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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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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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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草莓

○程文胜



英子表妹穿着带格条的病号服,赤脚坐在草地上,她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忽然流下泪水,那些泪水在她惨白的脸上无遮无阻地淌过,感觉就像是爬着两条冰冷的蛇。

英子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双手抱着膝盖,仰身向后一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英子笑够了,又翻身坐起来,很从容地从她面前的玻璃碗里拿起一颗草莓。英子没有把草莓放进嘴里,而是让它在唇上轻轻地滑动,殷红的草莓和她淡金的嘴唇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慢慢用力,草莓的汁液渐渐在她的唇边蠕动,那汁液闪烁着鲜血一样的颜色。

英子说,一生中,我还是第一次走进那样的天地。英子说话时,一直细细地端详着手指间的红草莓。她说,我早该知道在城市里出现那样的天地有些离奇,那必定是上帝布下的陷阱。

那天,当轿车缓缓驶过一架掩映在枫林中的石桥时,一幢带尖顶的白色楼群一下涌进眼帘。我没想到在我们小城居然藏着这样的天地,红艳欲滴的枫林、古朴沉静的木亭、翠绿如湖的草坪,还有宛如中世纪贵族城堡上剑一般直插云霄的小巧的钟楼……我简直难以想象,半个小时前,我还流落街头,在纷乱的车水人流中差点淹个半死,而现在,那些喧哗与骚动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刹那间销声匿迹了。

“你哭了?”方达说。

方达是我在街边撞上的男人。我叫他胡子。因为他的胡子太奇怪了,是那种红褐色的。也不全是红褐色,胡子里有白色、绿色……总之是很奇怪的胡子。方达的声音里明显流露出不满,他说:“后悔了?”

后悔?谁能预料到以后的事情?不知道今后会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又能后悔什么?

英子说,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我就冥冥中感到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我、牵引我去追随这个男人。那一瞬间,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我身不由己,欲罢不能。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使粉身碎骨也只能认命了。

英子讲述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她的眼里闪烁着让人奇怪的光彩。她在手上不停地翻转着草莓,过了好久,她终于把草莓放进嘴里。

英子对我粲然一笑,她说:现在看来,方达的问话,其实是上帝给我的一个机会。如果那时顺着方达的话,说声后悔了,我的命运可能会驶向另外一个码头,当然也会出现另外一个结局,至少不会出现既定结局那样大的灾难,或许……唉唉,这都是命。虽说谁也没有见过命,但谁能逃脱命所设计的圈套?

英子表妹翻了个身,继续讲述她的故事: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送你回去,”方达点燃了一支烟,他闪动着一双深邃的眸子,把一个一个烟圈,吐在我的脸上,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略带嘲讽地说,“我不习惯女人哭!”

那时,我的心悠悠颤抖起来:女人?我才十九岁,十九岁就是女人吗?我低头看看自己,我感到自己的打扮虽然不时髦,但带背带的牛仔裤配真丝的湖蓝色T恤,应该是有些纯情少女的气息的。我感到一股潮红漫过面颊:他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他真以为我是那种女人?

方达还在看我,他在等我回答。我知道他在等我回答,我却偏偏不做声。我知道他不会放弃我的,我对自己的美丽有足够的信心,否则,他不会把我带到这里。

半个小时前,我正沉浸在对我父亲的极度报复心理中。是的,是极度的报复心理。

英子突然停止了讲述,英子显得激动起来,她说:哥,要是你想伤害你父亲,你会怎么做?

英子的话让我胆战心惊。我正想岔开话题,英子表妹却自己做出了回答。英子将一颗草莓捏得一塌糊涂,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本书,书上说,你要使一个人受到彻骨的伤害,最好的方法就是打碎他心里的至爱之物。这比棒打他的身体要阴毒得多。

他不是希望我留在他身边吗?好,我离家出走,四处流浪。他不是以我聪明伶俐宛若淑女而自豪吗?好,我流落街头,我彻底放纵自己,我当妓女去……

“英子!不能这样说你父亲!”我打断了英子的话,我肯定脸色惨白了。

英子茫然地看着我说:哥,你怎么了?我是在给你故事呢,你不想听我讲故事了吗?

我张口结舌。我不得不佩服我英子表妹表现出的如此优秀的叙述状态,她使我既糊涂,又清醒。我不知道她讲述的哪些是她自己的命运,哪些是她的即兴发挥。我自以为我了解年轻人,但实事上与年轻人存在巨大的代沟,它正在扩大,而过往的时间和阅历已不能填充。

这时,护士走过来,护士说:英子该吃药了。

英子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说:好吧,我该回去吃药了。哥,你别走远了,我一会儿就回来的。千万别走远了啊!

我点点头。那一会儿,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我等护士给英子穿好了鞋,领着她走进病房后,便怒气冲冲地转身走向躲在精神病区铁栅栏外的表叔。我悲愤地朝他吼叫,我说:表叔呀,你到底是哪里伤害了小英子,她为什么是这样的仇恨你呀?!

表叔一定被我镇住了。表叔让我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时,对英子为什么离家出走闪烁其词。表叔这会儿一定以为英子告诉我了。他的身子颤抖着,显得十分颓废,他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唉,都怪我一时冲动……这孩子的脾气咋这么倔呢?

