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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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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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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马嘶鸣

文/程文胜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西码头镇北瓮子门外的邮电所。也许不是第一次见,我们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看这个世界,她一定多次撞入我的眼帘,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在脑子里不会留下印象。事实也是这样,她后来对我说,她曾好几次碰见过我,每次我都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看来我说第一次见到她,的确是不够严谨的,应当说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的,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我回到阔别多年的西码头的一个下午,我去邮电所给一位大学老师邮寄刚搜集到的几本地方志。我到邮电所时,她背对马路身子前倾趴伏在榆木柜台边,穿过大门栅栏的阳光落在她白底绿碎花的连衣裙上,她左脚抬起轻蹭另一条小腿肚子,背影看起来像一匹有着肥壮屁股的斑马。斑马的形象一跃出脑海,立即让我对她产生好感。

我拍打过斑马的屁股,那是一匹动物园圈养的后臀溜圆的斑马。它吃草时看似闲适但绝不温驯,据说在肯尼亚马赛马拉大草原,野生斑马强健有力的后腿蓄积着巨大的能量,尥起蹶子瞬间踢碎野狗的头骨。我想这个被阳光装饰如同披上斑马外衣的安静女子,性格或许如同野生斑马也暗藏着一种刚烈吧。我走进邮电所的大门,她回头瞥了一眼,站直了身子。我说要邮寄几本书。我的眼睛一时没有适应屋里暗淡的光线,她的面相因此模糊,似乎不丑也不惊艳。我把书放在柜台上,她看了看,说要包一下才行。她说话的声音与我料想的差不多,柔和而低沉,也如斑马一样有一种憨憨的亲和力。她转进柜台,蹲下身子从柜底取了一张牛皮纸。等她再次起身时,左手握了一把美工刀,那刀的寒光让我哆嗦了一下。

锋利的刀让人恐惧,再健美的肌肉也不能抵抗它的切割。我想起刚经过集市上的一个肉案,屠户切开猪的后腿时,断切面的肌肉还在突突颤动。我有强迫症,她的美工刀比屠户的刀锋丝毫不会逊色。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会儿阳光映射到她的脸上了。我觉得这张面孔似曾相识,又看一下,却不能确定是不是见过。

这时,门外响起一串自行车铃声,邮递员旋风一样卷进来,将一沓大约从街边邮筒收拢回来的信件哗啦一下堆在柜台上,又风一样出去,仿佛世上唯他才是惜时如金之人。女邮电员朝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什么,感觉像食草的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她把包好的书推到我面前,让我写邮寄地址,然后戴上深蓝色的袖套,一手执邮戳,一手分拣桌上的信件,四两重的邮戳迅速而有力地砸向邮票,发出擂鼓点一样富有节奏的响声,油墨的香气借着轻扬的微尘飞散,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办完了邮件事,我就去赴王海涛的晚宴。我十四岁那年随父母举家搬离西码头到县里定居,已经十五年没回来过了。这次跟着县政协的一个文史工作组来调研,连着开了好几天座谈会,其间得闲便在当年常去的地方游走,每到一处脑子里都会想起一些人和事。在状元河边巧好遇见了少年玩伴王海涛。王海涛认出我心情激动如河流,拉着我的手不放,说一定要把当年几个玩得好的家伙叫来一起热闹热闹。王海涛相貌变化不大,只是右腿似乎是瘸了。

晚宴设在西码头的“有人缘”酒家,饭馆不大,没有包间。天色尚早,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只有王海涛坐在门口边吸烟边张望。他见到我急迎过来,一边拉我入座,一边介绍几个将要参加聚会而还没到场的伙伴。名字绰号听起来有种年代感。王海涛说,“这几个怂货每次聚餐都要三请四催,像是求着他们吃喝。”

我说都在忙,好饭不怕晚。闲坐拉扯,就说起下午去邮电所见到的女邮政员。王海涛立刻耸肩摊手,动作和表情像港台电影明星。他说,你不认识黄婀娜?黄金荣的姑娘啊!我连连哦哦几声。

