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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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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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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队纪事

    程文胜


一、整内务


新兵连结束下连队,我和另一个新兵小吴被分配到驻渝某部警通连六班,班里六个老兵都是河北沧州人。沧州我是知道的,小说家王蒙就是沧州人,明清时期烟袋锅子纪晓岚、东厂阉头魏忠贤也生于此地。曾看过电影《少林寺》,知道沧州还是中国武术的发源地,素有“武建泱泱乎有表海雄风”之说,明清时期出过武进士、武举人1937名……但看那六个兵,相貌个头并不临风玉树、高大魁梧,似乎不是行家里手。

“新兵下连,老兵过年。”我们一帮新兵受到老兵们敲锣打鼓的欢迎之后,紧接着就是开班务会。我们六班长选送到训练大队学汽车驾驶去了,在那个年代,能学一门技术是许多兵梦寐以求的事。在家主事的是副班长,副班长身高一米六五,头大肩阔,自来卷儿的短发结结实实的趴在头顶上,单眼皮的眼睛细而窄长,半睁不睁,一副不知是在看人还是养神的样子。六班副的班务会简洁明了:“老兵去帮厨,新兵整内务,都把内务整好了,谁整不好,泼谁床上一脸盆水,就这么着,散会。”

听着窗外呼呼的北风,想着副班长的那盆水,让人不由寒意顿生。我和另一个新兵一时有些发愣,也不敢多愣,赶紧解开背包带整内务。

新兵连的时候听得最多的词就是整内务,混混沌沌明白内务就是被子的代名词,整内务就是小马扎一摆,对着被子四棱八缝地抠哧。整理内务是兵的必修课,今后也将是伴随兵一生的不舍的军旅情结,凡是当过兵的,不管是不是在队伍上,出差加班只要有睡行军床的机会,就会动整内务的心思,不然就会觉着愧对了被子,心里老感到缺了点什么。我的父辈没有当过兵,探亲说起第一次整理内务的事,大家都不解其意,我大伯似乎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整理内务就是整顿内部事务,实际上就是找个批判对象,这可不是小事,你呀平时说话可要谨慎。”我母亲慌忙说,你大伯说得对,内部事务整顿起来也吓人,那年你大伯挨批斗,单位没有牛棚,只好关进猪圈里………我父亲打断说,早改革开放了,你们思维还没有跟上时代,整理内务就是就是就是……

父亲就是了半天也没就是出所以然,我却笑得直不起腰,然后告诉他们那其实就是叠被子、归置物品,要把被子三叠四折,整得豆腐块一样,横平竖直、有棱有角,牙膏牙刷整齐划一,统一向右看,毛巾叠得四方方的小豆腐块一样放在肥皂盒上,内衣也是齐齐整整叠成一摞,白天藏在白毛巾下当假枕头看,晚上拿出当真枕头用……我的话让全家人长吁一口气,紧张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然后我现场演示,可老家厚厚的棉花被松软绵弹,平常只能三折摆放,哪里能够叠成方块?按来按去一身汗,也只是鼓捣成蛋糕的模样,心里直后悔没有把被我训练得服服帖帖的黄军被带回家。

我们连队在营区的南边,却起了个东山坡的地名,重庆是山城,房屋多依山而建,东南西北分不太清楚。像山城夜景闻名全国,绝不是都市霓虹乱闪的繁华,而是高低远近错落有致的万家灯火迷人。山城找不到大面积平整的地方,军营例外,建设时大都会考虑训练、生活场地,营区也像整内务一样搞成三横四直,礼堂、足球场、电影院等应有尽有,地名也特别,老溏口、广柑林、小营房、大礼堂……让老百姓听不懂、找不到。东山坡是营区最南边的一片坡地,大抵如同整理内务时靠边的枕头包,西边紧邻缙云山麓,东边就是农田乡舍。我们连队的两排平房依坡而建,兵的宿舍在上,炊事班、食堂、临时来队宿舍在下,再往下就是连队的训练场兼篮球场了。平房都是五十年代仿苏建筑,层高地阔,一个班十个人的床铺依次摆过去也不觉得拥挤。我们六班空着班长的床位,显得更为宽敞。

六班副散会的口令一下,老兵谈笑着鱼贯而出。我们整内务的时候,六班副开始脱上装,棉袄、绒衣、白布衬衣,最后只剩一件印着5字的跨栏红背心,然后在房间里边走边扩胸,然后到墙角抓起百十斤的哑铃杠上上下下地举起来。六班副动作不标准,但到底是来自武术之乡的,看样子确实有一股子蛮力气。以他这样的狠劲,即使他把一脸盆水真泼在了我们床上,估计也只能听之任之。

我在新兵连整内务是标兵,按说不担心六班副的那一脸盆水,但临来前刚晒过被子,被子打开还有太阳的味道,整理起来就不那么听话,三叠四折后怎么捏也出不来棱角。回头看同来的新兵小吴也是对着发面馒头一样的内务一筹莫展。

六班副哼哧哼哧练出一身热汗,披上棉袄去门外的洗漱台端回一脸盆水。小吴立刻紧张地站起身来。但六班副没理会他,拿起暖瓶往脸盆里兑开水,然后擦洗身体,然后依次穿上衬衣、绒衣、上衣……但那盆混杂着不明物质的洗脸水还在墙角吐着丝丝热气。