表叔痛苦的样子,让我实在不忍心再责怪他。我递给他一支烟,尽量平静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叔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你婶子死得早。我把英子拉扯大不容易。英子大了,我想找个伴,就和你刘姨,就是耳顺胡同的刘春秀好上了。我们一直瞒着英子,不知英子怎么知道了。英子说,春秀不是一个好女人,要找后妈我不反对,但也得找个像样的。我表面上答应了。

表叔可怜兮兮地说:可我和春秀是十好几年的相好了,我哪里舍得下她。有天,就是英子离家出走的那天,英子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和同学一块去郊游。英子一走,我就把春秀叫来了。我们……我们正那个……那个的时候,不知英子怎么突然回来了,我们措手不及。英子气坏了,她抓起地上的衣服就朝春秀头上扔过去,大声吼叫说:你穿上衣服,滚!

表叔哆哆嗦嗦地捏着烟头把最后一口烟嘬完,说:春秀脸都白了,春秀没有和她一般见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穿衣服。这让我觉得既心疼,又觉得掉面子。我拦住春秀,我对着英子说:你刘姨今天就住在这儿了。英子很凶地和我吵起来,我在气头上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

巴掌一上去,我就后悔了,我从没有动过英子一根手指头。英子也愣了,她流着泪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真让人害怕呀。英子转身就走,我以为她会回来的,谁知这孩子性子这么倔……我真是昏了头啊!

表叔痛苦地捂着胡子蹲下去。

我叹息一声,走过去蹲在他的身旁,等他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问:表叔,你知道一个名叫方达的男人吗?

方达?表叔锁紧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沮丧地摇摇头。他说:三年来,英子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如果不是警察找上家门,我还以为她死在外面了……英子在精神病院里治疗了大半年,病情才好了些。可她不认识我了,我一去她就犯病。后来,我不得不贴上长胡须……

我看了看表叔嘴唇上的胡须,心里一激淋:那胡须竟然是红褐色的。

表叔说:英子对医生说她的亲人都死了,只有表哥还活着。医生说,最好把你找来,弄清她的发病原因。我寻思着,英子从小就佩服你,所以赶紧发电报请你回来……

我的心陡然一顿,我半晌无言。



我把表叔劝回家后,就去找英子的主治医生。我说,医院里的氛围不适合英子,我先把英子领回去。我认为我有办法医治好英子的创伤。

医生是个秃顶的男人。他使劲地搔着那块秃顶,说:你又不是医生!请你来是让你配合我们治疗。她的病情经常反复,弄不好前功尽弃,医生可不是谁都能当的,你了解精神病吗?我告诉你,精神病是……

我耐心地等他说完,然后坚定地告诉他。我说:我是社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我还是病人的亲属。

医生眨了半天眼睛,他大概在怀疑我社科院研究员的身份。其实,他的怀疑是对的。但他从我木然的表情上看不出我欺骗了他。他没能看出我是一个作家,而不是研究员,这说明他作为心理医生至少不能算作是合格的。

医生又搔搔头皮,他有些酸溜溜地说:好吧。那就试试看吧!我们这个小医院的医疗水平当然比不上社科院……

医生让为我们续水的护士取了药品给我,他说:病人的药物治疗不能停……。

我向他说了声谢谢,转身就去英子的病房。

我准备把英子带到我的同学方子春那里。方子春在远郊县的一个希望小学当校长,我想,那里的乡村空气和纯朴的精神氛围,一定非常有益于英子康复。另外,方子春是个热心而又真诚得有些迂腐的男人,他的迂腐在大学毕业时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时,我们师范大学号召毕业生“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时,许多同学一方面在口头上表示热情响应,一方面偷偷地削尖脑袋找关系,生怕真的发配到艰苦的地方去了。方子春不这样,既不表态,也不活动。偏偏上级正好给了学校一个远郊县,且是希望小学的指令性分配指标,系领导寻思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该把这个“艰苦的地方”分给谁。后来看到方子春,系领导心里一亮。系领导专门到宿舍里找到他,闪烁其词地绕了半天弯子,最后才说起去向,并征求他的意见。方子春奇怪地问:毕业后有一方讲台,可以上课育人就可以了,哪里不是一样?

系领导大喜过望,专门开会表扬了方子春,让他“火线”入党,并郑重其事地向地方教委写了举荐信。方子春因此一报到,便当上希望小学的校长。

方子春接到我要去他那里的电话后,非常激动。我在电话里能够清楚地听到他拍胸脯的声音。方子春拍着胸脯慷慨地说:别说带一个人来,就是带十个人来也是吃住全包。



英子听说要去郊县,脸上立刻浮现出红光。英子勾着我的脖子,旋转了一圈,高兴得像个小姑娘。英子说:我太喜欢郊游了,我常常和同学们一块郊游。

英子边收拾行装,边轻松地唱起歌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英子的表现,让表叔欣喜若狂。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他一把扯掉唇上的那把假胡须,令人奇怪地蹲在墙角哼哼唧唧地抽泣起来。

我们到方子春的学校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一路上,英子吐了好几次,几乎把苦胆都吐出来了。令我十分惊奇的是,当车在校园里停下来时,英子不仅没有显得疲惫,反而神采奕奕地跳下车四下环视,满眼都是惊喜。

英子说:真是太美了。你看,哥,这学校几乎是被山包围起来了,如果不走进来,谁会知道这里是一所学校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方子春已经飞快地冲过来。方子春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上衣,样子显得十分奇怪。方子春说:作家大人,没想到学校这么漂亮吧。你看,一色的红砖碧瓦。就是乡政府也没这样气派呢!

是呀是呀,我说,你人也精神气派,比学校里强多了……

我向英子招招手,我说:英子,你过来一下。

英子没有理我,她似乎在十分专注地听着什么。我心里一阵紧张,我摸了摸兜里,应急的药品竟然没有带上。这时,偏偏方子春又满是热情地朝她走去。

我害怕了。

英子静静地看着方子春,满是感叹地说:你是方子春吗?你听,你这里还有钢琴呢!

