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女土匪崔素云回到十里棚子镇时,正是野菊花漫野吐香的季节。那一年的确奇怪,野菊花无孔不入,十里棚子镇里里外外像铺了数尺厚的金子,从春天一直亮到入冬。这景象怪异,惊动了方圆百十里的乡民。镇上几个不知岁数的老者推测,十里棚子不久要么有贵人出世,要么难逃血腥之灾。让人惊奇的是,老者在谈论此事时,一反往常的模样,个个脸上浮出血光,齐声叹道:“十里棚百年没出人物,老天总算开眼!”说完,几个老者挤出围观人群,突然发足狂奔。人们醒悟过来,慌忙尾随其后,及至镇外,早不见老者们的踪迹。这事迅速传遍附近村镇,人们纷纷涌到十里棚子,以前偏僻冷清的小镇,顿时热闹非凡。有许多人干脆在镇上定居。不到半年工夫,眼见着住宅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一直砌到护城河壕沟边。
女土匪崔素云骑着灰马远远见了,一时怀疑自己是否投错了路。后来借着拂晓的浅光,看清了护城河壕沟不远处城隍庙旁的如盖的大橡树,才轻舒一口长气。她夹了夹马肚,灰马轻鸣一声像轻舟一样在没膝的花茎上滑行,溅得野菊花乱颤。
崔素云的灰马踏上城头时,镇上还没有行人,只有紧挨着城墙根的铁匠铺子透着火光。铁匠李世财正和伙计白丁打造镰刀,李世财屁股冲着街面,叮叮当当地敲出乱七八糟的动静。火炉烤出他们浓烈的汗酸味,混进满街酽酽的野菊香里,灰马又打了一串愉快的响鼻,伙计白丁就见着了高头大马上的崔素云。崔素云灰衣黑裤,一脸俏笑地在马镫上一下一下地刮靴底上的泥草。崔素云看白丁在炉火炙烤下流汗的胸膛,一时唏嘘不已。白丁肌腱发达,模样憨厚,让女土匪想起许多事情。女土匪取下挂在马鞍上的野菊花,摘一片叶放在嘴里,一下一下嚼出许多滋味,也回想起许多滋味……白丁猛见了门外的俊俏女人,并没有想到她是来杀人放火的女匪,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笑。
铁匠李世财见伙计住了手张着嘴傻笑,很生气。李世财说:“小秀昨天去乡下了,你这驴屎蛋!”
小秀是杂货铺的小掌柜,李世财打造的家什,都是小秀来取货付钱。小秀每次来,伙计白丁都要痴笑。李世财看着白丁痴笑的样子,就很想朝他嘴巴里扔进一只臭虫。
“小秀是你能想的?驴屎蛋的!”李世财抡起榔头使劲敲在红铁条上,“当!”
这时,灰马又打了一串愉悦的响鼻。李世财以为是过往商贩来给骡马钉掌,扔下榔头慌忙转身,见了崔素云,一时呆了。崔素云也不说话,朝铁匠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一提马缰径直朝镇南驰去,转瞬没了影踪。
铁匠惊恐万状。开始以为认错了人,眼见着门口散着一堆漫着水汽的马粪,李世财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伙计白丁慌忙抢出门去扶,只觉李世财浑身虚汗。李世财唇齿不清的嗫嚅不停,直到伙计把他抱进铺子,话语才清晰起来。
“鬼!鬼!”李世财说。
女土匪崔素云从百里外连夜赶来的那天,香水榭茶楼的掌柜潘定山莫名其妙地一夜未眠。潘定山往常睡前总是二房月英侍候烧一枪烟泡,那天刚燃上,火星就爆了一下,潘定山本不在意,躺在床上心却突然狂跳不已,折腾到天亮。潘定山吩咐伙计在后院摆了香案,烧了厚厚一沓纸钱。晨风乍起,纸灰旋转着离开火苗,潘定山心神不宁地随着纸灰乱想胡思,心里的不安非但未减,反倒增添了几分恐惧,往日满院子的野菊花给他很多惬意,现在再看,却总觉朵朵都是不祥之兆。
这时,门外传进一声嘹亮的喊叫:“潘定山是在这儿吗?”
潘定山浑身一颤,只觉这声音似曾相识,刚回身,女土匪已叉开两腿站在屋檐下,马鞭在她的手心敲着笃笃地响动。潘定山见了,吓得脸色煞白,急切中记起唾沫退鬼的故事,慌忙团一口唾沫,撮起嘴唇想射,却怎么也射不出来。
女土匪崔素云看他狼狈不堪,纵声畅笑,笑得开心时,还一抖马梢扫断几朵野菊花,有几朵倏忽落在潘定山的身上。
崔素云说:“鸡巴老头,我又不是鬼,你怕个驴蛋!”
潘定山噙着一口唾沫只是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崔素云上前一步,伸手拉他。潘定山更是魂飞天外,本能地想逃,早被崔素云一把拉了起来。
崔素云娇喘着说:“这鸡巴事整的!还没咋的,就这样了!我说老头,潘国柱让我带信,小日本就要打过来了,没准不到这里。他让你赶快筹集款子把凤鸣山买下来!”
潘定山这才醒过神,刚想细问究竟,崔素云已阔步去了。潘定山喘平了气,回到书房,心想,这女子怎么气态举止音容笑貌竟和二十年前鲍三娘一样?难道当年的鲍三娘并未死去?而且,自己的大儿子潘国柱本在汉口国军三七四团当排长,这个女人怎么会和他有所往来?潘国柱让买凤鸣山又为什么?