六班副自己收拾利落了,就把注意力集中到我们两个新兵的内务上。看到我们的作品,六班副显然有些愤怒,他说:熊兵,新兵连训练唬弄鬼呢!你们这也叫内务,牛屎堆都不如。

说着三两下把被子扯散抖落在水泥地面上。六班副还要继续发火时,通讯员传达连长指示,让他到队部去开班长骨干会。六班副临出门前撂下一句狠话,整不好内务看怎么收拾你们两个新兵蛋子。

六班副先走了,通讯员笑嘻嘻地对我们说:“老六没给你们被子上泼水?别理他,他脑子有病。让他当骨干是照顾他,连长说他明年就复员了,这帮河北兵个个刺儿头。”通讯员的话听起来有些刺耳,却让人心里有股被关照的暖意。后来知道,连队的兵主要是沧州、绵阳的,绵阳多为城镇兵,沧州多是农村兵,工作生活中总爱暗中较劲。整理内务也是较劲的课目之一。通讯员是绵阳兵,他这么说六班副也就不奇怪了。

六班副和通讯员相继离开宿舍,新兵小吴立刻把墙角的那盆脏水端出去倒掉了。小吴是个很机敏的兵,想什么都要比我快三拍。我们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拾起被子继续整内务。

当兵人都知道,整理内务、检查内务是连队最寻常不过的生活了。部队有句老话: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看到整齐划一的内务,的确让人心生好感。多年后,我带队到部队调研检查,每每看到班排分队内务整齐划一,就会下意识地感到连队建设水平错不了。有一次到某部,随行干部看到分队内务都夸赞,而我一眼就看出被子里有机关,我把分队长叫到一旁,问他为什么要整理内务。分队长是第一批国防生,问我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我说当然要听真话,不然跑到这里调研什么?分队长说:“我认为整理内务完全是形式主义,信息化战争拼的是干,不是比看。”我一时无语,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却不是完全在理,就转过角度批评他弄虚作假,我随机打开一床被子,支撑被子的硬纸板、塑料片、小夹子散落一地。

其实,我当兵时对为什么整内务从没有认真想过,觉得当兵的走队列、整内务就像吃饭睡觉一样,是理所应当的,如果当兵的宿舍和乱成麻团的地方大学生宿舍一样,那当兵的和老百姓有什么区别?经那个国防生分队长一问,我想整内务大约就是磨性子、去棱角,舍小我、成大我,让自己的行为在日复一日的养成中,符合集中统一的规矩,形成令行禁止的作风吧。

六班副从连队开会回来,说饭前要检查内务,不能让两个熊兵拖后腿。他把上衣一脱,沉声呵斥我们闪一边去。只见他将被子三折之后,两腿跪在上面反向用力一碾压,被子就服帖了。手出八字左右一比画,被子就收拾出模样了。又取了口杯噙了水朝被子上喷,棱角也就出来了。又找了片三合板放在衣物上,白毛巾一搭,枕头也棱角分明了。叠好了我的,又把小吴的收拾利落,前后也不过十来分钟,让人看得好生佩服。六班副收拾完匆匆去连部,估计是要逐班逐人打分检验了。

事情到这儿本该告一段落,偏偏小吴好奇心作怪,他把整好的内务用笔标识好,重新打散想按六班副的路子来一遍,但怎么也还不了原了。连队检查结果小吴是唯一一个不及格,六班评比倒数第一。讲评一结束,六班副就怒不可遏地果真一脸盆水泼在小吴的床上。

晚上欢迎新兵,礼堂放电影。六班副担任流动哨在连队值守。小吴人去了礼堂,哪有心思看电影?要知道,渝北的冬天宿舍没有暖气,本已阴湿寒冷,湿漉漉的被子如何过夜?

看完电影列队回连队,已吹熄灯号了,拉下灯绳,我看见小吴的湿被褥已被撤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被褥,而六班副裹着大衣躺在空铺板上和衣而眠。听见我们回来,六班副眯着细长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别愣着,都早点睡觉,明早起来整好内务啊。

转眼当兵三十年了,六班副刘根厚给我的印象只剩整理内务和那盆洗脸水了,但我总会时时想念他。此后我到军校、工作岗位、成家立业,被子从棉花、涤纶、丝棉、鸭绒,换了一种又一种,要么轻飘飘的不压身,要么热腾腾的不透气,心里总感到四面透风难以抵挡彻骨的寒冷,总不如当年那床黄军被严严实实有种让人踏实的暖和。


二、紧急集合


我当新兵时感到最让人兴奋的就是夜半听到“嘟嘟嘟嘟”哨声突起拉紧急集合。有人说紧急集合哨声是新兵的梦魇,所谓“老兵怕号、新兵怕哨”,意思是号响得冲锋、哨响有敌情,这话有些过了,多少有局外人的看客心态。当过兵尤其参过战的都知道,老兵未必怕号,冲锋号响了,就得跃出战壕,至于怕的心理早在进入阵地时千转百回想过多少遍了,号响了也就什么都不用再想,而且子弹像长了眼睛,怕死的总是先死。