方子春得意地接过话:怎么,只许城里学校有钢琴呀?

英子诧异地看着他。英子说:我是说这钢琴音不准……我能去看看吗?

我摸把汗,赶紧冲过去,说:子春,这就是我表妹英子。她四岁就开始弹琴了,养成职业病了……

方子春热情地对英子说:既然你想看,你就去看吧。不过,孩子们上着课。再过上几分钟就该下课了。先屋子里坐会儿,一路怪辛苦的。

英子却旁若无人地循着琴声走去。方子春见状,想拉她进屋,我立刻阻止了他。我悄声对方子春说:随她的意思,我待会儿再给你解释。

方子春满脸困惑地看着我,他说:……好吧。

英子一坐在钢琴边,就迫不及待地弹奏起来。弹着弹着,泪水就下来了。英子说:流落街头时,我首先想毁掉的就是这双弹琴的手。

英子幽幽地说,她不想毁掉自己的手,但她不得不毁。谁让她的父亲以她琴艺高超而四处炫耀呢?

我悄悄地支走方子春,我说:英子,你要是想继续讲故事,你就讲吧。

英子轻轻地咬着手指甲,眼睛渐渐散射出迷离的光彩,英子说:哥,你看,那个叫胡子的男人也出现了!

英子表妹的神态,让我不寒而栗。



英子说,我该怎样毁掉这双手呢?表妹英子说,那天,我举着我的手四处观望,后来,我发现了花坛。

我看见有个花匠在用手扯杂草。花匠的手满是老茧粗糙无比。我的心豁然开朗了。我跑过去,主动帮花匠扯草。我的手上沾满了青草的汁液。很快,我的手就变得面目全非了。花匠走后,我看着我的手哭了,又笑了。我把泥土想象成父亲,我把父亲认为的这双白嫩修长的手,这双在黑白琴键上挥洒自如的手狠狠插了进去。泥土让我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冰凉,我感觉就像是双手沾满了父亲的血液,我快乐极了。

“小姐,你是在寻找金子吗?”身后传来一副烟嗓低音炮的声音。

我一愣,这才注意到一个男人已经坐在我身旁的花坛上了。那是一个长着红褐色胡须的男人。不知怎的,那个男人的红褐色胡须让我一下变得安静了。

男人嘲讽地瞥了我一眼,他说:把手伸给我。

我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

多漂亮的小手啊。男人掏出手绢边擦我手上的泥土,边说,这手不该和泥土接触,它们该回到钢琴上去。好了,擦干净了。

男人抖抖手绢,站起身来。男人说:回家去吧。

那时,我望着男人转身而去的背影,感觉他真是神秘极了。那一刻,我非常害怕他走远了。我认为这个男人没有恶意。我决定跟踪他。

那个红胡子男人在快餐店边停住了。我走过去时,他正漫不经心地伸长手臂去接汉堡包。我刚要叫他一声,他却反手把其中一个汉堡包递给我,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他说:吃吧吃吧。

我惊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傻乎乎地跟着他返回到花坛边。我吃着汉堡包,把无穷的烦恼全部抛在了脑后。我说:胡子,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

胡子笑了,胡子说:你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弹奏地皮,节奏准确得很……不过,我不叫胡子,我叫方达。

方达?我说:怎么叫这么个名字,真是太奇怪了。

方达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光很犀利,他说:你说说你不奇怪的名字看。

他的奇怪的语法,让我心里好笑。我说:我叫英子。英雄的英,老子的子。

方达说:好。方达拍拍手,向街边走去。街边停着一辆轿车。方达一走进车,车蛐蛐一样地叫一声,门啪嗒一下自己开了。

我跑过去,我说:方达你是司机吗?

方达奇怪地看着我,他说:如果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回去。

回家?我的心一凉,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和那个可恶的女人赤身露体的样子。极度报复父亲的心理重新跃进我的脑海。我想起一部外国电影,便学着那里边的街边女郎的口气说:你不想和我玩玩?

我的脸肯定红了,我不敢看方达的眼睛。我想解释一下,我想说玩玩不是别的意思,比如说说话什么的,可我一个词儿也说不出来。

那么,上车吧!方达沉吟了一会儿,为我拉开了车门。

我连犹豫都没有犹豫就钻进了车。

方达把我带到了那幢带尖顶的白色楼房里。方达真富有啊,那楼房宽广明亮,客厅里一色的欧式家具,壁炉上挂着巨幅油画,羊毛地毯从楼下一直铺到阁楼。就在我惊奇地浏览房间陈设时,方达锁好了车走进来。他把车钥匙朝茶几上一扔,懒散地躺在巨大的沙发里。方达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叫了我一声。

我走到他面前,他却不看我了。他用十分冷静的口吻说:脱吧,你把衣服全脱光!

我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啊,我怎么能当着这样一个男人脱光我的衣服呢?屈辱的泪水直往心头涌,可我到底没有让泪水涌出来。那时,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憎恨父亲。我暗暗地在心里哭泣:父亲呀,这都是你逼的,都是你逼的呀!

我咬咬牙,蹬掉高跟鞋。我赤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开始解我的牛仔背带裤扣。我看着方达,我想他至少会显出难为情来。可他没有,他深不可测地看着我。我横下心,我对自己说:英子呀,你已经告诉别人不后悔了,你别无选择呀!