潘定山胡乱想了一通,只觉蹊跷,不由犯了心病,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二十年前,香水榭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茶楼。那时,十里棚子人来人往,商贾如云。到了十里棚子的人,没有不去香水榭的,到了香水榭,又无人不知妓女鲍三娘。鲍三娘模样俊俏,性情却极刚烈,过往商贾要想享受良宵,不花大钱难以如愿。香水榭茶楼老板李冬生因为鲍三娘这棵摇钱树,富甲一方。只可惜李东生极嗜酒色,每招进黄花小妓,开苞破瓜都是他身体力行,竟在一夜色厥,死在小妓身上。李东生有一子,在汉口读书,奔丧回来并没半点悲痛。他扔下行李就去上抱了鲍三娘消受,丧事一并由堂倌去办。那堂倌便是潘定山。
女土匪从香水榭出来,集市已开。一路策马走去,女土匪只觉心情愉快。十里棚子常有外埠商贩出入,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她。女土匪走到杂货铺时,看到一些铁器,心念一动,想起铁匠铺伙计白丁,不由又是一番心动,便拨马回头。崔素云的灰马高大,猝然回转,直把身后一个面食担子踢了个底朝天。
面食担小贩没有动怒反而笑了。面食担小贩看出崔素云是个外乡人,而那匹高头大马少说也得值上几十块大洋。面食担小贩很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拱手对围来看热闹的闲人们一揖,说:“乡里乡亲刚才见了,这位姑娘的马踹了我的挑子,得赔不是?”
女土匪此时心境尚好,便说:“你不用多说,两块钢洋够了吗?”
人群中马上发一声嘘。面担小贩说:“太少,至少也得十块!”说着就伸手来牵马辔头。
女主匪皱皱眉,对围观的人说:“谁狠揍他一顿,十块钢洋归谁。”话音未落,一沓银光四射的钢洋在空中翻个身,一个接一个地落在她的手心。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下牵过大家的眼神。
寂静中,早有一人冲进圈内,三拳两脚把面贩揍了个结实。众人一看,原来是十里棚子有名的阿混地五。心想,有好戏看了。
地五扔下面食小贩,冲崔素云嘿嘿一笑:“我帮你做完了事了,你要谢我。”
崔素云手一扬,十块银圆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五的脚前。
崔素云说:“你手脚俐落,拿去喝酒吧。”
地五不捡拾银洋,说:“我不要钱。”
崔素云顿觉诧异:“那要什么?”
“吃豆腐,老子爱吃豆腐。”地五吹一声口哨,扫一眼看客说,“老子摸一把奶子就算。”
话语一完,看客里顿时一片纷乱,眼睛齐刷刷刮向崔素云。
崔素云眯眼笑了,说:“像是条汉子,倒省了姑奶奶的钱了。你把钢洋捡起来,姑奶奶就让你摸一把。”
说着,她伸手扯开领襟的一粒布搭扣儿,粉嫩的脖颈一亮,在场的人瞬时静得死寂。
地五淫笑一声,飞快地从尘土里抓起银圆,三步两步地靠近灰马。
地五说:“钱给你拾来了,我解扣儿,还是你解?”
女土匪说,当然是你解。说着闭了眼,探下身子。地五立马酥了,两手发抖,银圆叮叮当当乱响。
地五说:“这么漂亮的妞,日他奶奶的!”
地五兴奋地跺了一脚,一手牵着女土匪的领襟,一手把银圆叮叮当当地灌进去。地五说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地五说话时回头朝看客们怪笑两声,右手伸在屁股后面狠擦了两擦。那一刻,看客们心里忽然很失落,觉得这便宜让地五占了去,直后悔刚才犹豫了,不然,他奶奶的!
正这时,忽见灰马绕着地五转了一圈,女土匪一扬鞭子,娇喝一声:“闪开!”一声鞭响,拍马直闯出圈外,转瞬没了踪影。回头再看地五,笑还挂在他的脸上。正不明所以,街边突然传来两声枪响,大伙循声一看,女土匪又拍马回来。
女土匪说:“姑奶奶从不食言,已让你这手摸过了。”话音未落。一只血淋淋的手扔在圈内,再看地五,已是杀猪一样嚎叫开了。街上顿时大乱,转眼间跑了个干净。
女土匪立马空空的街面,但见野菊花在各个角落鲜艳,一时心烦意乱。又痴立了一会儿才提缰向凤鸣山飞驰而去。
就在崔素云回转马头疾驶而去的当儿,从香水榭茶楼拐角处突然奔出一个人影,三步两步抢到地五身边,手起刀落,一颗人头飞在空中。来人身手敏捷,人不见影踪之后,地五的人头才跌落在街头。
地五的命案顿时成为十里棚子镇的热点话题,几乎每个人都不怀疑凶手另有其人。大家一齐涌到香水榭茶楼,请潘掌柜主持公道。潘定山本无实权,却实际上是街民公推的执事。二十年来,潘定山处理过各种纠纷,唯独没处理过命案。
其实,潘定山听到枪响,就在二楼书房朝下观望了,他自然很清楚凶手不是崔素云。但崔素云的存在的确是个威胁,他已经预感到崔素云的出现不是偶然事件,他不能不把她和鲍三娘连在一起。
二十多年前,香水榭茶楼生意兴隆,而李东生纵欲无度,其子又求学在外,潘定山目睹大把的银钱流入流出,早就想取而代之。偏偏李东生为色所伤而亡,这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那时,李东生的儿子为鲍三娘魅惑,直把丧事交于潘定山去办,正好提升了潘定山的地位。他私下找来鲍三娘,答应给他三千块现大洋,只要他做成一件事,那就是毒死李东生的儿子。鲍三娘一口应承下来。