不仅如此,老兵大都视被人笑话怕死为最大的耻辱。我的一个同事1987年在老山参过战,他说当时有个战友胆子小,炮弹呼啸而过时,总是最先抱头蹲下,同班战友都拿他开玩笑,把他刺激得够呛。为了争口气,他半夜居然偷偷溜了出去,躲在一棵树上,趁着夜色一跃而下,将正冲树根撒尿而掉队的一个巡逻兵打翻在地,生擒了回去。说起当时的情景,简直就是现在的抗战神剧,要不是有他抓来的叽里哇哇说着听不懂话的舌头”佐证,大家怎么也不相信这是那样一个小个子胆小鬼干出的大事,一班人立刻对他肃然起敬。

新兵也未必怕哨,短促急迫的哨声中止睡梦的确让人无奈,可拉一趟紧急集合,足以让兵窃窃私语、偷偷笑话别人或自己大半夜,愉快的情绪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而且,战友重逢谈到记忆深刻的兵事,无一例外会讲当时拉紧急集合的表现,什么衣服打进背包找不着只好光腿跑出去的、背包带散了把被子揉成一团顶在头上的、左右反穿鞋子前后反穿裤子的…………一个个眉飞色舞,直笑得说不出话来。

对怕号怕哨也有人反过来说,叫“新兵怕号、老兵怕哨”,认为新兵听不懂号谱,号声一响就紧张,故而怕。而老兵知道连队哨声一响准有事,长长短短刺耳的哨声催命一样,让人不得不急迫,老兵肩上有责任,故而紧张。其实号声哨声都是命令声,只有服从的愉快不愉快,没有害怕不害怕的。但我当兵时还真没遇上紧急集合以听号声而动的,每次还是哨声。号声主要还是指挥大部队行动,连队统一行动还是听哨音。

拉紧急集合主要是训练快速反应能力,新兵连里的训练却没有更多的实战性,主要还是速成老百姓向兵的转变。真打起仗来,发觉敌人呼呼攻上来,咱直接操起家伙什练起来就是了,哪里还需要着急忙慌打背包、左水壶、右挎包、武装带扣耷拉在肚脐眼上跑上一大圈?

抛去怕不怕的事,我当时觉得紧急集合让人兴奋,主要有三个原因。一个是神秘,如同盛夏时弄不清哪块云彩有雨,怕它来偏来,盼它来又不来,新兵连排长套路深,总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人慌不择路、措手不及。二是刺激,第一次紧急集合对连长说的敌情信以为真,满身热血沸腾,暗下决心一定奋不顾身、瞪大眼睛把准备搞破坏的台湾特务一举拿下。三是滑稽,集合完毕、灯光骤亮,兵的各种形态精彩纷呈,白天训练再苦再累,所有积攒的倦怠疲惫和不满情绪,都在那一刻释放宣泄得干干净净,真是痛并快乐着。

我在新兵连对紧急集合没有恐惧感,原因在于我有敏锐的观察力,能够捕捉到紧急集合的蛛丝马迹,给班里的战友提供预警。新兵连的班长负有训新兵的责任,虽然住在班里,屁股始终是坐在连长指导员那一边的。但班长与班长间有训练成果的比较,如果有人能预先知道行动,效果就大不一样了。效果不一样,班长的水平就不一样。班长都老兵了,水平不一样谁留队提干当然不一样了。

我观察判断是不是拉紧急集合,完全不同于我的下铺大旺。大旺是山西长治兵,他在班务会介绍自己是著名歌唱家关牧村一个地方的,他自豪地说:“关老师是咱一个厂子的哩!”说话的神态好像他自己是关牧村。大旺细小工作总受表扬,班长夸赞他眼里有活,连队点名讲评也常念到他的名字。其实能有什么活?屁大点操场,大清早十几条大扫帚挥来舞去,倒像是争抢几片可怜的落叶,房间的地被墩了又墩,一天到晚湿漉漉的。由于我能预警,班长在这方面对我的要求就不那么严格。而新兵连的这种经历和认识,让我以后也没能在“细小工作”上出成绩,像为领导端水杯、拎包、开车门……总有与大旺一样心明眼亮、眼疾手快的同事悄无声息地干了,我也乐得清闲。

大旺预警伴有偶发性,有天晚上,大旺突然跳下床高喊“紧急集合了”。十二个兵着急麻慌穿衣服,正忙活时,班长呵斥:“都吃饱了撑的?麻玩意儿紧急集合,听到哨音了吗?刚才谁先叫唤的?”大家这才醒过闷儿,原来是大旺梦见紧急集合了,大家嘻嘻哈哈重新钻进热被窝继续睡。

我不敢睡,心想像我们这样一闹腾,还不提醒了夜猫子连长?我从窗户向外观察,果然看到队部有动静,我悄悄告诉班长,今晚必拉紧急集合。因为前两次我的预警有效,班长从善如流。

我的预警成功主要是像中医一样望闻问切,望,就是居上铺有利地形观察队部,窗帘拉拢了,会有警报。闻,就是集体看新闻后有意从副连长身边过一下,有酒味预警提升一级,问,就是问通讯员干部谁值班,切,就是掷硬币了……这次就是望,果不其然,没过多大会儿,嘟嘟嘟嘟的哨音就响了。

大伙得了表扬,都说幸亏大旺叫了一嗓子,到底是关贵敏的老乡啊,声音又清楚又洪亮!只有班长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做声。

现在想来,紧急集合对兵的成长是极为有用的,它不仅培养了军人性格中坚强刚毅的部分,也培养了密切协作的团队精神。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班长到哪里去了?怪想念的。


三、踢正步


“分解动作,正步走一步一动,一!"