我终于把我处女的胴体展现给他了。我朝方达喊:我脱光了,我已经脱光了,你还等什么!?



英子的叙述让我情绪低落,我说,行了,行了。我十分恼火地打断了英子表妹的讲述。我难以理解一个本来青春阳光的少女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心灵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我见到过很多发奋上进的青年,还从没有见到如此自暴自弃的少女,我很想教训她,但又担心她受到刺激而再度犯病。我烦躁地摸出一支烟,我想点燃,可我的手在抖。

英子表妹闪动着她那双疲倦而又忧伤的眼睛看着我,她说:火柴应该迎风点。

英子从容地从我手里拿过火柴,对着窗外吹来的风,一下就划着了。她用手围着火苗朝我送来,像是做一件什么庄重的事情。那样子似乎精神病患者是我,而不是她。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我被烟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我擦鼻涕的时候,才发觉我的脸上已满是泪水。我赶紧起身走向屋外。

这时,我看见方子春在操场那边向我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我正想问他喊什么时,英子站在我身后说:他叫我们过去吃饭呢,哥,我们过去吧!

我闻到一股草莓的气息。回头一看,英子手里果然有草莓,我惊奇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发毛:来的时候,我没见她买草莓呀,她的草莓是从哪里来的?

方子春到底是校长,中午饭连乡长也叫来陪饭了。乡长是个瘦削的男人,喝酒说话却十分爽快。据说半斤一斤的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肚量。

方子春说:乡长你今天可是和文化人在一起聚会。那些荤的素的插科打诨就少来些。咱讲些与文化有关的。譬如咱学校的教职工上半年的工资还没着落呢……

乡长说:少假公济私。今天我是陪远方来的客人。我不管什么文化不文化的。

乡长说话时开始向我递名片。礼尚往来,我赶紧奉送上我的。

乡长接过名片诧异地叫了一声:作家?果然是文化人呢!写小说的?

我说:瞎写瞎写。

乡长说:我平常不大看小说。乡长大概觉得这话对我说不合适,又改口道:没事的时候也翻翻,翻翻……不过,说实话,现在还真没多少人看小说。不是不想看,忙不过来呀!

方子春讥讽道:电视看不看?我这同学可是搞电视的。咱丑话说到前头,咱这工资再不兑现,我就让他写个东方时空、焦点访谈什么的。你不是不看小说么,还不看电视呀你?!

方子春的话把大家逗乐了。杯来酒去,都有些醉了。这时,乡长忽然提出要单独和英子较量较量。乡长说:你们陪不住我,喝起酒来像喝药似的。酒会有毒?没有嘛!我不跟你们喝,我和这位英子小姐喝。

我急忙说:乡长,英子胃肠不好。英子你就以茶水代酒和乡长意思意思。

那就是不够意思!乡长假装生气。

英子笑盈盈地站起身来。英子说:乡长说喝几杯?

至少五杯。乡长说。

五杯怎么够?英子说:一瓶怎么样?

我腾地一下起身制止,乡长一把按住我的肩头,说:痛快痛快!你看你们还像是个爷们?你看看咱英子妹妹。方子春快拿酒来!

方子春说:没没没没酒了。

乡长说:操!还想要工资不要,别妹妹妹妹的,拿酒来。

方子春还要说什么,英子凑近他的耳朵嘀咕了几句,方子春立刻笑眯眯地去了。

方子春一手提了一瓶酒,先对着亮光看了看,把其中一瓶递给英子。英子刚要接,乡长断喝一声:等会儿。

乡长满腹狐疑地拿过酒瓶子闻了闻,也对着亮光看了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似的表情,他留下方子春准备交给英子的那瓶,说:酒没问题。

方子春满脸懊丧,这使乡长更加得意。乡长说:英子小姐,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英子看了一眼方子春,毫不犹豫地咕嘟咕嘟把一瓶酒喝了下去。

大家一下给镇住了。

乡长豪爽的叫声好,也是一扬脖子。刚喝一口,马上停住了。乡长说:好你个方子春。

方子春说:我怎么了?英子已经喝了,你不喝就太掉价了。

大家跟着一起哄,乡长只得灌了下去。乡长喝完酒,脖子就直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到底是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话音未落,人已溜到桌子下边去了,吐得一塌糊涂。

我正奇怪,方子春和英子早已笑成一团。大家莫名其妙。方子春揉着肚子说:乡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原来,方子春按照英子的指点,准备了一瓶酒,一瓶水。他往装酒的瓶里倒了点雪碧,雪碧沿着酒瓶子鼓小泡,明眼人一看就明白。然后,他往装水的瓶子里倒了点真酒,这样闻起来有酒味,看不出是假。加上他欲擒故纵的“烟幕弹”,真把乡长这个酒场精英给蒙骗住了。

方子春钦佩万分地说:英子真是个女诸葛呀!

方子春说这话的时候,握住了英子的手。英子还在笑,方子春看着英子,眼睛里充满了亮晶晶的东西。我隐隐感觉到有种渴望在他心里升腾了,我甚至预料到他和英子将会发生些什么了,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但我料定他们之间必定要发生些什么。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可是我不能阻止他们了,我胡乱灌下去的白酒,开始让我头脑发昏。我有些恼恨地看着他们渐渐变得模糊的身影。我暗暗发誓,从今往后,我绝不再喝酒了。不再喝了,真的不再喝了……



我是被一阵草莓的气味熏醒的。自从和英子见了面后,我就对草莓产生了敏感。我睁开眼,发现英子正趴在床头看着我笑。英子把一颗鲜红的草莓放进我的嘴里。英子说:哥,不能喝酒的人不会糊涂,不会糊涂的人最终是要吃亏的。我刚才想明白。

英子说:那个女人就是这样。

我说:哪个女人?

