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程文胜
创作者写出好作品,读者记住了他,喜欢他,尊敬他,褒扬他,称他为作家、大作家。作家江郎才尽之后,那些曾经让读者喜欢的作品还被喜欢着,作家本人依然被崇敬着,但失去创作力的作家似乎不能再叫作家,从某种程度上说,叫名誉作家或创作活动家更合适。
与舞蹈家、偶像剧演员、网红吃青春饭不同,作家可以不靠脸蛋,不靠身段,不靠卖萌,活到老写作到老。这是生活和文学对一个悲悯灵魂的慷慨馈赠。
一个优秀作家的最好状态是始终向文学的高地发起冲锋,永不停歇。而最好的归宿,要么像战士一样死在冲锋的路上,要么自觉让出冲锋的道路,欣赏并激励后来者前进。
史铁生在轮椅上坐了三十八年,到死也没忘记写作,他的作家人生凄凉而又高贵。柳青说,人生的路很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柳青在人生紧要处坚持了下来,他喷涌不绝的才华之泉终止于病魔对生命的剥夺。路遥四十二岁英年早逝,他留给人们的是永远伏案疾书的背影。国外的著名作家大多数从不轻易与创作诀别。泰戈尔写到八十岁,他的生命也是八十年。他说,诗是他奉献给神的礼物,而他本人是神的求婚者。至死笔耕不辍的还有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萧伯纳、毛姆……
也有以自杀方式终结写作的,莫泊桑、杰克.伦敦、斯蒂芬.茨威格、海明威、芥川龙之介、王国维、老舍、杨朔、徐迟……
无论是自然生命的结束,还是主动遗弃人世,这些终生创作的文学献身者,让人们怀念和景仰,文学史也留下光辉的名字。
作家以创作成家,停止创作,家何以存?对作家而言,躺在过去的成就上,心安理得享受后来者的吹捧是可耻的。因为名誉是过往的辉煌所赢得,它可以持久闪亮,却并不会产生新的光亮。再伟大的名誉也只属于过去的时代。
现实的一些现象却让人遗憾。文学是美的,有些人喜欢的却是文字。 文学家是美的,左右逢源的却是某些文学活动家。文学高地是美的,有些人走向的却是文学墓地。
所以,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人频繁出席各种文学创作活动的身影,身份标注为著名作家,却不知道他们写过什么、还在写什么。
这是一个创新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进行创作,阅读者为上,创作力为王。作家写文章也好比是在唱歌, 优质文章是天籁,大家会追着你的声音听。蹩脚文章则如噪音,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就像那个以命威逼路人听他歌唱的强盗,只一声便会让人顿生“还是杀了我吧”的绝望。
作家的称号以往由机构认证,互联网时代则凭读者的“金手指”认证。
网络切断了一些作家的退路,也为一些作家拓展了新路。
话说少言与不争
少言与不争,都是中国传统文化倡导的一种人生态度。
所谓万言万当,莫如一默。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黄庭坚,曾写了首诗《赠张叔和诗》,有这样的句子:
百战百胜不如一忍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无可简择眼界平
不藏秋毫心地直
我肱三折得此医
自觉两踵生光辉
团蒲日静鸟吟时
炉薰一炷试观之
其中“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意即每次战斗都能获胜不如忍让,每次说话都很得当不如沉默。
黄庭坚嘴上虽说少言,但并不能真的做到谨言慎行。他有首著名的词《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就表达得淋漓尽致:
黄菊枝头生晓寒
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
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
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
付与时人冷眼看
据说,这首词是黄庭坚与史念之的互相酬答之作。史念之甘居山野、不求功名,号称“眉山隐客”。黄庭坚在词中借一个放浪形骸的狂士之态之口,直抒胸臆,他仕途坎坷、人生惆怅的苦闷和激愤,尽显笔端,这哪里是莫言,简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同少言一样,不争之念其由来也久。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大意是说,只有那些不与人相争的,世界上才没有人能和他相争。
要想不争是很难的,除非修养到了大德高僧的境界。关于不争有一个小故事。曾有僧人向大师求快乐秘诀,大师告之曰:不要与愚者争论。僧人反驳:我不同意此乃快乐秘诀。大师不屑与之争论,便说:你是对的。