我在新兵队列训练时一听到班长下这个口令头就大了,一步一动踢出去没关系,关键是这个“一”字后没有“二”,我们只能高抬腿绷脚尖落不了地,不一会儿就钓鱼竿一样上上下下、飘飘忽忽、歪歪斜斜了。

班长还一个个纠正动作,边纠正边絮叨:“你借(这)手捂在心口为嘛?心脏病吧你!你借(这)后手撮成麻花还勾老高,是练太极呀还是想让我给你个桃啊杏的,我可嘛也没有!还有你,顺拐了不知道啊!”

有个兵实在坚持不住,口里只念“二、二、二”,班长听到了回头一声喊:“二二,二嘛,我看你就是二。”听到二,不管此二还是彼二,大伙不约而同地落了脚。只有小胖子胡诗人坚持哆哆嗦嗦端着腿。

同班新兵胡诗人是山东潍坊兵,圆脸胖腮,个头不高,分明清朝江南盐商子弟模样,一丝也看不山东大汉的特色。胡诗人不是真名,因他休息时总趴在床铺边上写诗歌,大伙便尊称他诗人。胡诗人写诗后会向诗歌刊物投稿,信封地址留的却不是新兵连,而是山东老家,地名很有特色:山东省潍坊市坊子区坊子镇……一长串“坊子”踢正步一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一直想去这个有如此神奇地名的地方探寻,想看看胡诗人描述的那一串坊子里的“千里芦苇随风飘忽”到底是怎样壮观的景象,可直到如今也没有机会前往。

胡诗人踢正步也研究正步,他说正步最能体现军队的威仪,不仅对敌人有强大的震慑效果,对建筑亦会有巨大毁伤。胡诗人的前半句话好理解,当兵前,我们大都在电视上看过1984年大阅兵,那些徒步方队,步伐整齐而又刚健,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看还是一条线,像是一个人在踢正步,又像是一座座威严的大山在移动,真是震撼人心、鼓舞人心啊!可胡诗人后半句话就让人费解了,踢个正步还毁建筑,哪还要枪炮干什么?莫不成打起仗来,冒着敌人的碉堡踢正步?大家就嗫嚅他到底是诗人,有想象力。

胡诗人不容人质疑他的智商,红了脸腾地站起身来用山东普通话说:“听着听着,1831年,就是雨果写完《巴黎圣母院》那年,英国士兵踏着正步通过布劳顿吊桥时,就把桥面震断了,好些个士兵跌落水中。什么原因?中学学过物理吧?正步走步调一致放大了桥梁的振动频率,产生了同频共振哩!”

胡诗人话音一落,全班人面面相觑,一个个佩服得不得了。

胡诗人思想认识到正步的价值,行为上就会有严苛训练正步的举动。所以,当班长非口令的“二”字出口,大家悬而未决的脚赶紧都落了地,唯他坚持端着腿就不难理解了。我后来读培根的《习惯论》,当读到“思想决定行为,行为决定习惯,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时,脑子里立刻就浮现了胡诗人的形象。只是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成为真正的诗人没有,即便他真成了诗人,我恐怕也对不上号,现在好些人诗写得不诗人,名字却起得很诗人,哪里能够分辨得清谁是谁呢?

新兵连指导员范继河也写诗,兼任林园报社的编委,相貌平平,黑框眼镜,豹牙突齿,讲话一套一套,既儒又威。他说,我们的队伍历来重视正步训练,这是建立军队纪律性和体现军威的重要形式。当年刘伯承司令员亲自制定步兵操典,把德军和前苏联正步结合起来,增加手臂摆动,将步幅调整适合我们中国人的体型要求,后来萧克将军组织人对正步走的规范姿势制定了标准,一直沿袭至今。

范指导员最让新兵胆寒的是他后面的话,他说:“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正步走命令下达,就是前面有断崖,也要义无反顾踢出这一脚!”

山城山城,山上建的城,我们操场也是处在山中,石栏杆外就是十几米深的山沟,如果会操的时候他真不下达立定的口令,我会勇敢踢出这一脚吗?我恐怕会含糊,可也许胡诗人会吧。当时,我很为有这样的思想羞愧,幸运的是直到新兵连解散,范指导员也没有给我们这样生死考验的机会。

正步讲究“踢腿如射箭,摆臂如闪电,臂腿结合好,步伐要稳健”。但是,欣赏别人踢正步是一回事,自己训练正步是另一回事。1984年阅兵,分列式要求每分钟116步,每步75公分不能有丝毫差错。当时训练正值酷暑,阅兵训练场水泥地面上的温度高达50℃,远远望去地面上大漠一样氤氲着30多公分高的“白烟”。据介绍,当时最严格的单兵考核方式,就是让兵蒙住眼睛走正步,每分钟116步,每一步的脚尖都要毫厘不差地卡在75公分标准线上,差不多每个兵都踢破了几双鞋。

当然,我们新兵正步训练不是阅兵,并不都是时时严肃的,也有轻松活泼的时刻。有一天,班长正在下达训练科目,旁边忽然走过一个少妇,大家不由自主随着她的身影看,班长也在看,见大家看就不看了,说:“看嘛看嘛,没见过大姑娘?我刚才说哪儿了?”