鲍三娘自有他的主意,那就是她想当掌柜。她百般伺候李东生的儿子,就是想让镇民知道他鲍三娘是老板娘。当然,李东生的儿子断然不会娶一个妓女为妻,这一点,鲍三娘心里自然清楚,所以毒死李东生的儿子,正中下怀。鲍三娘知道潘定山不好应付,心生一计,不如先下手为强,让李东生的儿子与潘定山互相残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便将潘定山的计谋哭哭啼啼地告诉了李少爷。李少爷一怒之下找来潘定山对质,潘定山情知事情泄露,却矢口否认。李少爷那时眼界空阔,自视甚高,经不住潘定山的花言巧语,也就将此事忽略过去。当晚又和鲍三娘缠绵。
潘定山唯恐夜长梦多,索性将事做绝,趁夜色正浓时,纵火焚烧香水榭。那夜火借风势,大火烧了整整三个时辰,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少爷和鲍三娘命丧火海。
潘定山亲自察看了十来具灰炭般的尸骸,认定李少爷与鲍三娘必死无疑。但日子越久,他内心越是不安,便重新建了茶楼,广施善事,不再以色相为业,专营茶酒生意。二十年来,生意不温不火,日子也还像模像样。十里栅子突然热闹起来时,香水榭生意再次红火。潘定山并不觉得喜悦,因为前些日子找半仙算了一卦,说是有杀身之祸。等到见了土匪崔素云,心便悬得老高,担心是否应了那一卦。
潘定山自然知道先下手为强。他召集一帮壮年男子组成治安队誓杀土匪崔素云。他也知道,仅凭几个肉身,想抵挡土匪的真枪实弹,无异于以卵击石。当即派人星夜奔往三百里外的县衙求援。安排停当后,潘定山让伙计宁四海去请铁匠铺伙计白丁。那天地五命案现场,潘定山看得真切,杀死凶手不是崔素云,而是伙计白丁。
潘定山的伙计宁四海来到铁匠铺时,已是午后。那时,李世才正和伙计白丁在门外的青石板上喝粥,伙计白丁飞快地喝粥,飞快地吃着咸菜根,这让铁匠李世财很窝火,他开始瞪了瞪眼,见白丁只顾喝粥,只得也加紧吃咸菜、快速喝粥。宁四海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听见笑声,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抬头看宁四海。宁四海说:“街上出了人命,你们倒吃得痛快。”李世财红了脸,摸把嘴说:“原来是宁老弟,也来喝一碗。”宁四海摇摇头,派头很足地扫了白丁一眼,对李世财说:“李掌柜,你这个徒弟真有福气,潘老板居然下帖子请他。”
李世才顿时色变,满怀敌意地看着白丁。白了顿了顿,埋头很响地喝了一口粥。宁四海叫过李世财说:“我看这小子不地道,你要提防着点。”说完扔下帖子,背手去了。
李世则见宁四海走远了,才回头到青石板上坐下。李世财看了一会儿白丁,低头也喝一口粥,想吃咸菜根时,白丁抢先一步,将最后一根扔进了嘴里。李世财将最后一口粥吃进肚里,伸舌将碗底舔得照见人影,然后静静地看着白丁。白丁觉察到了他的眼神怪异,也舔干净碗,起身收拾碗筷。李世财说:“白丁,香水榭的活计每次都是你做,潘老板有没有问起我?”
白天说:“问过。”
李世财:“怎么问的?”
白丁:“他问跟谁当学徒,我说是城南铁匠李世财。”
李世财:“没问别的?”
白丁:“没问。”
李世财端碗举到嘴边,猛地醒悟粥已喝完,又放下碗。李世财拾起帖子自言自语说:“潘老板居然下帖子来请你。”
白丁说:“可能是缺少些家伙什儿,他家的铁炉子总坏。”
李世财缓缓将帖子塞进围兜,也不看白丁,说:“既然下了帖子,既然潘老板这么给面子,你就去一趟吧。”白丁应了一句。
收拾完铺子,白丁即走向镇里。白丁一走,李世财立马关了铺门,将白丁的床铺翻了个遍。
潘定山从白丁踏上香水椰的台阶时,就一直犯嘀咕,一个铁匠铺子的伙计怎么有那么快的身手?地五与他有什么过节?即使有,以他的身手解决岂不是唾手可得,又何必嫁祸于崔素云呢?转而又想,幸亏近年并不曾张狂,否则自己的一颗人头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他不由倒吸几口凉气。白丁稳步登上楼梯,潘定山拱拱手,让白丁进书房说话。潘定山掩了门,突然回身说:“想不到白老弟身手不凡,真是难得的刀客!”
白丁一惊:“潘老板,有关地五命案不可乱说,小的只是个伙计,担戴不起。”
潘定山哈哈一笑,我又没提地五命案,你白老弟何必自招?”
白丁面色一变,本想杀人灭口,一刀结果他,忽然记他下的帖。潘定山下帖请白丁是许多人知道的,自己杀了他不能灭口,反倒泄露了的身份。想到这,白丁暗骂一句,这老狗果然心计不凡,正想办法应付,却见潘定山从抽屉里取出二百块钱大洋来。潘定山说:“地五横行乡里,杀了活该。我潘某请你来是另有要事相托。”
白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事至此境也只能耐住性子,听之任之。白丁道:“潘老板果然眼力非凡,又如此看中白某,敢不效力。”潘老板一拍桌子喝声:“痛快!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已差人去县衙,如果顺利可以搞些人马枪弹。我与白老弟共同治理十里棚子如何?”