英子诧异地说:还能是哪个女人?

我拍拍自己的脑门,我意识到英子又处在一种倾诉的欲望里了。精神病患者都有强烈的倾诉欲。可我不想听她的故事了。我关心的是方子春。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我不知道方子春做了些什么。

我顾左右而言他:方子春呢?

英子说:方子春也醉了。方子春没喝多少酒就醉了,真是醉得不可理解。

英子回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有很好的月色。英子出神地说:月色多好呀!坐在高高的谷堆下面看银色的月光会多美呀!

英子说完便回过头看我,那眼神让人无法拒绝。我只得坐起身来,我说:找找看吧,看有没有谷堆……

英子笑起来,说:有,我已经找过了,学校后面有个打麦场。

我说:天是不是晚了点?

不晚不晚,这里晚上八九点才吃晚饭呢!英子说。

我别无选择。

月亮沿着山的缺口慢慢地游走,整个校园都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湿润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麦穗的甜香,从田间返回的农人三三两两地行走在路上,他们快活的谈笑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乡村少年们在放肆地追逐,而炊烟在农舍顶上不紧不慢地招摇着,那感觉让人十分恬静。

英子很快带我找到那个打麦场。不过,那里没有谷堆,倒是有不少麦秸垛。而且也不能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只能是坐在麦秸垛的下面。尽管如此,英子仍然是兴高采烈。

我和英子表妹坐在麦秸垛的下面,隐约听见麦场那边有些异样的动静。英子好奇了,英子拉起我的手悄悄地朝那边走过去,感觉就像是侦察兵。

越靠近,声音越不对头,像是一对男女在喁喁私语。我悄悄拉拉英子说:他们在谈恋爱呢。我们走吧。

英子的神情却严肃起来。英子说:哥,你不知道,他们可不是恋爱,他们在交媾呢。

我愣了,尽管我知道英子神经有些毛病,我还是没想到英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看着英子,英子表情十分冷静,没有丝毫的难为情,这使我很是脸红。

英子忽然拉着我快跑几步,停在麦场边。果然看见麦场的陡坡下,有两个人叠在一起。他们大约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因而保持着静止的姿势。银色的月光把他们的大半个身子映照得洁白一片。

我尴尬地想拉英子赶快离开。英子却挣脱了我的手,一屁股坐在陡坡坎上,英子说:看,他们的裸体多美呀!简直就像一幅油画。

我看见陡坡下野合的男女扭动了一下,两人突然一下坐起来,拿起衣服穿过麦田,飞快地朝山坡林里跑去。他们健美的裸体像闪电一样划过原野,一下就不见了。

英子出神地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半天没有说话。

那时,我尴尬透了。在我的创作生涯,碰见野合的事情并不在少数。我在乡村或城市的边沿采风的时候,总会遇到的。我不以为这有什么稀奇。相反,我为这种朴拙的方式而发出会心的微笑。可这次不同了,我是在和一个少女观看那种事情。那种事情,是能和少女同看吗?

我烦躁地说:走吧,走吧。真是倒霉透了。

英子奇怪地看着我。英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经常看到那个女人和方达这样的。

英子拉我坐下,很有几分自豪地说:方达是个画家,专画人体。他把那个女人画得那样美,简直像仙女一样。

英子表妹幽幽地说,我继续讲故事好吗?

我不置可否,英子却已神情迷茫,深深地陷入回忆之中。



英子说,那天,我来到方达的家,第一次当着一个陌生男人的面,脱去了我的衣裳。我以为方达会像电影里一样,会粗野地把我压倒在地,强暴我。可他没有。他半倚在沙发里,摸着奇怪的胡子,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让人安静的欲望。

我刚想说什么,方达用手势制止了我。方达说:你的身材真是太美了。我要把你画下来。

方达果真搬出了画架,他让我像日本人一样跪坐在地毯上,然后把一小筐草莓倒在我的腿上。那些红艳艳的草莓从我的腿缝里滑落下去,让人浑身直痒痒。我刚要起身,方达就冲过来,他按住我的肩头,他的手宽厚、温暖、有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他的意志了。方达等我安静了,才挪开手。方达向画架走去的时候,从我的腿上拾起一颗草莓放进嘴里。草莓的香味让我有些迷醉。我说:我可以吃一颗吗?

方达怔了一下,说:你想吃就吃吧。

我拈起一颗草莓在唇边轻轻地滑动着,我感到那草莓就像是我自己的一颗心。

透过这颗鲜红的心,我看见方达沉稳地拿起铅笔在画布上开始描写草图。

时间一点点的消失,可我没有觉得漫长。等天色渐渐暗下去的时候,方达吐出一口气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了。

方达等我穿好衣服,忽然说:这样吧,你今天留在我这儿吧,明天接着画完。说真的,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的笔有些不听使唤,这真是少有的现象。

方达说着,去酒柜里取了两杯酒,很自然地递给我一杯。我啜了一口,甜甜的,有很浓郁的香味。

方达说:英子,弹支曲子吧。钢琴在那边。

我本发誓不再弹琴的,可面对方达,这个誓言丝毫不起作用。我缓缓地翻开琴盖,我说:想听什么?我会的曲子可不算少。

方达把玩着酒杯,说:为什么非要弹程式化的东西?我想听你瞎弹。就是闭上眼睛乱弹琴。

我有些愠怒,我说:钢琴哪有瞎弹的?