大家一下哄笑起来,班长也觉得好笑。那一刻,大家觉得班长真像一个大哥哥,特别和蔼可亲。


四、摘领花儿


今年机关老兵退伍,管理处长请我参加老兵退伍大会,怕给我添麻烦,特别说:“就是宣布一下命令,不讲话。”我写了半辈子讲话稿,对兵即席讲个话轻而易举。但我从骨子里不喜欢空谈,大会小会能不说话就不说,非说不可也是讲短话、少废话。到底是管理处长,知道人哪疼哪痒,不讲话正合我意。我起身说,复退工作很顺利,参加是应该的,走。

我当了三十年兵,每年都会遇到转业、退伍的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在这种流动中保持着新鲜活力,我也把它们视为常态的工作和工作的对象了。会场设在室内篮球场馆,我和管理处长走进会场时,几百个兵已整齐坐等多时了。

处长主持会议,奏国歌、宣布退役命令、退伍老兵代表发言……我看到几十来个退伍兵坐在前排,虽说是退伍兵,可个个都显得那么年轻。我想,也许服两年兵役还不能在一个兵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军旅印记吧?

我当兵的年代,兵最长可当到五年,五年之后再想长期干,就只能学门技术转志愿兵了。那时,转志愿兵是农村兵改变命运的重要途径,转成了不仅和军官一样穿“四只兜”的军服,服役满年限后,回到老家还可安排正式工作。我当兵所在的连队技术含量不高,只有司务长和饮事班长是志愿兵,他们平时穿工作服,偶尔连队全员集中时才见到他们正式穿军装,“四个兜”的军上衣和连长、指导员一样,的确比我们只有两只兜的上装神气。

那时退伍的都是服役四五年的老兵,大都一门心思想留队,退伍工作难度是很大的,但不管怎么闹腾,这些兵对部队、战友有很深的感情,没有离队不离队的问题,只有走得顺心不顺心的问题。尘埃落定之后,连队要安排会餐欢送老兵,不仅菜品丰盛,而且和面盆里装满啤酒放开喝。当天,德行好的干部总是被退伍兵的真情包围,哭声笑声欢呼声经久不息,只把离别的酒喝得吐了又吐,而德行不佳的连队干部要么不敢参加,要么露一面就开溜,生怕情绪激动的兵做出伤及他自尊的举动来。现在退伍会餐不准上酒,举止也文明,三下五除二就结束了。

这时,一个参谋到主席台对我耳语,请我为退役士兵摘领花儿。我有些发愣,事先管理处长并没有告诉我有这个程序,记得以往也只是由基层干部做这项工作,自己还真没有为兵摘领花儿的经历。虽然感到有些突然,但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听他们的安排,被引导到退伍兵面前。

第一排十个退伍兵的领花肩章由我来摘。摘第一个兵的领花儿就遇到麻烦,由于领花穿透了衣领内衬中的塑料片,螺丝与衣领契合紧密,左旋右旋好一会儿就是拔不出来。

我当兵的时候不是这种领花儿,而是带星的红领章,军官领章三面镶金黄色边,中间缀五角星徽,士兵领章缀军种符号。那个时候,针线包是兵的标配,人人要自己订领章、缝被子、补衣服。1988年实行新的军衔制后,士兵衣服一时没有套军衔的串带,还要手工缝在肩头上。但领章换成了钢制领花,有螺丝直接固定,不用缝订了。

我在给兵摘领花儿的时候,兵很紧张,他喘着很粗重的气,一直喷到我的脸上,这让我觉得很别扭,更想快点摘下来。为了不显尴尬,我问兵家在哪里?兵说是井陉。我想起韩信背水列阵战赵国的故事,便说井陉很有名啊。兵的气息明显减轻了,他说,井陉只是小县城,现在发展很快了。兵放松了,我手也不僵硬了,终于将领花摘了下来,又刷刷地取下肩章、臂章。

当我把他所有兵的符号全部摘除之后,我发现眼前的兵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原本就不认识他,这会儿又突然增添了一种陌生感。难道从兵到老百姓就这么转眼之间的事?难道他两年军旅生活的辛勤奉献就此了结?

我心里顿生莫名的愧疚和伤感,就感到该对兵说点什么。兵是我们这支队伍的基石,一茬一茬的兵接力推动着我们的事业前进,而且,没有兵,哪里会有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官?