白丁佯装不解。潘老板说:“实话告诉你无妨。日本人举兵犯境,汉口是肯定要过来的,到时十里棚子难保不遭血腥之灾。以潘某的意思,凤鸣山山势高大,可以囤积些粮食,万一有事也可避避灾难。”
白丁沉思一阵说:“既然潘老板如此抬举,白某敢不应承。说吧,当下该干些什么?”
潘老板面色一沉,说:“要想安民,必先合力铲除土匪崔素云。”
女土匪崔素云策马凤鸣山,立马山头,十里棚子尽收眼底,单见野菊花黄澄澄的一片鲜艳。回身南望,凤鸣山逶迤着与象鼻山连成一片,宽大的清淀河顺着山脚,从十里棚子边从从容流过,水鸟奋飞,波光粼粼,景色很是壮观。女土匪崔素云禁不住使劲地挥开马鞭,沿着山路将野菊花扫得唰唰作响。
从山巅向西行不远,隐约可见一座道观。女土匪踹开观门,发现并无人影。暗道,这一排房到时可作行营。他娘的潘国柱真是妙策,立身于此,真他娘的悠哉乐哉。
崔素云又细细察看了山情地貌,发现山腰有一洞,口小肚大。崔素云击燃火石,燃一把火钻了进去,发现洞深不可测。一口气走了两里多,见又多出四个分洞,洞里泉水没及足踝,本想择一个一人高的小洞进去,刚走两步,只觉寒气侵入,火光摇曳欲灭,只得又折回来,举着火四下一照,发现洞壁皆是乳石,色彩艳丽,叩之铿然有声。女土匪心中大喜,在里面足足徜徉了几个时辰,方才出洞。崔素云就地寻些杂物,将洞口掩好,恋恋不舍地下山而去。
到了渡口时,河对岸漂过一只船,慢慢悠悠地随清淀河水波起伏,崔素云不由性急。若舍此渡口去下游过桥,得多走十多里路,等船,摆渡的只把船在河心漂着。崔素云跳下马,抬 起一块扁石,嗖地贴河面飞去,几个水漂过后,正好在船头前入水。
女土匪大声喊:“船家快过来,鸡巴磨蹭地等死人呐?”
船夫闻声却掉转头向对岸划去,崔素云看着心恼却也奈何不得。她当然不知地五的命案闹得十里棚子沸沸扬扬,更不知道县衙拨了二十四条长枪到十里棚子,潘定山做了保安大队队长,铁匠铺的伙计白丁做了队副,正筹备成立保安队合力对付她。
女土匪隔空骂了几句,只得跨马向下游去。她本来是想先会会白丁的,白丁雄健的肌肤使她想起一段往事,但她记不清细节了。她只是感到这个白丁似曾相识。女土匪见天色不早,就连夜赶往汉口,和潘定山的儿子潘国柱商议营建凤鸣山的事。
女土匪去汉口不久,十里棚子里就有了稀稀落落的枪声,那是保安队日夜操练用以对付崔素云的死亡之声。二十四条枪在白丁的训练下,很快就像模像样,个个枪法不弱。然而最先感到害怕的,不是崔素云,而是铁匠铺的李世财。
白丁是第四天中午回到铁匠铺的。李世财老远见白丁走过来开始并不害怕,后来见了挂在他腰上晃荡着盒子炮,脸色就白了。
白丁走过来,特意把枪甩到屁股后面,说:“掌柜的,我走了,你看潘大队长要我干这差事,我得干不是?”
李世财双膝发软,嘴角抖个不停,说:“白老弟……白老弟高就……小的小的……”
白丁哈哈一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掌柜的,你是师父哩!”
李世财被按在椅子上,白丁猛地掏出枪来,他顿时吓傻了。白丁却虚瞄一下,把枪递给了李世财。
白丁说:“掌柜的打了二十年的铁,叫得出这样的好铁吗?”
