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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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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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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粮

文丨程文胜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的家乡对商品粮有着一种迷信般的追捧。男女谈婚论嫁,别的条件不说,首先就申明是不是吃商品粮的。吃商品粮就是城里人,吃不上商品粮就是农村人。农村人想吃上商品粮,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考学,二是当兵。考上学分配工作,当兵转志愿兵提干,转业回来安排工作,除此而外,鲜有他途。我们家本来是吃不上商品粮的,可我父亲带着制作金丝蜜枣的奇特工艺参加了合作社,总算是挤进了公家人的队伍,吃上了商品粮。父亲吃上了商品粮,儿女自然也就跟着沾了光。

我从沙河当兵时,一起参军的有三十四个,当兵前,他们个个私下里都怀有吃商品粮的理想,可是真正吃上商品粮的却没有几个。我的那些同乡有的牺牲在战场,有的离开部队回到沙河,至今还在部队的,除了我就是牛援朝了。南疆战事结束后,我到军校进修留在了北京,牛援朝随部队移防到了东北,后来干到一家干休所的所长,算是领导干部。三年前光荣退休。退休后,牛援朝怨天尤人了一年,无所事事了一年,然后就想开了,跟着她夫人王美丽一起推销老年保健食品,既有了寄托,又改善了生活,快六十岁了还考取了驾照,开上了中华牌轿车,日子红火得很。去年夏天,他们两口子带着一堆“夕阳乐人参健生茶”突然从东北赶来看我,动员我也推销王美丽公司的产品。

“北京的老年人都很惜命,销路肯定错不了。退休了闲着没事是要出问题的,必须找点事情做,不然等着得老年痴呆症啊!再说,这些都是长白山的名贵药材配制的,我自己也吃,吃了小半年,白头发开始变黑了,”牛援朝边说边用手扒拉自己的头发,“老程,你看看你看看。”

我倒不关心牛援朝的头发,我关心的是她的夫人王美丽。王美丽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几十年没见面,虽然是岁月风霜年龄不饶人,但王美丽依然保持着高挑细瘦的身材。

上一次看到王美丽,我还在炮兵营当技术员。那时,王美丽刚从我老家沙河到部队探亲。那时的王美丽一根粗黑的长辫子一直垂到臀下,辫梢上用白手绢系了个小兔子,走起路来,小兔子左一下右一下,真是风姿绰约仪态万方分外妖娆啊!再看牛援朝,心里的欢喜全部写在了脸上,把我们营的单身干部羡慕死了。

我当兵前就认识王美丽。王美丽和我妹妹小芳是好姐妹,从小学到初中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只是初中毕业,两人就分开了。王美丽毕业后到他远房表叔开的五金杂货店看铺子,小芳则在公社中学继续上高中。铺子与学校中间隔一条马路,她俩虽说是分开,隔三差五的总见面,依然是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王美丽读书不用脑子,做生意倒很在行,深得她表叔器重。王美丽的表哥刘黑子更是喜欢得不行。有一次酒喝高了,当着亲戚朋友的面,刘黑子居然一把搂住她,公开宣布要把她永远留在铺子里,到了结婚年龄就登记。刘黑子膀大腰圆、声音洪亮完全可以赛过黑旋风李逵,王美丽又惊又怕挣脱不得,急得哇哇乱叫,那模样把一家人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王美丽开始以为是酒后玩笑,没想到刘黑子认了真。送走了客人,刘黑子就钻进王美丽的屋里,满嘴海枯石烂之类的,又是赌咒又是发誓,想把该做和不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王美丽借故上厕所,光着脚就一溜小跑到学校,把小芳从晚自习室里叫出来,急切切地把刘黑子的事向小芳说了。王美丽最后忧心忡忡地说,表哥心眼不坏,可表哥表妹是近亲,要是和他结婚,生的孩子还不是痴呆儿一个?

小芳不着急,小芳说:关键是你是农村人,刘黑子也不能算吃商品粮,他那杂货铺只能算是临时工,说砸就砸了,真要是砸了你喝西北风呀?

王美丽感到事情严重了,急得掉眼泪。

小芳就笑她没出息,说:赶紧处个对象,要是有了对象,刘黑子就死心了。

王美丽左思右想,就想起了牛援朝。王美丽说,牛援朝倒是个人选,只是听说他要参军了。

小芳说,参军多好,跟着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不比待在沙河强?说不定提了干让你随了军,让你也吃上商品粮呢。

听我妹妹一说,王美丽马上笑逐颜开了。

牛援朝哪里能想到王美丽这样漂亮的姑娘看上自己?我妹妹一撮合,王美丽就和牛援朝立即就定了婚事。三年后,我和牛援朝都在部队提了干,牛援朝和王美丽的幸福生活也瓜熟蒂落。王美丽在家乡享受着军队干部家属的优待,凡事都让人高看一眼,就在这一点上就远远超过刘黑子能给她的。王美丽就感到幸福像花儿一样绽放,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冬日的阳光抚摸草垛上的积雪的时候,王美丽的肚子也像温暖的草垛一样慢慢凸现出来。牛援朝一家的人都在围着她的肚子转,凡事都不让她沾手,日子不晓得几快活。

王美丽自己生活在幸福阳光里,也希望别人生活得阳光灿烂。在探亲期间,有事没事的总往我耳朵里灌家乡的一些事情,希望我能和她表妹妹苏五处成对象。

王美丽说,你和援朝是战友,天南海北的没有个亲戚走动,要是娶了苏五,我们就是亲戚了,互相有个照应,多好啊。

王美丽说,小五真是心灵手巧,她剪的窗花飞禽走兽惟妙惟肖,一个猛张飞贴在窗棂上,胡须能动,眼翅毛能闪忽,谁见谁喜爱。

王美丽说,小五识文断字,算盘拨得飞快,叮叮当当唱歌一样,大队的老帐房都比不过她。

王美丽说,小五孝敬老人,她妈腿犯风湿病,要蜈蚣作偏方药引子,一个人就进了山。

王美丽说的次数多了,心里就有了苏五的印象。等到我探家的时候,发现苏五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多少年后,我的母亲说起她还很感慨,说小五这丫头是个好姑娘,要是她不是农村户口,也吃商品粮,和我家二小子倒是挺般配的。