方达哈哈笑起来,方达说:钢琴这玩意儿本就是让人娱乐的,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

我怔了一下,觉得他的话有理。我闭上眼睛,双手随意地挥洒起来。音乐开始不成句式,弹着弹着,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和手指合二为一了。我感到我心中所有的烦恼、忧愁,甚至仇恨,都如同流水一样顺着我的指尖流向键盘。我疯狂地弹着,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我的心已经彻底被音乐浸透了,仿佛一按就会破碎。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方达已经满面肃穆。

方达说:真是太动人了。英子,你今天弹奏的曲子精美绝伦……

这时,门铃响了。方达有些不情愿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方达说:你歇会儿吧,随便吃点什么。

方达打开门,一个漂亮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没有注意我,边朝里走边利索地脱掉上衣,女人说:今天说好了,只画画,不上床……

女人抬头猛地看见我,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方达。

方达非常沉静地说:我的学生,英子。

漂亮女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她裸着双乳朝我走来,从钢琴上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她说:画几年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方达见状走过来解围,方达说:刚学没几个月。闻欣你别难为一个纯真少女了。

名叫闻欣的女人看了一眼方达,又看了一眼我。她转身时碰着了画架,她仔细地把我和画上的人对比着,眼睛里流露出更加嘲讽的意味。闻欣把酒一饮而尽。闻欣挑衅地看着我说:那好,今晚你们一块画吧。

闻欣褪掉衣裤,摆了一个非常职业的造型。

方达无可奈何地朝我笑了笑。看着方达和闻欣的神态,我的心血往上一涌,我果断地对方达说:画吧,方达,你看闻欣姐多美呀!

方达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去取块干净的画布来,就在你左面的画室里。

我走进了画室,画室里摆满了人体画。有男人的、女人的、老的、少的。我想里面一定有闻欣的,果然发现了好几张。画上的闻欣姿态各异。看着闻欣在画上那种富足、懒散却又魅力无限的样子,我忽然十分嫉妒。我心烦意乱地把那些画推倒了。我找到画布,走到门口,又回去把画整理好。我不能让方达看出我的心思。

方达熟练地固定好画布,他拿起一根炭条刚想画,我伸手拦住了他。我说,我来吧。

方达摇摇头,走到旁边找来一本书翻来翻去。我有些恶作剧地拿起炭条在画布上纵横捭阖。草图未完,我就拿起画笔胡乱涂抹颜料。不一会儿,漂亮的闻欣就变得不忍目睹。我看看闻欣,又看看画。我开心极了。

闻欣莫名其妙地走过来。闻欣看了好一会没有做声。闻欣的举动使方达很是诧异,他也起身走过来。

闻欣嘲讽地指着画说:方达,我看你当她的学生才是呢!

方达仔细地看着画,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方达说:真是不可思议。英子,你学过画吗?

轮到我吃惊了。

方达说:你看这色彩、这形体的夸张变形、构图和透视。真是难以置信。

闻欣冷笑:方达再修炼几年也未必能赶上,不是吗?

方达尴尬地笑了笑,说:夜很深了。明天再探讨吧……闻欣、英子到楼上各找房间休息吧,我是彻底困了。

方达打着呵欠在前边带路。为我和闻欣各打开了一间房。我住向北的房间,闻欣住向南的房间。

方达倚在门框上对我说:房间的格局和宾馆一样,卫生间在这儿,早点休息吧。

方达还要说什么,闻欣把他拉走了。

我关上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当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听见对门闻欣在异样的大声呻吟。我惊奇极了,我悄悄打开门,我发现闻欣的房门虚掩着。闻欣的呻吟声更加强烈地传进我的耳鼓,而且,间或还有方达的喘息声。我凑近一看,天呐,方达赤裸着压在闻欣的身上,就如同父亲那天和耳顺胡同的刘春秀一样。我知道父亲和刘春秀在干什么,我当然也知道方达和闻欣在干什么。

天哪,天呐!我在心里喊。我想走开,可我竟然挪不动步子。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我眼前表演肮脏的事情,我恶心透了,也好奇透了。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房间里的,我只感到心烦意乱,眼睁睁地看着清晨的阳光一点点射进窗棂。

英子表妹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露出深切的痛苦之情。英子说:那一夜,我好像长大了不少。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男女之间的事情,我从电影、电视、报刊中看的不算少了。可真的面对活生生的景象,那些被描写得很美的画面不知为什么全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恶心。

英子说:到天大亮的时候,我忽然想,是不是心理作用?是不是我有先入为主的观念?父亲和刘春秀丑陋不堪的交媾场面影响了我吗?我试着从美好的方面想,我的心开始亮堂了。方达和闻欣做那种事时,他们的人体姿势不是很和谐吗?就像刚才逃跑的那一对,不是很美的画面吗?哥,你说对吗?

