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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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程文胜
事情要从一九七八年说起。那年，我的家乡发生了两件轰动全公社的事情。一是某师野营拉练途经公社宿营两天，满街都是战车、火炮，十几匹高头骏马在沙河水里沐浴，更是让孩子们羡慕得发疯、欢喜得发疯。当天夜里还在公社中学操场放映了电影《南征北战》，银幕前的好位置都留给了老百姓，后面黑压压的兵齐整整地坐在小马扎上，军歌震彻了天空。开演前，一个漂亮的女兵用广播电台的声音说话，那声音就像春天的百灵，清脆脆的让人过耳难忘。从那年春天一直到夏天，我的家乡人对此津津乐道，连老人都忍不住学几句她的声音：“广大社员同志们——”。二是公社中学最漂亮的姑娘张小敏光荣参军。天哪，要知道那是女兵呀！我的家乡人奔走相告，自豪感幸福感满足了整整一个冬天。据我所知，张小敏当女兵可谓空前绝后，自此以后，小镇至今还没有走一个女兵呢！
算起辈分来，张小敏算是我的表外甥女。我当兵走的那一年，张小敏才上小学五年级。据我的这位可爱的外甥女说，她之所以想当兵源于两个动因，一是我这个当表舅的一身戎装飒爽英姿，在我的家乡享有很高的政治地位，经济上也不错，相当于公社书记的工薪。当然，这都是那个年代的事情了。第二个原因就是那个说“广大社员同志们”的野战部队的漂亮女兵。她说她想象中的女兵形象就是这样的，像盛夏的荷花一样既清雅又高傲，丝毫不比电影上的女演员差。
部队师部驻在公社大院，公社武装部和派出所派了人看门，普通老百姓进不了院落。师宣传队则进驻文化馆，宣传文化倒是专业对口。白天，那个“广大社员同志们”和文化馆的几个文艺骨干切磋技艺，歌声如黄莺出谷清扬婉转直窜云霄，舞姿如风摆荷叶潇洒俊逸，空气里到处飘荡着文艺的味道。我的家乡人哪里闻到过这样高品质的味道，在这之前，还以为唐馆长的说书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文艺了。寻着绚烂文艺的流苏，我的家乡人纷至沓来，文化馆四合院的天井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唐馆长不得不拿着小喇叭向外轰人，声音都喊哑了。张小敏得知消息，偷偷从课堂溜出来，一整天围着她心中的偶像，那崇拜劲头比现在的“超女粉丝”一点都不逊色。
部队离开小镇后，那些难忘的场面在别人眼里是热闹，热闹过了心就静了，张小敏却做不到。就像得了魔怔一样，一天到晚拢不了精神，高二期终考试考得一塌糊涂。暑假的时候，小敏先是整天到后山林子里又是唱又是跳的。后来不唱了，一个人能痴痴地在山坡上从日出坐到日落。
张小敏是独生女，我表姐邓方敏很是宠爱，不然表姐也不会把女儿的名字搞得和自己一样。邓方敏看着闺女莫名其妙地一天天地瘦下去，心疼得很。照这个状态，小敏别说参加高考上大学，就是继续上学也不成了。邓方敏狠狠心，干脆让小敏辍了学。
学上不了也便罢了，关键是小敏虽是农家女孩却做不得农活，待在家里只能吃闲饭。时间一长，邓方敏就觉得不是个办法，总对小敏爸说：“也不知这是中了什么魔症，不上学也就不上了，一个女孩子读到高二也算得上是女秀才了，可她总这样神神道道的怎么受得了？你总得想个法子呀。”
我表姐夫本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拨乱反正后，他被从生产队长的位置上赶下来，就不那么能言善辩了。加上公社社员们的鄙弃，自觉无颜见人，表姐夫很长时间处于失语状态，用邓方敏的话说“你表姐夫那样一个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的人，怎么就变成了十八棒槌夯不出半个屁的人呢？”