我和苏五第一次见面,是王美丽精心策划的。那天下午很冷。苏五站在公社中学围墙外面的雪地里,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拿着根从树杈上敲下来的冰挂,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眼睛在四处张望。等她看到我在看她时,她立刻把冰挂扔掉了。我看见苏五穿着一件蓝格子的布袄,身体有些纤瘦,那纤瘦又因了些胆怯而显得楚楚可怜。她的眼睛很大,松针样的长睫毛上挂着雪痕,那柔顺的目光有一下没一下的向我抹过来,我感到我钢铁的心开始被目光熔化,变得敏感而脆弱。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并排走着,穿过学校外的农田,又从农田那边穿回来,我们很少说话,只是互相看着,互相微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真是纯真年代,真是纯真年代啊。

天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我们在田埂上坐下来,我试探着把手放在苏五的腿上,苏五推了一下没推动,我就握着了她的手。我感到她的手热乎乎的,那热气电流一样一路直奔自己的心尖,让我每根神经都在颤抖。那一刻,我想我已经确定今生的爱人就是苏五了。

晚上,我把小五的事情告诉了妹妹。我妹妹小芳一听就恼了。小芳咬牙切齿地说,这肯定是王美丽出的幺蛾子。小芳转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我说,哥呀你傻不傻,小五就是再好,你一个吃商品粮的找个农村媳妇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好听。再说了,没有工作,今后生活怎么办?婚姻这东西,不能总花前月下,现实的问题还是现实点好。没想到你当了干部还这么幼稚。

但小芳到底没有劝住我。小芳当天夜里又去找王美丽理论。也不知王美丽用了什么手段,小芳居然答应不再过问,并暂时对我母亲保密。

第二天,王美丽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苏五家里。王美丽说,小五这门亲事要是成了,就能吃上商品粮了。再说小五又不是攀龙附凤,就是段淑芬那样的女人,最后不也嫁了个煤厂会计吃了半个商品粮吗?段淑芬是什么样的人?想当年也是沙河的美女,就是见了大队干部也不愿意拿眼翅毛夹一下的。她之所以嫁给韩会计那样的五短身材的矮煤黑子,还不是看中了他吃的是商品粮。

苏五妈听了十分高兴。

王美丽后来说,吃饭的时候,我一直看小五的脸,越看越觉得小五这女子端庄秀丽、招人疼爱,就算是镇子里吃商品粮的姑娘也没有她这样清爽。这么漂亮的脸蛋窝在沙河,真是亏死了。

可是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说过,在我的家乡沙河,吃商品粮的是国家人,国家人找对象当然只能找国家人,这是一个无法逾越的标准,何况我母亲对此掌握着严格的尺度呢。我把我的忧虑告诉了王美丽,我说我想把小五的事情告诉母亲,可我张不开口。

王美丽说,这好办,先找个熟人去探听一下你妈妈的态度。

王美丽就去托煤厂里的段淑芬商量。

段淑芬满口答应:“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小芳他们家每年过冬的煤都是我张罗的,他们这一家人本分得很,对小五肯定打心眼里喜欢。”

当天下午,段淑芬就到了粮管所,把我母亲拉到柜台外,说起沙河的小五来。

我母亲听了很惊讶:“你说的那个小五我怎么从没有听二子说起过?”段淑芬说:“肯定是二子不好意思说就是了。大姐我实话告诉你,他们可好了有一段日子了,天天约会,亲热得不得了。小五人长得清爽,心眼好,做事情又麻利,真是不错的姑娘,也难怪二子会喜欢她。”

我母亲有些不高兴:“淑芬,我们二子是军队干部了,怎么可能和她好上?就算小五是个好姑娘,她一个农村姑娘,一没户口,二没工作,他们今后日子怎么过?”

段淑芬没想到我母亲的态度会是这样,很是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姐,二子和小五好,这是肯定的。只要孩子们愿意就好。至于户口哪还不是二子他爸跑跑腿、动动嘴的事情。”

我母亲沉着脸说:“淑芬你怎么没脑子?现在转商品粮的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到煤厂都多少年了,还不是临时工?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淑芬自觉很丢面子,窝了一肚子火悻悻地走了。

我母亲也很窝火,晚上就审问我。我怕母亲忧伤就没有承认,母亲很是欣慰。很是欣慰的母亲很快就把我的态度告诉了段淑芬。

段淑芬就感到上了当,觉得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王美丽好一通埋怨。

这在别人那里也就是一通锣鼓,在小五那里就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我再去找她,她说什么也不见我了。就是王美丽出面相劝,也没有让她回心转意。

回部队的那天,我独自在沙河车站候车,风雪扑面而来,顿觉满天都是小五羞涩的微笑,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我竖起衣领,只觉眼里溢满了泪水。

多少年后,我仍对自己的善良和软弱十分后悔。这种性格缺陷使我错过了很多人生际遇,有很多次,我不想伤害别人,却无一例外地既伤害了别人又深深地伤害了自己。其实,如果我当时承认了我和小五的爱情,母亲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再次见到王美丽,我很想再问问小五的情况,可王美丽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几十年过去了,王美丽当年的风韵依旧,让我更加觉得恍若隔世,满心都是愧疚和悔恨。

我辜负了小五,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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