但是,人生在世,总会有比较,有比较就会有争吵、争斗、争气。《增广贤文》中有句流传很广的话: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在坊间大众看来,争是一种精、气、神,不争则是昏、弱、暗。争气的人,大家称赞,不争气的,大家不待见。所以鲁迅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句话常被人理解为是对孔乙己的态度,其实有误解,这句话本是他借拜伦之口批有些英伦人不觉醒而麻木。争和不争的情况,看来世界各地都普遍。
提倡争的人,众也;认为不争为上的也不在少数,甚至一些很年轻的人也“佛系”。人们常用张英让墙的典故劝人不争。康熙年间,礼部尚书张英的老屋与吴宅为邻,吴氏建房子想越界占用中间的通道,张英家人不答应,两家闹起纠纷。张家人写信请张英撑腰,张写了四句诗让人带回去:“一纸书来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结果,张家以不争而享誉乡里。
还有一个故事叫做“唾面自干”。据《新唐书·娄师德传》载,娄师德任宰相,他内心深沉,很有肚量,是名副其实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有一次,他的弟弟奉命守代州,向他告别。文载:“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有人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意思是说,他弟弟认为有人朝他脸上吐口水,就擦了作罢。师德则说:那还不行,擦掉会使吐口水的人认为你不接受他对你的愤怒,从而更生气,你应该让唾沫自己干。
这些不争的故事乍看有道理,但人们往往忘记了一个前提,即张英和娄师德都拥有朝廷大员的优越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强对弱,不争是修养,是乐善好施。弱对强,不争是懦弱,是忍气吞声。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人生常态,没多少可比性。
人不能不说话,也不可能不争气。常言说:不平则鸣,不同而争。人要是不说话,还不憋出病来?人要是不争气,脸面又有何存?
我以为,所谓少言、不争,说的是一种心念,是一种反躬自省的内在修养。少言、不争,只是相对口不择言的愤青与鲁莽轻率的怒汉而言。人生在世,谨言慎行,以免祸从口出、灾从怒来,须言而有当,争而不斗,不说过头的话,不做后悔的事,万不可逞一时之快、匹夫之勇而为言而言、为争而争,凡事不必心急,想好了再说,议好了再干,以免在无关紧要的交锋中失去了做人的善意和修为。
对不起,我不认识曱甴两个字
有个喜欢抬杠的人写了“曱甴”两个字,问我认识吗?我说,对不起,我不认识。
他立刻笑起来,意思是说你还是玩文学的呢,原来你也不认识啊。
其实我前几天刚查过,知道它发“月油”的音,也知道它在古代是指蟑螂。可如果我说认识,他必定又拿出一个个古怪的字来,总有不认识的,越到最后他会越求胜心切,一旦卡了壳,他给你的羞辱也就越大。
虽然我没什么学问,但我认为一个人的学问并不体现在认识多少生僻字上,除非是专研训诂学的,否则最有学问的就是《康熙字典》《新华字典》。
生活中,我常常因为读音问题被人善意地取笑。我不是北方人,虽然说普通话,但根深蒂固的家乡口音冷不丁地就冒出来,这时,朋友常会笑着为我更正读音,告诉我那个字怎么读,我当时记住了,过不了多久还是回到老路上。前两天看报纸列举的容易误读的词句,边看边拍大腿,直呼错了大半辈子。譬如“抹墙”的“抹”,怎么也没想到它居然是四声,听起来有股怪怪的语言陌生感。
我上中学的时候,全国推广普通话,学校要求老师上课说普通话,这可把语文老师难为死了,说出来的音调自己听了就好笑。遇到文言文里极难发准的音,老师干脆不读,而是板书在黑板上,一节课下来,像在念填空题一样,断断续续,不身临其境,还以为老师是口吃患者。
我参加工作后,也曾用过当年语文老师的招数,与人交流时把读不准音的生僻字写在纸上,让对方误以为我很有学问,哪里知道我是怕出丑呢?
白话文读不准音,可以找个别的词替代,古典文学经典就不行了,认错、读错的概率实在太高。我在古文上用功,很多时间不是用在阅读上,而是消耗在查找工具书上。
其实,字认不认得没关系,文章的意思都明白。但是,学有所用,为显摆有学问,总会避免不了地“掉书袋”,写作也还罢了,交谈发言有错误读音,就跌份了。有的大学校长“莘莘学子”“鸿鹄之志”发错了音,就惹得人人讥笑。笑他,不是说笑的人水平就高,而是觉得校长的水平应该高,水平高还能读错字?
我向来不愿拿笔误、口误嘲讽别人,对故意用冷知识为难别人的人更是反感。每个人都有知识盲点,生活环境不同,还会有常识盲点。有人曾对我炫耀他把一个教授问倒了,嘲讽教授不过如此。我拿相声的一个梗怼他,我说我随便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也答不上,你知道我外婆尊姓大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