坐下,说:“就是说,死了嗦?”

来人点点头,把烈士证书、抚恤金以及遗物交给钱艳萍。钱艳萍-一接过放在桌上,又一一在来人带来的表格上签字。

钱艳萍送走来人,抚摸着小木象,自言自语地说:“他这是念着他爸呀。”

钱艳萍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在隋意战友前掉眼泪,按说母亲是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流泪的,但她没有,她只是抚摸着小木象,直到夜色一点点吞没这片院落。

第二天一早,钱艳萍就把隋意的衣物埋在西码头西岸的松树坡地里。钱艳萍给隋天保隋意父子烧起纸钱,一阵风来,烧黑了的纸灰纷纷扬扬,钱艳萍悲从心来,不由放声哭诉。钱艳萍的哭声直冲霄汉,响遏行云,惊动了西岸探亲访友的人群。

新加坡华侨董伍陵回乡省亲听得钱艳萍的哭声,老泪纵横。他对陪同他的县侨联的同志说:“西码头我没什么亲人了,祖坟还在。我想清明回来重修祖坟,可否请些人来办,比如比如……”

侨联的同志说:“明白明白,找吹鼓手、响器班来帮忙,再找一些哭坟的?”

董伍陵点头,手指钱艳萍哭声飞扬的地方,说:“这女人就好。”

侨联办事效率是很高的,钱艳萍与老莫一干“奤子”被发动起来,成立了专司红白喜事的服务社。清明时节,董伍陵祖坟修葺一新,钱艳萍一哭成名。

一天上午,太阳斜斜地落在院子东边的竹林里,片片竹叶像镀了一层彩金,根根竹枝随风婆娑,窸窸窣窣,如盼顾有神的舞女,既闲适又精神。钱艳萍提壶浇花,花叶颤抖出一片红绿,抬眼就见一个港台明星画片上的女人进得院来。钱艳萍认出陪同的男人是西码头镇宣传委员林向阳。林向阳对女人说了几句话,就向钱艳萍跑过来。林向阳说,省里一个大公司准备改造西码头旧址,建一个影视拍摄基地,同时出资重装紫玉轩。林向阳指着门口的女人说:“这位就是……”

钱艳萍抬了一下眼皮打断他,说:“知道,朱莉亚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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