我不知道该对英子说什么。我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天色已经晚了,方子春该等我们了。



乡村的晚饭多在天黑了以后才开始。学校饭堂晚上不开伙,方子春也自然遵从了乡俗。我们返回学校时,方子春正手忙脚乱地在饭堂里忙活。方子春见我们过来,十分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胜酒力,简直是太献丑了。方子春说话时手里还握着一团面。他想把面从手里褪下来,那团面不听话似的黏在指间,在他的两手上移来移去就是不肯下来,弄得他很是尴尬。英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英子说:方子春,你该娶个老婆了。

方子春更加慌乱了。方子春说:娶老婆哪里是像说说这样轻松的。

英子说:怎么不轻松?我刚才还看见一对儿,他们在麦场的沟底里……

“英子!”我打断了她的话。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我不能像英子表妹那样无所顾忌地谈论男女苟且之事。我毕竟是个文化人。文化人可以干些苟且之事,但对那些事情绝对羞于启齿,我相信所有神经正常的人都羞于启齿。但英子不算是个正常人,关键是,方子春不知道英子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想支开英子,以便向方子春介绍一下英子的病情。

我说:英子,你累了,你先回屋休息吧,我和你方子春做晚饭……

我并不感到累呀。方子春,你看我像是累着了的人吗?英子走到方子春面前,想帮助他弄掉手上的面泥,结果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面泥。两个人弄来弄去弄不下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方子春说:看来我真的该娶个老婆了。

英子说:我觉得你这人挺好的,你能够找一个很不错的女人。

方子春受到鼓舞,脸上露出汗津津的笑。方子春说:没有人能看上我的。

英子说:怎么可能,我就能够看上你。

方子春愣了,方子春脸上的汗水更多了,可他擦不了,他的手上全是面泥。方子春赶紧跑到水龙头面前,飞快地洗去面泥,又飞快地抹了把脸。方子春肯定心乱如麻了,五米之外,我都能听得见他的心跳。

因为各怀心思,晚饭吃得匆匆忙忙又淡而无味。草草收场之后,英子自告奋勇地去收拾碗筷,方子春则扭扭捏捏地约我到操场上随便走走。走了好久,也无话讲。后来,到底是方子春沉不住气,方子春说:我喜欢上英子了,我这个人有话藏不住。

尽管我料想到方子春会对我提出这个问题,可一旦他真的说出来,我仍不免吃了一惊。

我说:方子春,你趁早收拾掉这个心思。

方子春有些激动地说:是看不上我这个乡村教师吗?

我说:英子有精神病……

方子春冷笑道:我看我是有精神病。

方子春你误会了。我言辞恳切地说,英子的确是有病,我之所以带她到这儿来,就是想治好他的病……

方子春恼火地打断我的话:算了,别再说了,只当我没提这件事。

方子春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大声吼叫起来,我说:方子春,我这人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你说说看?

方子春冷笑不语。

我更生气了,我拉着他三步两步地跑回屋,气急败坏地向他出示了英子的病历。我说:方子春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好好看看再说话。

我使劲带上门,迎面正撞上英子。英子被我撞得险些摔倒在地上,她手里端着的一盘草莓,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些红如鲜血的草莓滚进了黑暗地带,变得像一颗颗狗屎。英子惊叫了一声。方子春听见英子惊叫,也惊叫了一声。方子春飞快地拉开门,一脚踩在草莓上,扑哧一下摔倒在地。英子赶紧蹲下身去拉他,可方子春没有动静。

我紧张了,赶紧查看,我看见鲜血正沿着方子春的后脑勺往下流。我愣了,我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在心里骂自己,我说:这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呀?

我眼前一黑,只感到天旋地转。可我清晰地听见英子又惊叫了一声。

等英子慌慌张张叫来人时,我已经清醒过来了。我知道我只是贫血,而方子春是失血。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乡卫生所。路才走一半,方子春忽然说:你们放下我吧,我自己走。抬着走不舒服,你们回吧。

大家闻言一愣,却见方子春已经捂着头径自向卫生所的方向走去。英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快步追上方子春。那时,天已经黑透,月亮也不知什么时候隐藏进云层里了。方子春和英子很快就消失于我的视线之外。

我谢过抬送方子春的人,招呼他们回去。等周围安静下来之后,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跟过去。按说,方子春看过了病历,应该知道英子的病情。以他的热心性格,他肯定会照顾好英子的。尽管如此,我的心还是扑腾腾地乱跳。我在校园里等了一会儿,心里的不安进一步浓郁了,我隐约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赶紧向卫生所跑去。

等我急匆匆地赶到卫生所,卫生所值班医生告诉我说:方校长他们早走了。医生见我神情紧张,笑笑说:只是磕破了点皮,没多大事的。

我心里的紧张更浓了。我一路小跑赶回学校。学校里空无一人。我急了,他们会到哪里去呢?难道是麦场?

我急忙赶赴麦场,我小心翼翼地走向麦场,我担心再次碰上野合之事。等我走拢了一看,麦场一片黑暗,到处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不想一脚踏空,扑通一下摔下田埂。我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地里,心想,爱谁谁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了,我能怎样?

这时,月亮悄悄从乌云里探出头来,整个田野又沐浴在月光里了。借着朦胧的月光,我懒散地四处逡巡。空旷的田野、茂密的山林、农家小院的黑色剪影……突然,我眼睛一亮,我看见在那两个在麦场沟底野合者消失的地方,依稀出现两个人影。我开始以为是那两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方子春和英子。

我不由打了个寒噤。我听见他们有说有笑地走过来,我不知道是该在他们面前现身,还是继续躲在暗处窥视他们。那时,我难过极了。



方子春和英子回到学校不见了我,开始大呼小叫地满世界找我。其实我就在屋檐下蹲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之内。不是我不愿意见他们,而是我觉得英子的举动竟然没有了一点儿病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和她单独交换意见,听她继续讲述她的故事。可我知道,我也许再也不可能听她讲完她的故事了。

如果不是蚊子叮得我难以忍受,我想我可能还会继续蹲在屋檐下的。可蚊子像轰炸机一样轮番向我攻击,我不得不投降了。我懒洋洋地走向方子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方子春吓了一跳。方子春见是我,满脸都是尴尬,他嗫嚅着说:我们刚才……到树林里走了一圈,英子她说她想散散步……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我说:明天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子春,非常感谢你的关照。

方子春不敢看我的眼睛,他说:英子,英子的意思好像是不走了……

我皱皱眉:什么意思?