李世财见他并无恶意,方才稳下神,细细打亮他的手枪,足足把玩了半个时辰,后来还是白丁不耐烦了,才递还了回去。
白丁说:“杂货铺的小秀要是来,告诉她到弥陀寺找我,你这些天打造些梭镖矛头吧,有多少是多少,钱是照付的。”说完也不待李世财答话,拍拍屁股就走。
李世财眼见白丁没了影,连忙关了店门,找来纸笔,描出盒子炮的影,琢磨了整整一宿,寻思如何打造出一支盒子炮。此后,他白天打造梭镖、矛头,夜里精敲细锤制作枪体。有时白丁过来,他借故好奇,让他分解枪体,暗记在心,不出一月,李世财打造的一支驳壳枪,乍一看竟与白丁的家伙什别无二致。
李世财有了铁枪,却无弹丸。他借给白丁送梭镖矛头的机会,终于在白丁保安队宿舍里偷得两枚黄澄澄的弹丸。回到铺子,又细细地打磨一遍枪体,压进子弹。他把枪藏到墙缝中,开始制定复仇计划。
李世财要杀的不是别人,正是香水榭老板潘定山。
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火险些使他丧命,如果不是鲍三娘喊醒,李世财必定烧死无疑。
李世财逃得性命,却并没有逃掉苦难。他知道,潘定山能出此策,必定留有后手,他和鲍三娘若露面,必遭潘定山杀人灭口。李世财匆忙带着鲍三娘逃亡异乡。鲍三娘有艳色在身,倒也可以糊口,李世财却只有委身于一家铁匠铺做伙计,店主膝下无子,见李世财老实,认为义子。鲍三娘自然不愿下嫁李世财这样的小伙计,她很快勾搭上国民革命军的一位下等军官。不出两年,军官们争风吃醋,鲍三娘的身上穿了二十八个刀眼,四名军官为此丧生。
李世财一无所有,只能暗自饮泪,对潘定山的仇恨与日俱增。这年,铁匠铺店主无疾而终,李世财安葬了义父,就趁着十里棚子野菊花泛滥的乱子,牵着一头老牛,将铁匠铺子搬到了城墙脚下。他一直伺机复仇,又力不从心。
而现在,机会终于快来了。李世财有了枪,又有了两枚子弹。对潘定山来说,只需一枪就够。
更为有利的是,潘定山并不知道李世财就是当年风流倜傥的李少爷。潘定山一直以为李世财命丧火海,做梦也没想到那个劫后余生的李少爷在他鼻子底下过了整整一个夏天,更不会想到他的保安队副竟是李少爷铺子的伙计。
要命的是,此时的潘定山正加紧筹备军马粮草意欲趁乱雄踞一方,他的第一步就是舒除崔素云。而在李世财看来,崔素云酷似昔日的情人鲍三娘,也许就是鲍三娘转世投生。李世财是这么认为的,李世财虽然不太笃信鬼神,但那影子的确太像鲍三娘了。不论是举止气度,还是音容笑貌,崔素云简直就是活脱脱的一个鲍三娘。潘定山意欲置她于死地,李世财自然不会置之度外。饱尝了二十年艰辛的李世财,虽然丧失了富家公子的气度而显得苍老和俗气,但心中的仇恨与日俱增。他是以此为生的,他生的目的就是潘定山死。
从十里棚子赶到汉口,崔素云整整走了三天。到国军三七四团驻地时,发现气氛已经大不一样,将士们个个凝神静气煞是肃穆,凭直觉,崔素云知道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待见到排长潘国柱,情况果然不妙。
潘国柱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和崔素云亲热,一见面就说:“事情不妙,日本人可能要兵进武汉。”
崔素云自己取一碗茶水吞了:“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该来就来,怕个屁!”
潘国柱皱皱眉说:“小日本不是好惹的,少不得一场血战,即便如此,武汉三镇亦未必能保。现今已进入战备状态……十里棚子的事怎么样了?”
崔素云很是气恼,赌气不理他。潘国柱醒悟过来,走去好好慰抚一阵,崔素云便将凤鸣山的情况谈了,又取笑了潘定山几句。
藩国柱也不恼,反手抱她到床上,崔素云说:“你鸡巴少来,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弟兄。”
潘国柱不饶,说:“过些时候,你带他们先去风鸣山踩点就是,这边的事情不好收拾了,我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你明早走也不迟。”
崔素云想着也是,便任由他去作弄。
再说白丁足足练了几个月的兵,仍没见到女土匪的影,就顺势扩充了些人马,将保安大队扩展到一百多号人。没有长枪,便配以大刀长矛。他又充当武教头,在保安队里抽调些精壮汉子,终日弄拳。几个月下来,成立了一支像模像样的国术分队。白丁眼见队伍日渐彪悍,不由内心暗喜。
潘定山更是心花怒放。为了奖励白丁治军有方,择了个吉日,张罗小秀和白丁完了婚。另外,又广收了些粮草,差人打点凤鸣山,一旦日军过来,他便占山为王。
潘定山久在江湖,老谋深算,他知道崔素云的影子一天没有出现,自己的危险就与日俱增。他一方面修书给儿子潘国柱了解崔素云的身世,另一方面,加强了防卫,盒子炮终日不离身,店面的事情一概让二房月英照应。月英倒也利落,借着保安大队的势力,很快将生意扩大了几倍,十里棚子大半条街都成了潘家的产业,形成了远近闻名的“亨通达”大商号。
潘定山钱粮充足,又购得良马数十匹,尽数装备给保安大队。一时间,十里棚子日夜有马队来往驰骋,远近村镇无不太平,反过来又吸引了更多的商贾,形成了十里棚子镇史上有名的“盛唐景象”。如果不是随后而来的血腥风雨的洗涤,十里棚子极有可能与武汉三镇互相照应,成为一座不小的城市。
那年,野菊花比往年更要茂密,黄灿灿地让人心慌。奇怪的是,经过冬霜而衰的旧菊花,竟在来年活过来,开出黑褐色的花瓣。那些黑色的花瓣在一片金黄中,显得极为刺眼。那些奇怪的景象连同随之而来的灾难,所有十里棚子人都难以忘怀。
那一年是民国28年。第一个迎接灾难的,不是崔素云,更不是潘定山或者白丁,而是白丁的新婚妻子小秀。
那天早晨,小秀准备到乡下去。小秀每年总要到乡下去。起先白丁要派人护送,小秀说青天白日太平道,有灾有难送也无用。白丁只得由她的性子。
小秀过了护城河壕汤时,远远地见一队人马过来,小秀还以为是白丁的马队,以为白丁不放心自己让人来护送的。后来发觉方向不对,想逃已经来不及了,便傻乎乎地立在遍野盛开的野菊花丛里。那时,太阳已经露出脸了,娇嫩的太阳染得四野一片灿烂,小秀红衣红裤红头巾,显得艳丽非凡。
那队人马围过来时,小秀竟出奇的平静。这气势顿时使人寂静得只有出气声。相持了约莫两分钟,其中一个扔下枪叽哩咕噜一句,猛地扑向小秀,余下的也一同抢上来。
红色的衣布条纷纷扬扬地飘了整整一上午。
三百多日本兵踏上十里棚子镇时,并没有马上开始屠杀。两个日本兵首先来到铁匠铺,亮闪闪的刺刀上各刺穿着一团白肉。李世财当时正在打梭镖,突见了鬼子,立马吓呆了,翻译官胡冲过来说:“你不要怕,皇军不乱杀人。”
李世财放下家伙,只得跟翻译官出了铺门。两个日本兵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旁,枪刺上的白肉令李世财眼跳,仔细一看,顿时软在地上;那白肉上竟有豆红的乳头,不是人肉是啥?