我手里拿着从他领子上摘下的领花儿,我说,谢谢你为军队建设做出的贡献。这句平时说起来让人感觉是空话大话的语句,此时此刻却有了一股格外真实的沉重感。

我向兵敬了军礼。兵的眼角湿润了,他哽咽着说,你是我当兵两年中挨得最近的首长,请首长放心,无论今后走到哪儿,我都会记得我是一个兵。

我很感动,但我不能说什么,我还要为其他几个兵摘领花儿。我摘一个领花儿,说一句感谢,越说心里越沉重。摘十个兵的领花儿,我差不多用了半小时。

回到主席台,我一个一个看着那些兵,心里回味他们说的每句话,尤其是那句“挨得最近”的话最让我难过,忽然很后悔刚才没有给他们一个拥抱。


五、打靶


我曾写过一首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在和平年代的机关里/一双习惯握枪的手/渐渐习惯了纸张和笔/我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一个军人的操行和职守”。机关干部拿笔杆子的时间远远多于拿枪杆子,主要是机关重谋略筹划、经常写材料、“推稿子”。毕竟都是兵,共同训练科目每年是少不了的。但训练要求有别于基层。像每年组织打靶,都要到专门射击场进行训练。手枪射击训练考核,一人一个隔断,还要戴着耳套塞,立姿据枪探出射口射击,体验五发、考核五发,十发子弹嗖嗖出去,弹着点电子屏上清楚地显示出来,和玩电子游戏差不多,一点实战的感觉都没有。要真正打好靶、练为战,还是基层连队。

我当兵的时候,连队每逢打靶,连长都会叫上文书、二班长和我先行逐一对枪支进行校验。连长是陆军学院步兵分队专业毕业生,据说亲历过边境作战,分到我们连队后看什么都不顺眼,说话总爱提鼻撇嘴,脸上挤出深深的法令纹,像极了“八”字,我们就私下叫他“八万”。“八万”军事技能是很让人钦佩的,我们单杠二练习达标都费劲,人家四练习跟玩儿似的。连长校验手枪不用胸环靶,找一个旧搪瓷脸盆放在鱼塘对面的土坡上,一枪撂过去,枪的性能就知道了。再让我们几个逐一射击,枪就校正得基本到位了。

校完枪,“八万”有时会即兴表演战术动作,只见他蛇形跑位,单膝扑地,双手据枪,上膛射击,动作一气呵成,像看电影一样。也组织我们几个演练,但不允许我们实弹效仿,怕枪走火伤了人。

枪声惊动鱼塘里的鱼,一条条肥硕的鱼会露头跳跃,翻出很大的水花。这时“八万”就示意我们打露头鱼,自己在一旁抽烟。我们也不多打,够连队加餐了就行。手枪打鱼比打靶有意思多了,五四式手枪近距离射击性能很优良,鱼跑得快却快不过子弹,打起来既紧张又刺激。“八万”说,固定靶是练不出好枪法的,移动靶才贴近实战,打鱼就当敌人打,更能练好手眼身法步。

枪声也会惊动鱼塘管理员洪煊洪老头,洪煊是职员干部,是部队果园、奶牛场、鱼塘……所有农副业生产的头儿,他看也只是远远地偷偷看,缩头缩尾的样子倒像自己是偷鱼的。有一年洪煊参加一个战友小孩的婚礼,恰好和我在一个桌上,他一眼认出了我,向桌上的宾客介绍说:当年就是这帮小伙子用枪打我的鱼。洪煊八十岁了,耳有点背,总以为别人也听不清,嗓门大得像和人吵架。我问他为什么明知道我们打鱼却不出面阻止?老同志爽朗地笑起来,说:当兵辛苦,我养的鱼就该给战士们吃,可真要明目张胆捞起来白送你们,当官的不会同意啊,我替你们保密遮掩好多次了!

宾客就称赞我们的枪法好,能打鱼。洪煊老人不以为然,他说:比起训练大队的丁队长,你们差一截。洪煊老人边说边看着我:你服气不?

我连忙说服气服气。能不服气?丁队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有一支小口径步枪,常在我们部队广柑林里打鸟。他专打麻雀,操枪时根本不像我们“三点一线”的眯眼瞄准,而是平端胸前,只让枪口对着目标,一枪就撂下了。丁队长射击千锤百炼凭感觉,是道,我们则是一曝十寒凭练习,是术。道和术哪能在一个档次上?我当兵时,丁队长退休有十多年了,知道他爱枪如命,有年部队统一清查收缴个人使用的枪械,军务科长上门多少次才把他思想做通,看着枪被收走,就像抱走了自己的孩子。丁队长总唉声叹气说,当兵的没有枪,还算个球兵?

没了枪的丁队长苍老得很快,熟悉的人看了都不忍。

我很认同丁队长的观点,当兵的当然要喜爱枪、熟悉枪、用好枪,就应该像农民熟悉各种农具,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一样,唯此打起仗来才能派上用场,否则操枪与提根烧火棍有什么区别?但那个时代部队思想保守,过于强调安全,枪弹分离、人枪分离,一年打不了几次靶,有些科研院所的连队兵,更是一年难得摸上一回枪。

我在新兵连时,对操枪打靶的盼望很热切。当兵前,我就很喜欢射击,常在路边气枪摊位上打气球。四十个气球很少漏网,每一次气球爆裂,看摊老头的眼睛就下意识地闭一下,老头咬牙切齿的表情让我很得意。但从未摸过真枪,一直想真刀真枪打一次。新兵授枪仪式的激动过后,以为很快就能实弹射击了,谁知连续几天都是在草地上趴着,拿56式半自动步枪瞄准靶心扣扳机空练,班长还时不时拿个三角镜过来,检查瞄得对不对。阳光晴朗的日子,地下的湿气向上升腾,趴的时间长了,肚皮下面的碎石湿草会硌得人有一种既舒服又不舒服的感觉。新兵王春亮很聪明,他偷偷在下身处挖了一个浅坑,身体那个特殊部位就不硌得慌了。其他的兵见了都效仿。有的兵还发扬光大,在浅坑里铺上野草。等结束训练,新兵应声起立时,一长排深深浅浅的凹坑在阳光下蔚为壮观。班长见了,又好气又好笑,说:好嘛,一帮熊兵,真有你们的,介(这)坑挖得还真有哏儿。