方子春说:你看,我们这师资力量挺薄弱的,而英子艺术修养那么好,教教音乐美术什么的……当然,这是英子的意思。

我正想发火,英子走了过来,英子说:哥,你到哪儿去了,让我们这一通好找……

英子大约看出我的表情不对劲儿了,英子说:哥,你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地拉着英子就进了房间。我把英子按在椅子上,我静静地看着英子,我发现英子的眼睛里不再有迷茫的气息了。我甚至是有些嫉妒地说:英子,你要对哥说实话。刚才,你和方子春怎么了?

英子看着我,脸色红得让人害怕,英子气呼呼地说: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想问我和他是不是在树林里……野合了?

我尴尬地转过身去。我没想到英子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把我的疑问挑明。

英子说:我可以告诉你,是的。我是和他野合了。不可以吗?

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发抖。我回过头看看她,我看不出她有发病的迹象。我恩威并施地对英子说:你是一个病人,你不能这样……

英子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就下来了。英子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曾经是个神经病患者。但现在不是了。我正常了,是方子春让我真正成为一个正常人了。哥,你别生气,我是认真的。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当方子春拥抱我,当我们在草地上那么紧密地拥抱在一起时,当他让我第一次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以往的朦胧的故事突然变得清晰了。

英子走到我面前,把我推倒在椅子里,她把手扶在我的膝盖上,蹲在我的脚前,一字一顿地说:那个方达是实实在在的,方达是个画家,我就是在他家生活了一年。方达不停地画画,而闻欣是他的模特之一,当然,也是他的情妇之一。方达画完画,总是和闻欣无休无止地做爱。他明明知道我在,明明知道我能够听到他们的动静,可他还是那样,而见到我时,又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英子开始痛哭起来。英子说:闻欣之后,方达又找了四个女人做模特,重复着和闻欣一样的命运。我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我的性格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改变了。我变得阴损、自私、刻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痛恨那些和方达交媾的女人的同时,也希望方达能够和我亲昵。

可方达没有,方达从没有占有过我。他只是认真地为我造像。他给我画了多少画,我已经数不清了,可他就是没有碰过我。我在他家里生活了一年,我哪里也没有去,而且,我比任何一个女人都爱他……

英子泣不成声地说:我渴望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一方面焦虑地等待他来爱我、拥抱我,一方面绞尽脑汁地探寻那个巨大的疑问。我本来可以弄明白的,可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冬天,寒冷的冬天。大雪把门都堵上了。方达那天回来得很晚,他一进门,就抱起我在客厅里旋转起来。方达说: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方达激动不已,方达很少有这种时候,他脸色红润润的,和红褐的胡须连成一片,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偶。

英子突然站起身来,她扑进我的怀里,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早该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头的。

我轻抚着英子的头发,没有打搅她的情绪,我只是静静地等她把故事讲完。

英子终于平静下来,英子说:方达放下我,方达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你吗?我会告诉你的。你先到楼上等我,我冲个澡就来。

英子说:那时,我的心里充满了狂喜。我立刻欢笑着跑上了楼。可过了好久方达也没有上来。我大声叫喊他的名字,可没有任何回声。我害怕了,我哆哆嗦嗦地下了楼,到处找不到方达的身影。等我打开门,我惊呆了,方达半躺在台阶的栏杆上,大腿已经被雪覆盖住了,方达显然已经死去了,令人奇怪的是,他的身体上竟然满是结满冰碴子的草莓。我惊叫一声,扑向方达,我简只觉得整个天完全塌了下来。这时,屋子里突然一声爆炸,火很快着了起来。

英子说:那火真大呀,不等消防车赶来,那座带尖顶的白屋子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痛苦的英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轻轻地抚慰着英子,英子叙述的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我只感到心痛的泪水啪嗒啪嗒地直往下落。

等我抬头时,方子春不知什么时候蹲在门槛了。我默默地看着方子春,方子春也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我和他之间似乎再没有交流的必要了。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独自一人离开了乡村小学。我在表叔家小站了片刻,告诉他英子的去向后,便返回了我的城市。

回去以后,我的脑子一直是乱哄哄的。我知道我应该为英子高兴,英子找回了失落的世界,也找到了自己的爱情。英子今后的路应该是十分明朗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作为作家,我应该更加关心故事的结尾,可英子的故事最终还是留下了一个谜。譬如方达神秘的死。我开始一直设想也许是闻欣等人的报复,我甚至设想出完整的情节。可英子不久的来信说明我的推断是愚蠢的。

英子在信上说:闻欣现在就在乡村学校。凶手怎么可能逍遥法外呢?不仅如此,闻欣现在已经是一家类似荣宝斋的画室经理,而另外四个为方达当模特的女人是她的雇员。闻欣到乡村学校,是来告诉英子一个好消息的。

闻欣说,英子那天信手涂鸦之作,被一外商以天价收购。英子已经决定用这笔钱办一所乡村艺术学校,专门培养钢琴人才。

英子在信上写道:正如方达所说,钢琴本来就只是供人娱乐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乡村少男少女们也分享一下为城市子弟所独享的天空呢?

合上英子表妹的信,我半晌无言。我想也是,还是多关注一下孩子们吧。生活中的悬念层出不穷,我又何必苦苦探寻?我想,目前最要紧的是我也该结婚了,也该有个孩子了。

孩子,只有孩子才是未来,才是希望,才是世界最终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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