在西码头镇谁能不认识邮电所投递员黄金荣呢?不仅名字和上海滩大佬黄金荣一字不差,而且在西码头镇也可归于趾高气扬一类的人物。若干年前,黄金荣一身墨绿色制服,骑一辆绿颜色永久牌自行车穿过街市时,西码头的男人羡慕不已,表面又装作视而不见。那时,拥有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几乎是每个成年男人心中的梦想。我们几个伙伴为了过过自行车瘾,摸清了老黄送报的规律,一听到铃响,便飞奔过去,围着他央求骑骑车。遇到他中午酒劲还在心情还好时,伙伴们都能轮着在院里转一圈。车高人小,我们只能让车倾斜,一只脚踏上后,另一只脚猛一蹭地迅速从三角杠里伸过去踩另一边的踏板。老黄蹲在泡桐树下,眯着眼吸烟,像在看我们又不像在看我们。有年秋天,一连几天没见着老黄,再过几天就换了新人。听院里的老头聊天才知道,老黄到农场喝喜酒回来,连人带车摔进沟里淹死了。其中一个叹息:沟里水不深,按说不会有事,居然就淹没了。要不是他兜里装的花生漂在水面上,还发现不了他在水底哩。伙伴们不关心老黄,只一个劲儿问自行车的下落,老头们很恼火地把我们轰走。我很失落,以后每次经过那棵泡桐树,我都学着老黄的样子在那蹲一会儿,每次耳旁都依稀响起清脆的铃铛声。现在,我已记不清老黄的眉眼面孔了,前天去那个院子发现已建起屋舍,一点当年的痕迹也没留下。

王海涛说,老黄去世时黄婀娜在三十里外的国营红星农场上初中,黄婀娜毕业后就从农场过来顶了职,黄婀娜当邮政员不久,所里邮件运输车司机退休,她自告奋勇兼职做司机。同事们大吃一惊,一个新上班的小丫头片子也不想想,司机多吃香的工作谁不想干啊,哪能轮得上她?可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领导居然同意由她干了。黄婀娜也真是聪明,河滩上练了一天车,第二天就开上路了,乍一看去,和老司机差不了多少。王海涛一口一个黄婀娜,让我好笑。王海涛问我笑什么,我说,黄金荣是上海滩里黑帮大佬,黄婀娜用咱们西码头的方言普通话唤作“黄阿拉”,音调听起来像是上海人自称的黄“阿拉”。整个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的人物啊。那时大街小巷都响彻着《上海滩》里“浪奔浪流”主题歌。

王海涛笑,他说,只怕这黄婀娜比《上海滩》里的冯程程还古怪精灵!唉,她三十岁了还单身哩。这辈子要是能娶黄婀娜当媳妇,少活十年都愿意。

王海涛说这话的口气像玩笑,入耳之后却是落寞。我因此断定王海涛与黄婀娜是有故事的。王海涛是西码头粮管所书记的大儿子,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尾巴上。他父亲把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的成绩仍如牛尾巴上的一撮毛甩来甩去。他父亲认了命,干脆让他高一下半学期辍学回来做了粮店的临时工。也就在那一年,我离开西码头转学到县一中。两年后,我考上了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分配到省政协文史研究会做编译工作,自此便与王海涛没有再联络,更不可能知道黄婀娜的事了。不知道不等于不存在,而一旦关心,那些存在就会如一只躲在墙角下的黑猫一步步走进阳光照射的门槛,世界的黑白分明瞬间让人惊悚。

不一会儿,狐朋狗友陆续来了。从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到如今承担养家糊口重担的而立之年,他们一个个脸上都多多少少镌刻了岁月的刀痕,对我这个住在县城忙在省城的故人,重逢的热情里有了陌生的意味。为了不那么尴尬,我提起了黄婀娜,马上气氛就活跃了。

狐朋狗友中有一个当年酷爱文学做梦都想当作家的家伙李有田尤其来劲儿,说起故事仿佛事事都是亲眼所见。他上初二就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叫有田种地,但他既没田也没有地,一家五口挤在三十平方米的瓦屋里。他一直在为塑造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做准备,什么奇闻逸事都记录下来,说是将来写长篇小说时要用。那时有田种地的眼神里总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忧郁。可惜,他的理想只能妥协于亲情和物质,高考离分数线只差十五分,他想复读一年再参加一回高考,恰逢当年县里几个国营大厂招收第一批合同制工人,他父亲闻讯不再供他复读,而是逼他应试汽车轮胎翻修厂。西码头大多数青年人眼高手低,嫌弃橡胶有毒,且工作环境污染严重,轮胎翻修厂的招工指标大有富余,有田种地被顺利录用。进厂没两年,工厂就倒闭了。他只能回到西码头,开了路边修理厂,做些修补轮胎之类的活计。因为国道穿镇而过,他的生意还不算冷清。