翻译官胡冲上前去噼噼啪啪打了李世财几个耳光,说:“皇军要问话。想活命就日他奶实说!”
李世财翻身滚到边上,冲着鬼子就磕头。
日军小井队长扶着指挥刀说:“你的,大大的好。”说完示意翻译官问话。
胡冲说:“太君问你,这镇子上有没有八路、新四军?”
李世财说:“没听说过八路九路、新四旧四,只知道有保安大队。”
“多少人?”
“一百来号。”
“谁是头?”
李世财犹豫了一阵,恨恨地说:“潘定山。”
翻译官对小井叽哩咕噜一阵,转身对李世财说:“太君夸你是好人,不杀你,让你带路。”
李世财经这一折腾,反而不怕了。不仅如此,心里还荡过一阵窃喜:二十年的怨仇终于有报之日了!
不等鬼子开口,李世财已忙不迭地爬起来,带领日军朝香水榭开将过去。
潘定山是早上九点钟才知道日本兵进了镇子。那时,白丁已带了些人马去凤鸣山了,守在香水榭的只有四条枪,加上保安队部的十来个汉子,总共不过二十人。因为保安队部在弥陀寺庙内,离香水榭还有一里地,想通知已是来不及了。潘定山只得草草打点些细软,跑到渡口,摆渡船却在对岸。想折身向下游去,日本兵的枪声已在身后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随行的四名枪手被撂翻两个,另外两个慌忙扔下枪跳河逃命去了。潘定山无路可走,握着盒子炮胡乱放了几枪,沿着河堤就跑。潘定山那时已经五十多岁了,又穿着长袍,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潘定山叹息一声,索性不动,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最先跑到潘定山跟前的却是李世财。李世财兴奋得两眼通红,脱下鞋底就朝潘定山的脸猛抽。
李世财说:“认得我吗?驴屎蛋的!”
潘定山睁眼一看,长叹一声:“天意!”也不躲闪,一任李世财左右开弓,抽得他一脸血污,死活不吭一声。
鬼子队长小井不由连声称赞:“雅西雅西。”一边说一边上去一脚踹开李世财。
小井说:“你的不怕死,跟皇军的干活?”
潘定山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一时愣了。
翻译官胡冲叱道:“起来,太君不杀你,只要你为太君干活,太君就不杀你。”
潘定山求生心切,顾不得疼痛,翻身下说:“太君幸会幸会……”
胡冲说:“幸会个蛋。你说能为太君做什么?”
潘定山说:“粮食,粮食,我有几千斤粮食。”
小井的眼睛立刻放出精光,竖起拇指大大的好地来了一通。
李世财见状,立马心灰,眼见着日本兵随潘定山向镇里走去。他站了一会儿,远远地跟在后面。
李世财狠狠地啐一口唾沫说:“潘定山!不杀你,老子誓不再生!”
白丁听到镇子里枪声大作,已料到出大事了,及至泅水过来的两名枪手一说,白丁顿感危机。他知道硬拼是不行的,人手、枪弹都少得可怜。好在凤鸣山地形复杂,又远接着象鼻山,形成南风北雨之势,可守可退。白丁召集保安队二十多条汉子,誓死和鬼子干一场。
保安队都是些热血男儿,经白丁一扇乎,个个都想操家伙下山拼一次,白丁顿生豪情。
白丁本是新四军一个班长,在和国民党的一次交锋中,部队打散了,白丁只身漂泊于江湖中。白丁会些武功,便沿街耍些架子,卖些跌打损伤药。后来在汉口找到组织,让他组织些抗日力量。白丁正是受了此命而来十里棚子的。当时李世财也正到此,白丁便做了他的伙计。一年来白丁熟悉了十里棚子每一角落。
白丁知道,十里棚子的人是不抱团的,除非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白丁之所以杀地五,正是想借机而团结一群人,训练出一支队伍。但他没料到日本人会这么快地打过来,他更不会料到他的新婚妻子已经抛尸荒野。
日本人的枪声激起了白丁对异邦入侵的仇恨,这股仇恨也感染了保安队的七八十名壮汉,形成一股强烈的争强斗胜的气势。
白丁把七八十名队员划分成三个分队,分守在凤鸣山的各个要道,自己则趁着夜色下山打探虚实。
刚到渡口,对岸过来一只快船,白丁慌忙闪进苇丛里。船靠岸后,下来两个人,挑一盏灯。白丁认出是香水榭的跑堂宁四海。
白丁把枪向腰里一别,跳出来说:“宁老四,镇子里怎样了?”