指导员认识问题的角度不同,严肃指出这是思想意识有问题,根子是贪图享乐。而且,好好的地弄出这么些“弹孔”,战时就是破坏战场设施。然后严令我们开班务会整顿。想到指导员说邱少云战场上为完成潜伏任务,严守革命纪律,以超人的意志和毅力,忍受烈火烧身痛苦直到最后牺牲的英雄事迹,大家脸上心里都很愧疚。再训练的时候,班长就时不时让我们就地打个滚,好让他查看地上有没有“弹孔”。

我们1986年发明的这个让人颇为羞愧的小诀窍,居然随着新兵连的几百个兵奔赴各地而流传至今。有一次,战友的儿子探亲时讲述自己新兵连的故事,当讲到新兵班长教他们挖坑的事时,我朝当年的始作俑者挤挤眼,战友一下笑喷,差点把一口茶喷到我的脸上。

新兵连连续几天的趴窝儿还是有成效的,至少把浮躁的性子磨了磨,分解枪械训练又了解了枪的结构性能,到实弹射击时虽然紧张,但不会慌张。打靶讲究“有心瞄准,无意击发”,子弹飞出去后,到底打了多少环,还要看报靶员探出的靶标示意。每每出现红色靶标左右横向摆动(十环),或快速画圈圈(脱靶)时,待机地的兵都会轻声欢笑,那笑里的意思你就琢磨吧。

我们新兵连射击的成绩出人意料地好,归途唱《打靶归来》歌也特别有豪情,这让连队干部很有成就感。只是第二次组织56式冲锋枪实弹射击时差点出了事故。食堂管理员怕弄脏衣服,嘚瑟蹲姿据枪,击发之后让枪的后坐力掀翻在地,子弹嗖嗖地全部凌空射出,所幸最后一组都是老兵,个个反应迅速,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短暂的平静之后,一个老兵爬起来奋起一脚踹在惊魂未定的管理员的屁股上,这一脚很重,估计把平时积攒的对伙食不满的情绪捎上了,第二天管理员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六、站哨


我在连队当兵时主要任务就是站哨。同样是站哨,在中南海新华门站和在我们营门口站,还是有很大不同的。新华门那是代表国家形象,礼兵华服、枪刺闪亮那叫一个神圣!我们那是负责营院安全,轻装便携、有枪没弹更多的是一份职责。

我当兵时连队人少哨多,大小营门、甲区、乙区都是单岗单哨。有一天上午,我去大营门接下士张亮平的哨,我们交接完枪、值班登记簿等,相互敬了礼,他就算下了哨。张亮平和我是一个车皮拉来的同批兵,站哨姿势标准、动作规范、态度和蔼,遇到不配合查验证件、恶语相加的二货,也绝不与人争吵,对路过营门见到兵就乱嚷嚷“立正稍息向右看”的过首长瘾的社会小青年也不动气,不像有的兵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的就挥胳膊、解腰带招呼上了,影响很不好。连队大会小会表扬张亮平,已经属意让他当副班长了。那时当了骨干,下一步学技术、转志愿兵的就比其他兵有优势。谁知张亮平下了哨就闯了祸。

张亮平事后反复对我说:“后悔死了,说肠子悔青了也不为过。那天要是直接回连队就不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还差点押送退伍回老家。”张亮平曾告诉我,他父亲送他当兵时下了死命令,不转个志愿兵穿上四个兜的衣服就别回来了。张亮平说:“这下可好,两个兜的能穿几天还不知道,还四个兜呢!”他絮絮叨叨说话的神态很容易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那个祥林嫂。

我们部队大营门通往营区有一条200多米、接近30度的斜坡。那天,张亮平走到坡顶招待所门前时,见平时接送小孩的学生班车黄河大轿子停在路旁,临时起意,随手拉开驾驶室门钻进去了,胡乱一通摆弄,车忽然顺着坡溜起来。张亮平慌忙踩刹车,可他不知是汽刹,只听得扑扑扑放气,就是停不住车。好在他当兵前开过手扶拖拉机,方向还是能把住的。路过的熟人没觉得异样,只是惊奇发现是他在开车,就笑嘻嘻地靠近打招呼,直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一路狂喊:“快躲开快躲开,车停不了了。”车顺坡而下越溜越快,很快就到营门了。我当时不明情况,见有车过来,跑出小岗楼准备要出门条儿,那时司机没有持派车单、会客单,军队地方车辆别想在哨兵眼皮下进出营门。见大桥子车没有停车的迹象,正想呵斥,突然发现开车的竟然是张亮平,心想他哪会开车?知道要出事儿,赶紧闪在大门立柱后。大营门外有一条横向马路,马路右侧就是断崖式的几十米深的沟壑,再刹不住车就直奔沟壑去了,急得我只能大喊:“拐呀拐呀!”车呼啦一下穿出营门,张亮平情急之下,向左猛打方向盘,一下撞在路旁的大树下,大轿子前保险杠撞出一个凹槽,差点把树都包住了。树倾斜又挤压了紧邻的民房,青砖黑瓦哗拉拉地掉下来,把挡风玻璃打成了烂鱼网一样。