有田种地喝了酒,眼神里又晃荡出八十年代文学青年才有的微光,他揭发当年王海涛每天的必修课就是偷看黄婀娜,见人就绘声绘色描绘他的观察。比如她那天用白手绢扎马尾辫而前一天是带两粒玻璃球的皮筋,连衣裙的左肩有块小圆洞缝上了,灯芯绒的布鞋是半高跟的刚钉了鞋铁,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我就前去印证他的话,每次都不幸被他说中。最后,有田种地嘲讽道,王海涛读书不进字,却能这样细致入微地观察人物,他不去当作家而当临时工简直亏死了。

王海涛笑,说我是有贼心没贼胆,也只能远远地过过眼瘾。那时黄婀娜穿着小翻领墨绿制服,头发烫成小波浪,真是清爽死了。

我说,现在也不错的,今天下午刚见过。

有田种地说,不错什么呀,你没看出毛病来?

我不解地看着他。

有田种地靠近我,低下头说,她有癫痫病,不犯病时正常人一样,犯起病来吓死人。

我想起黄婀娜手中的美工刀,心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第二天一大早,带队的政协刘主席接到回县里开会的通知,临走时说,大家忙活好几天,今天休整,可以去山里转转。西码头蔡镇长一边连声答应着,一边不失时机地关上北京吉普车门,目送刘主席在尘烟中离去,回转身就征求大家的意见。蔡镇长说,凤凰崖、清沟水库、桃花源几个点风景都不错,看看想去哪里参观?

有人起哄说,嘴里淡出鸟来,有野味吗?

蔡镇长说,野兔子算不算?凤凰崖兔子多得成灾。先参观风景,再吃吃烧烤,各位专家也以此为我们西码头平衡一下生态环境。

大家都兴奋起来,约定半小时后出发。

凤凰崖我是熟悉的,离西码头镇不过三十里路。东西走向的海拔两三百米的山丘三高四低,中间一处异峰突起,远远望去犹若凤凰昂首鸣叫展翅欲飞,这也是山名的由来。凤凰崖南北为界,南面为西码头辖区,北面就是国营红星农场,因农场有铁佛寺,寺内有铸铁弥勒佛宽两米高一米,故也称铁佛农场。年少时曾去游玩,那铁佛右腿盘伏于须弥座,左腿曲收于腹前,胖乎乎的手掌搭于膝盖上,右手持佛珠贴于鼓起的大腹,面相慈祥,笑容可掬。据说这尊铁佛差点毁于1958年的大炼钢铁和1966年的破四旧运动,幸亏当时的农垦领导是文史专家,指示农场妥善看护,这才得以留存至今。

这时,一辆吉普车带着一辆面包车停在招待所门前。蔡镇长说:镇里条件有限,只有一辆小吉普,临时借用了个小面包车,委屈大家挤一挤,我还有会,宣传委员丁香陪同大家参观,中午我赶过来一起吃烧烤。蔡镇长把那个名叫丁香的宣传委员叫到身边,耳语几句。丁香领命点头,组织大家登车。

丁香让我上吉普车,说我是省里的干部,我连忙推让,钻进了面包车的驾驶室。丁香跟过来还想劝说,我立刻把车门关闭了。

车外面一阵拉扯,终于各就其位。

汽车发动,我才注意到驾驶员是个女士,再一看,黄婀娜!

据说,与陌生人在短时间内多次相遇,说明两个人就存在某种缘分。我当然不相信缘分,这不过是西码头太小,转来转去反复遇到一个人不足为奇。黄婀娜却不这么认为,她说,真巧,这两天总遇见你,有缘。

我说,可不是……昨天晚上和王海涛一起吃饭还说起你。

黄婀婀踩了一脚油门,没有接话。也许是没听清我说什么吧。为避免尴尬,我转过头以土著人的身份向调研组的同行们介绍凤凰崖的由来。当说到保护铁佛的故事时,我听到黄婀娜嘴里吐出个“切”字,明显是不以为然。

调研组的同行对山景和兔子没什么兴趣,对铁佛寺却兴致勃勃。只是见了真佛,大家的兴奋大打折扣。在一个夯土院墙合围的小院之内,几根三角铁支起一个铁皮棚,铁佛蒙尘积垢落座于土堆之上,远没有想象中的神奇伟岸。林主编尤其怅然若失,他说,还以为真有铁佛寺呢。他端起挂在脖子下的海鸥牌相机,连照了好几张照片。

中午蔡镇长带着镇办秘书骑着自行车赶过来了,每个人车架上都挂着东西。因为农场方面年初就得知今明两年将要归属西码头镇领导管理,且蔡镇长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在外烧烤。农场书记当过兵,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各位领导专家,客随主便,午饭就在招待所搞,再说了,烤什么野兔子,宰只羊。