宁四海吓得一激灵,见是白丁才镇住神。
宁四海说:“大事不好了,小日本明天就进山来。”
白丁皱皱眉:“走,到山上说话。”
其实,即便宁四海不说,白丁也非常清楚,潘定山老谋深算,不择手段,日本人一来,他若无胜算,必定背信弃义,举枪投降。果然,宁四海说,潘定山被日军封为十里棚子保安司令,天明以后,就带一帮日军来运粮食。白丁没想到变故会这样快,他不露声色打发走宁四海,假允明日准备齐全,只等来取。
宁四海一走,白丁立马招来各分队,将此事和盘托出,大家顿时将潘定山骂了个祖宗三代。白丁趁着大伙义愤之际,将明天阻止日军的计划落实停当。自己又到各个要点部位察看一遭,回头将枪弹擦得锃亮,枪套内抹了薄薄一层油,只待天明。
潘定山派宁四海上山后,心里并不轻松。他知道白丁不是一个甘于久居人下的人。而且白丁有些身手,平时也没有半点恶习。他一旦明白自己卖身求荣,未必会听自己的招呼,弄不好还会刀枪相见。宁四海回来也转告了白丁的话,但他心里更为不安,他已经预感到,要想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所以,顾不上回敬李世财十鞋底,连夜找到翻译官。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李世财的确不值一提。但是,不论是白丁还是潘定山都没有想到,还有一人会出现在这个野菊花怒放的季节。
这个人就是土匪崔素云。
汉口沦陷的当天,国军三七四团排长潘国柱便带着三挺机关枪逃到崔素云的山寨青花岭。潘国柱所在的团不到一小时,就被日军整个吃掉,潘国柱若不是逃得及时,第二天势必会出现在日军屠杀的数百名战俘的尸坑内。
在青花岭休整了几天,潘国桂便提议一同回十里棚子。然而崔素云的大部分手下并不愿舍弃青花岭。崔素云便带了两个枪法精湛的小头领,一行四人星夜赶往十里棚子。
小井的第一艘船渡过清淀河时,白丁的七条长枪已足足等了五个小时。白丁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三名日军。而且没有重武器,只是架在船头的一挺轻机枪有些威胁。白丁想,加上自己的驳壳枪,八个人收拾这撮鬼子不成问题。但保安队是第一次面对实实在在的敌人,经验上是打了折扣的,白丁已经看到有两个团丁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尽管如此,白丁仍然充满胜利的信心。他吩咐一人瞄准一个,只等鬼子上岸立足未稳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然而鬼子并没有急于上岸,转了个圈又滑到河心朝上游开去。不多会儿,又划回来,如此几番三次,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这时太阳开始发出血红的光芒,地气随着阳光开始上升,野菊花在轻风中发出阵阵的呻吟。水波让每一个队员都感到有一种难以忍耐的焦虑。白丁也不例外,子弹顶在膛里,手指无数次地伸向扳机,又无数次的撤回。另外几名队员更是一身大汗,浑身湿透已经分不出是汗还是地潮。
白丁当然不会想到这是鬼子的计谋。潘定山天不亮就带领一百多鬼子从下游的大桥过河,气势汹汹地杀来。鬼子队长小井对此大加赞赏,自己领了百十人从渡口虚度,只等那边人马一到,就合力掩杀过去。
第一只小船又一次靠岸时,白丁的队伍再也沉不住气了。有一个冲着小船就放了一枪。白丁知道责怪已经无用,便命令一同开火。
然而,一轮枪放过,鬼子却没倒两个,没等第二轮枪响,鬼子的轻机枪已哒哒哒哒地射将过来,反将白丁身边两个起身想跑的脑袋打开了花。
白丁急极反静,大声吼道:“平时操枪个个能行,一动真格的都熊了。兄弟们,瞄准了再打!”说着手起一枪撂翻一个。
保安队顿时受到鼓舞,埋头仔细瞄准,反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来,岸边的鬼子又翻倒两三个。白丁不向后缩,翻一个筋斗滚下去,落在一个小沟壑里,趁鬼子调头瞄准时,一枪又撂翻一个。保安队员见状,打得更是精彩。轻机枪也歪在一边。剩下的五个见势不妙想上船,白丁发一声喊,并不追去,只吩咐大伙朝船头瞄。五条枪朝同一点打,上去一个撂翻一个,转眼间杀得干干净净。
胜利使保安队员兴奋异常,一个接一个地滚向滩地,等白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河对岸的日军迫击炮准确无误地在他们身边开了花。
就在这时,沿着堤岸,从下游压过来一队人马,太阳旗在前边猎猎地飘,白丁见状,知道上了当,却又不甘心。他三步两步快速跑到河岸,提起轻机枪就朝山上跑,只听得身后子弹嗖嗖地尖叫,有一枪正中他的右小腿。白丁软在地面的当儿,一颗迫击炮弹在他右前方开了花。
有一会儿,白丁以为自己死了,但伤口的剧痛使他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已经使他顾不上痛了,他抓起机枪一瘸一拐地朝山上冲。到半山腰时,几个保安队员连拖带扯地把他带上山去。
此刻,一百多日本兵已近山脚,而河面上,两只船载着一帮鬼子已经到了河心。
白丁心里暗抽凉气,知道山道是保不住了,他吩咐保安队员准备朝象鼻山撤,可红了眼的热血汉子个个不从,执意要拼一阵。
白丁也不答话,包扎好伤口,把机枪横架在山道,坐等鬼子上山。
崔素云赶到十里棚子时,镇子里空荡荡的,而河岸枪炮声不绝。潘国柱说:“鬼子过来了!”