军务科夏科长外出回来正好路过,夏科长是干部子弟,一米九的个头,黑旋风李逵一样膀大腰圆、声如炸雷,平常总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在营区巡视,一副威风凛凛的气派。看到头破血流的张亮平,夏科长抄小鸡一样把他从车里拉出来,见没有大碍,就边发动摩托边臭骂着让他坐在摩托屁股后头去门诊部。临行时命令我通知管理科、汽车队料理善后事宜。

那时部队领导就怕出事故,张亮平下哨不按时归队,还擅自动用车辆、损毁公车民房,事情说大就大,说小还就小不了,领导让军务科拿意见。夏科长见过世面,对兵样子凶心里还是疼爱的,意思是给个处分警诫一下就行了,分管领导不同意,坚持要退伍押送回原籍。张亮平急了,头上包着纱布伤病员一样去找熟悉的机关食堂管理员想办法。管理员是一级厨师,能做闻名遐迩的湿火腿,上级本级有会议接待任务总抽调他主厨,不知他采取什么手段,分管领导不再坚持意见,结果张亮平背了行政记过处分。

出了这样的事,夏科长觉得脸上无光,把连长指导员好一顿训。连长指导员灰溜溜地回去商议,觉得给个处分还不足以平息愤怒,岗位也必须调整。在他们眼里兵的岗位是有层级的:机关兵、驾驶员、哨兵、炊事员……最末就是喂猪的饲养员。张亮平这样丢人现眼还能站哨?喂猪去吧。

张亮平就喂猪,可连队只有两头猪,不够他半个人忙活的,就主动到哨位替老兵站哨。轮到我出勤时,他会到哨位闲扯几句,我担任自卫哨时,他还从炊事班弄点花生豆黄瓜西红柿什么的,我们一起躲在角落里边吃边轻声聊天。张亮平很机警,事先把一枝干芝麻桔梗撅断散放在队部通往班排宿舍的石板路上,夜深人静,极小的声响都会放大,这样连队领导夜里查哨我们就能听到动静。多年以后,当我看到谍战大片里特工把灯泡拧下踩碎撒在走廊里以防偷袭时,我一下就想起当年站哨的情形。

自卫哨相对自由,门岗就正规多了,但重复单调枯燥乏味,心理生理滋味都不好受,白天出出进进有人扯淡还好,晚上就难熬了。见张亮平喜欢站哨,想偷懒的老兵就让他替哨。

部队十点以后大营门关闭,只留岗楼一侧小门出入,到夜里十二点小门也关闭。有天夜里,张亮平正关小门时,听见草丛有声响,问了声谁,只见黑影晃动没听见回音,就操起枪、子弹顶上了膛。他又喊了一声:“口令”,还是没回音,就朝黑影放了一枪,枪口吐出长长的火舌,在深秋的夜里格外刺眼。

枪声一响,连队自卫哨马上吹起了紧急集合哨音,连长带着几十个兵操起家伙什就往营门狂奔。灯光亮起来,大伙才看清那黑影是夏科长。夏科长手掐秒表,拿手电筒照了一下,满意地说:反应迅速,考核通过,都回去歇了吧。说完拿手电筒照岗楼,张亮平就露了脸。连长见是他,气不打一处来,刚想训斥,夏科长说话了:哨兵不错,敢朝我开枪,有股子哨兵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嘉奖一次。

其实夏科长知道哨兵用的是空包弹,如果是实弹,科长哪敢不出声,张亮平也不敢真开枪。没当过兵的人不一定知道空包弹,它是这么个事儿,子弹也是子弹,就是有少量装药、底火,但没有弹头,弹壳收个口封住,上膛击发伤不着人。那时哨兵夜间配空包弹主要是威吓示警,有紧急情况,放一枪,连队自卫哨就知道出情况了,会召集人赶到哨位增援。

问题就来了,机关首长发话嘉奖张亮平,是队前表扬、口头嘉奖还是正经连嘉奖一次?指导员召集支委会商量到天亮,考虑到张亮平的一贯表现,功是功、过是过,就决定记填表的连嘉奖一次,事务长说给养员一直炊事班长兼着,买菜做饭忙不过来,一时也找不到肯吃苦原则性还强的接,提议让张亮平买菜养猪一起来。指导员说上士是骨干呢,就便宜了这小子吧!

炊事班有辆机关淘汰的挎斗偏三轮摩托车,没人会鼓捣,张亮平有基础,在操场里练了半天,就开出去买菜了,回来路过哨位就停下来,扔给兵一根黄瓜吃,自己过站哨的瘾。

来年夏天,我考上军校,张亮平在炊事班炒了两个菜为我送行。酒过三巡,我终于把憋在心里两三年的疑问说了出来,我说什么都会有瘾,都不奇怪,站哨还能站出瘾来就奇怪了,你真喜欢站哨?

张亮平笑着说:咱连队的兵就站哨还像个兵,莫不成在家养猪到部队还养猪、在家做生意来部队还做生意?

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说我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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