农场招待大家的有野山菌、野鸡、野生甲鱼……当然少不了野兔子,更让人顿生饥饿感的,是门外松木烤全羊的香味直钻胸肺。蔡镇长说你这没什么好酒,我带来了。这是西码头镇著名酿酒师马长达酿造的,不亚于那些名牌酒。

酒瓶盖一开,果然芳香四溢。领导简短致辞,大家就开喝。婀娜不喝酒,坐在长条桌的一角边吃边听大家聊。男人有了酒精的刺激,见了年轻女人分外殷勤,都来劝黄婀娜喝酒。蔡镇长说,算了算了,别让她喝,她是不能喝酒的。大家不买账,又怂恿我来劝。我说,文化人还是要怜香惜玉,而且她一会儿还要开车送我们回去,喝酒出了差错谁都好不了。这个理由在那个年代其实不能算理由,那时还没有醉驾一说,在人们都骑自行车时,手握公车方向盘的人很吃香,谁用车还没有个酒局,哪个酒局又不是喝得五迷三道?大家之所以认可我的理由,是因为前几天差点出了人命。县食品公司到西码头食品所运送牲畜,食品所照例宴请驾驶员老汤,老汤照例放开喝,喝完即开着解放牌汽车出发。多少年都是这样的程序,从没出过什么洋相。可是这天天有微雨,车到火车道路交通口时熄了火,火车头一下将汽车撞开。幸好火车刚出西码头火车站,速度还没跑起来,否则老汤就真成老汤了。汤师傅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食品所则全体出动搜捕四散而逃的猪。

本来大家已打消劝黄婀娜喝酒的念头,谁知她抄起酒瓶倒了一大碗酒,估摸着半斤左右,要和刚才叫嚷最凶的林主编捉对厮杀,气势简直就是一匹扬蹄嘶鸣的斑马。这大出大家所料,纷纷催促林主编应战。林主编酒酣,经不住大家怂恿,当即一饮而尽。黄婀娜犹豫了一下,捧起大碗,咕噜咕噜喝水一样,此情此景不由让人想起水浒人物,就差朝地上摔碎酒碗了。

蔡镇长拦阻不及,就让丁香赶紧过去照料。蔡镇长脸上滑过一丝责备的表情,风吹柳丝一样一闪而过。我猜想蔡镇长也许和我一样担心着什么,但直到午饭结束也没有发生预想的事情。林主编却醉得不省人事,蔡镇长提议大家散散步、消消食,等林主编醒醒酒再回去。

黄婀娜刚打开车门想去发动车子,听蔡镇长这么一说,就啪的一声关上车门,嘴里又是一个不以为然的“切”字。

蔡镇长披着上衣,一手支在腰上,一手夹着卷烟,望着远山。那时大小领导大都有这样的标志性动作,猜不透他们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回避大家去寻找一份短暂的清静。黄婀娜从车里跳出来,提着带塑料编织外套的玻璃瓶,厚厚一层茶叶在瓶底毫无生气地微微颤动一下。我凑过去说,酽茶解酒。

黄婀娜拧开盖喝了口茶说,谢谢你刚才为我挡酒。我和黄婀娜在林间散了会儿步,找了一块坡地坐下。前边的崖边,蔡镇长还在那儿站着,灰色中山装的下摆随风摇晃。

大家没有出发的意思,只能闲聊消磨时间。我对黄婀娜说起她父亲黄金荣,特别提起那辆邮电所才有的绿色永久自行车。黄婀娜说,怪不得几次遇见你觉得面熟,原来也是西码头的人……

我说,是啊是啊,昨天晚上王海涛几个人聚,说了好多事。我边说边观察黄婀娜的表情,见她没有打断索性一鼓作气地说了王海涛暗恋她的事。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我提到他父亲黄金荣,黄婀娜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杂七杂八说了很多事情,有些语无伦次。黄婀娜滔滔不绝的话语,让我觉得她与周围的人是那么不同,她就像非洲马赛马拉草原上一匹咴咴嘶鸣的斑马,四蹄发力,草木倒伏,尘土飞扬,但没有人能知道它为什么鸣叫,只觉得它黑白斑斓的条纹让人晕眩。我整理了一下她的话,大意如下:

一、关于王海涛。他暗恋?差不多就是土匪劫色了。前几年,王海涛死乞白赖地纠缠,她不得不假装抽羊角风才吓退他。王海涛的父亲担心他家一脉单传的基因更加残破,早早为儿子选定了一个儿媳。谁知王海涛婚后仍对黄婀娜念念不忘,他媳妇前往邮电所找黄婀娜大闹,王海涛一怒之下将媳妇一顿暴揍。媳妇娘家人不干了,几个小舅子围殴他,其中一个下手很重,把王海涛的一条右腿生生打断。王海涛伤愈,心灰意冷,说什么也要离婚,几个小舅子闻讯再次将他“揍”进了医院。王海涛只得认命,维系着与妻子名存实亡的婚姻,王海涛私下说宁可彻底自断一脉单传的香火,也绝不碰她一下。

二、关于蔡镇长。蔡镇长现在人五人六,以前不过是镇酱园厂的一个办事员,因善于写新闻稿被上级看上调走,外面游历一圈回来当了镇长。蔡镇长当年与黄婀娜是有些意思的,离开后就没那意思了。现在回来,心里又有了些意思。他知道黄婀娜兼着邮电所送邮件的面包车司机,常借故让邮电所的车帮忙政府接送一下客人。时间一长,连邮电所长都知道蔡镇长的小九九。

三、铁佛寺的铁佛能够保留下来,其实并不是上级农垦领导的指示,而是黄婀娜祖父假传“圣旨”,并制造了一系列真佛显灵的神秘事件,当地人心有畏惧才不敢造次。这个不难理解,灵不灵的,有句古话说得到位:“和尚不作怪,香客不来拜”。只是有件事不能理解,老人家保存下铁佛按说是件功德,可为什么半米深的小河沟就让他儿子黄金荣溺毙了呢?

回去时人多了蔡镇长和秘书两个,农场又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野生香菇,两辆车的空间就紧张了。蔡镇长说,无妨,我们骑车来的骑车回去。丁香不同意领导不坐车,提议把自行车绑在车上,大家挤挤。大家齐声附和,蔡镇长不再坚持。吉普车后屁股和面包车顶各绑一辆,蔡镇长被推上吉普车,秘书则上了面包车。

吉普车一溜烟跑没了影儿,面包车慢条斯理地走。快到西码头镇时,右前轮胎被扎爆了,黄婀娜骂了一句,对我说,肯定又是李有田作的妖。

车上没有备胎,黄婀娜指着前方说,两百米左右就是李有田的补胎店,麻烦大家推一下。大家七手八脚分列两侧推车,只有林主编晕头晕脑扭秧歌一般跟在后面。一路推到修理铺前,黄婀娜举着一个三角钉子喊“李有田李有田滚出来”。有田种地从里屋跑出来见了我们一脸惊讶。黄婀娜说,讲点良心,积点德好不好,赚钱不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有田种地看着我们,有种遮羞布被一把撕扯下来的羞耻感,脸红成茄子,嘴上却说补胎免费,但三角钉绝不是自己布下的,谁骗人谁不是人养的。有田种地赌咒发誓的委屈表情,完成值得信赖。即使他客观上的确曾暗自布下一些三角铁钉,主观上也绝不会是为黄婀娜的轮胎预备的。但是,他手中的铁钉可以插进过往汽车的轮胎,却很难插进他曾说过的或许早已忘却的长篇小说。事实也是如此,和同时代的许多文学青年一样,生活已让他与创作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镇办秘书带着众人离去,我想借故留下来陪黄婀娜,丁香不由分说拉起我一起走了。

离开西码头镇的时候,我专门去黄婀娜那里一趟,我把我画的一幅斑马的水墨画送给她。那时阳光来不及从栅栏那边投射过来,我希望再见到她左脚抬起轻蹭另一条小腿肚子,背影看起来像一匹斑马的影像,但那一幕没有出现。黄婀娜打开画看了一眼,爽朗地笑着说:“这是马?我看倒像一头驴。”她送我出门,说我俩有缘,还会再见面的。她的话让我分外落寞。

但是,自此便没再见过黄婀娜。

多少年后的一个上午,同事对我说,你老家西码头上晚报新闻了,一个女子用美工刀切掉一个领导下面的玩意儿,领导以强奸未遂判了五年,女子以故意伤害罪入狱三年。我赶紧抢过晚报来看,新闻侧重点在法制教育,人物事件过程皆语焉不详,除了西码头这个镇名,我并不能确认是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希望最好不是,可新闻边上的一张图片让我惊讶,那是市动物园的特写镜头:那匹有着滚圆屁股的明星斑马咧嘴露齿伸舌,酷似一张人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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