邓方敏知道跟表姐夫说这些没有用，也不指望他能想出点法子来，可不向自己男人絮絮叨叨向谁说去？表姐夫起先不搭理，经不起邓方敏三番五次地絮叨，终于忍耐不住，先是大骂了一通天地神仙，然后愤愤地说：“想个什么法子？一个农村女娃子疯疯癫癫、又是唱又是跳的，还想当演员不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邓方敏气得说不出话，但细一想，男人还真提醒了自己，部队宣传队在文化馆表演节目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前去观望，那样的场景真是让人心尖都跟着飘起来。小敏长得水灵，心气又高，莫不是真想当什么演员？
也不怪我的表姐没把小敏往想当女兵的路子上想，就小敏爸的历史背景，当兵政审这一关就过不了。演员就不同了，戏子是不问出身的。邓方敏年轻的时候也是演过戏的，公社文化馆普及样板戏那年，唐馆长到生产队里挑选了邓方敏和马艳艳两个人。半个月下来，邓方敏学得有模有样，唐馆长只夸她有戏份，隔三差五地给她开小灶。我表姐夫知道后，很是害怕他们的革命爱情让“小灶”给搅黄了，终于寻得一个机会，着急忙慌地把邓方敏这碗生米做成了熟饭，结果是邓方敏不得不流着泪离开文化馆。
离开文化馆，邓方敏后悔死了。你看人家马艳艳留下不久，就调到了县剧团，又吃香的又喝辣的，一天到晚唱戏，不晓得几快活。而自己呢，一辈子待在沙河，脸朝黄土背朝天，腰变圆了脸变黑了手变糙了，见到领导都不敢伸出手指头来。想想这些，邓方敏就把自己的男人恨得要死，感到自己在农村里耗了这么多年也太冤了。恨是恨，日子还得过，谁让各人有各人的命呢？但自己这样过来也就过来了，总不能让小敏这女子也憋屈一辈子吧，况且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子？
可怜的表姐就这样陷入了执着的思维怪圈里了。她认定了小敏想当演员，她也不想想，张小敏什么时候说过想当演员了？
邓方敏开始发愁如何才能让小敏成为演员。左思右想还是回到马艳艳身上，要是马艳艳能帮上忙呢？这样想着，邓方敏就专门去了一趟县城。
马艳艳见到邓方敏很意外，她不明白一个乡下女人怎么就忽如一只蝴蝶飞进了自家的窗口？等弄清楚了是邓方敏才热情起来，又是端茶水又是削苹果的。看着马艳艳两只白皙的手忙个不停，邓方敏不由自主地对比自己的手，越发感慨岁月流逝，越发急切地说起小敏的事。
马艳艳对小敏也依稀记得，称赞她小时候乖巧机灵，是个美人胚子。邓方敏还以为小敏当演员的事情有谱，结果马艳艳话锋一转，说自己一个唱戏的，年龄大了，听说剧团要减人，自己的饭碗也未必能保住。邓方敏一听心里就凉了半截。马艳艳咸七淡八地又说了些别的，最后拉着邓方敏的手，幽幽地说：“听我一句劝，小敏还是不要学唱戏，唱戏有什么好？年轻的时候人见人爱，等人老珠黄了，连狗屎都不如。就拿我来说吧，练功练坏了身子，孩子都生不了，老头子又先走了，现在还不是一个人过？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早晓得这样，当年学唱什么样板戏？”
马艳艳这样说着，眼泪止不住扑簌簌地落，弄得邓方敏心里也很难过。坐火车回家的路上，邓方敏回想着当年和马艳艳一块学戏的时候，那时候真是花骨朵的年龄啊，那时候真是上进的年龄啊，心里满满的都是革命理想，一天到晚都是精气神，哪里有过烦心的事情？现在呢，小敏爸一个甩手掌柜，里里外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操心，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出头，再加上小敏的魔怔，真是心都操碎了。
邓方敏越想越觉得自己命苦，眼泪洒了一路。到家又躲在被窝里大哭了一场，哭得小敏爸莫名其妙。邓方敏就把马艳艳的情况说了，没想到小敏爸十分不屑地说：“人家一个唱戏的，眼泪还不是说来就来？”
邓方敏心头的怒气怨气火气腾地一下子蹿起来，咚咚地拍着胸脯，懊悔自己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男人。但邓方敏不想和他斗嘴，和他这个没脑子的窝囊废斗嘴有什么意思？只能让自己更伤心。该什么样就什么样，都一辈子了，一辈子都改不了的臭德行，神仙也奈何不得。邓方敏觉得这大半辈子真是哑巴吃了黄连，不仅是有苦也说不出来，就是自己苦死了，还要在别人面前装作高兴的样子。人要是真有下辈子，就是变猫变狗也不要投胎当女人。阎王爷实在非要自己做女人，说什么也要嫁个好人家，要是还是小敏他爸这样的，就一辈子当姑娘、当尼姑。
邓方敏伤心过了懊悔过了，看看天色已晚，起身洗巴洗巴脸钻进厨房做晚饭。邓方敏一边揉面一边叹息自己生来就是操劳的命，伤了心还得做一家人的饭。揉着揉着，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邓方敏不想让眼泪和进面里，手上又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擦眼泪，就强迫自己想点高兴的事情。想点什么呢？生活中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等做得了饭，才发现小敏不见了。四处叫了一遍，人影也没见着。开始邓方敏边找边埋怨，一夜过去，小敏没回家，邓方敏就觉得天忽然塌了下来。
天一亮，邓方敏两口子就四处奔波，方圆十里八乡、三亲六眷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小敏一点消息也没有。一个星期过去了，邓方敏带着几个社员又到村头的沙河、山后的堰塘拿渔网扫了好几遍，死活不见小敏的影子，就到公社派出所报了案。
小敏失踪案给派出所出了难题，一是缺少办案经费，二是缺少办案人手。派出所所长老方急得牙梆子上火，正好军队转业干部魏公安到派出所报到，老方连说三声谢天谢地，顺手就把这个难题交给了魏公安。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部队干部能吃苦、水平高，还能说普通话，外出办案不存在语言交流问题，不像本乡本土的，说出普通话自己听了就好笑。
魏公安在队伍上是团政治处保卫干事，处理这些事情是有一套的，很快就搞清楚了小敏渴望当女兵的真实意图。以后的事情就简单了，魏公安判断小敏一定是找“广大社员同志们”去了，一定是软磨硬泡想当女兵了。魏公安一个电话打到老部队，托战友辗转找到湖北军区某师保卫科一问，果然不出所料。
魏公安把邓方敏叫到派出所，说：“不出两天小敏就回来了。回来后让她到所里来一趟，我倒想见见这个不简单的女娃子。说不定当兵的事情我还真能说上话呢。”
邓方敏死活不信，全沙河的人都找不到，坐在家里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人找着了？谁知第二天晚上小敏就回了家。这事情一传开，整个沙河的人都夸赞魏公安像诸葛亮一样料事如神。
因为魏公安有言在先，冬季征兵的时候，邓方敏就为当兵的事情拜访他，这一说，小敏就入伍了。
小敏入伍当然不是魏公安说了话就可以的，魏公安一个小人物能起多大作用？关键是南方有了战事，镇上到处传说这次入伍的女兵要上前线当卫生员，这样一来，原本想送闺女当兵的一位领导时变了卦，名额就空出来了，我那可爱的表外甥女就替补上去，终于如了当女兵的愿。
等小敏回家探亲的时候，昔日的任性的小女娃子已经是解放军里的二等功臣、通信兵连副连长了，一身军草绿，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公社领导知道小敏回来，专门请她为家乡人做了一场报告，报告也是在公社中学操场举行的，演讲结束时，小敏激情演唱了一首《血染的风采》，那歌声里浸染了真情感，直唱得全场的人热血沸腾。散场了，大家都不肯走，都在议论，说小敏真是女中豪杰，比那年的“广大社员同志们”还要“广大社员同志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