崔素云笑笑:“手正痒得厉害,把机关枪给我一挺。”
四个人并作一排,三挺机关枪,两只德国造一同压向河滩。
突然的变故让小井大吃一惊,以为是八路来了。偏偏河滩地野空旷,日军无处可躲,人像割麦子一样的倒。
河心的两艘船见状赶忙向回划。河滩上的鬼子借着尸体做掩体,仓促射击。崔素云杀得性起,翻下码头,几梭子过去,撂翻一大片。潘国柱也不示弱,沿着木制平台也跳将下去。
几阵排子枪,岸上的日军死了大半,剩下的举枪投降,崔素云哪里肯饶,将其尽数击毙。
潘国柱则调转迫击炮对着船开火。打了两炮,没打准。潘国拄索性将炮身放平,一炮平射过去,正中舱身。崔素云连同两个头领则就着鬼子的重机枪对着落水的日军猛扫。
河对岸的日军本要上山的,见此情况以为八路大部队杀来,慌忙撤退。白丁则自上而下猛打急追。转眼间,鬼子沿着下游堤岸跑得没了影。
女土匪崔素云觉得还不过瘾,抄起机关枪对着小井的尸体又打了一梭子,才笑着对潘国柱说:“咱们应该过河去,那边好像还有人。”
潘国柱警觉地看了一阵:“莫不是共匪?”
崔素云笑道:“管他什么匪?我还是他妈的土匪哩!打日本鬼子的就是他娘的好汉!”
潘国柱看了一眼女土匪,也不答话,回身向镇里走。
崔素云不明所以,但没船也过不了河,也招呼两个捡战利品的小头目上镇子里去。
白丁那边同样有些莫名其妙,有一会儿,白丁以为是自己的部队打过来了,但等了好一会,却只见四个人影在滩里。白丁只得先让弟兄们抬了死去的几个保安队员,上船运向对岸。白丁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将盒子炮的子弹压了满满一匣。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他不得不以防万一。
潘定山并没有跟着那一队日本兵逃走,而是中途溜下了号。因为他知道,去是必死无疑的,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而且,他抱定即使死,也应该死在十里棚子。
潘定山潜回十里棚子是在黄昏时分。那时,他不知道还有一支枪对着他。那个人就是铁匠铺的李世财。
李世财说过,他生便是为了潘定山死。
潘国柱一上岸,几个汉子就拦住了他们。那时,潘国柱已经看到不远处的香水榭了。
潘国柱说:“你们不该拦我,我想回家。”
崔素云笑道:“庆功也不该在这时候!”
几个汉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潘定山是汉奸,你是他的儿子。但你杀日本人,我们不为难你。那土匪我们却要。他杀了十里棚子的人。我们不会放过在十里棚子撒野的人,更何况是女土匪。”
潘国柱回头看了崔素云一眼,转身对他们说:“你们是什么人!”
“国术队的!”几个汉子异口同声地说。
崔素云不由气恼,说:“潘国柱你少鸡巴和他们扯,让机关枪说说话。”
说着,一把拉开潘国柱,抬手就是一排枪弹。
潘国柱叹一口气.也不说什么,只怪怪地看崔素云。
崔素云经不住冰冷的目光,说:“你看啥?”
“你不该杀他们。”潘国柱说。
崔素云说:“只有杀不杀死的事,没有该不该的,潘国柱,你不杀人,人就得杀你。”
“你以往不这样,你以往不是这样的。”潘国柱说,“你答应过我不伤十里棚子的人。”
崔素云说:“我是土匪。何况我以前也没杀过镇子里的人。”崔素云的确没杀过,包括地五。
“现在你却杀了四五个。”
“河滩下还躺着几十个哩,”崔素云笑道,“你不要太迂腐,现在谁也保不准还能活几天。小日本是要报复的!”
“这是十里棚子的事。与外人无关。”潘国柱冷冷地说。
崔素云终于忍受不住,也不搭理,招呼两个小头领就径直向镇外走去。
潘国柱立在一排尸首前,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他站了一会儿,将机关枪斜背在身后,俯身去看那四五具尚有热气的尸体。然后就听到一片脚步纷乱声,几个枪口从后面对准了潘国柱,为首的正是刚赶过岸的白丁。
白丁突地见到潘国柱,很快地把他和女土匪联系在一起。那是两年前,白丁在汉口街头卖药,分明就是他和女土匪在一块有说有笑地围着自己打趣。那时,白丁并没有害怕却装作十分害怕的样子。他记得正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踢翻了自己的摊子。白丁虽然因此找到了组织,但潘国柱的狂傲却也深深地刺伤了他。
白丁想,别说个人恩怨,就是两党的不共戴天,也应该将他击毙。白丁想这些事时,不由自主地压下了枪机。
然而,保安队员国术分队的五具尸体连同抬过岸的几具尸体很快使保安队员丧失理智,他们不等白丁开枪,就一阵乱枪将潘国柱打成了蜂窝。愤怒的保安队员又冲向香水榭,一把火点燃了香水榭。大火迅速沿木楼梯爬上去,躲在楼上的人下不来,纷纷从窗口往下跳,尽数跌死在十里棚子街面的青石板上。
大火接着风势,又将邻近的房舍点燃,一时间,呼天抢地之声不绝于耳。
大火扑灭时,已经黄昏时分。那时潘定山已经潜到十里棚子镇外的城隍庙里了。
看着满目疮痍的香水榭的地基,白丁忽然有些失落。这时镇民和保安队员已经开始去河滩上抢战利品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不停地从身边走来跑去。白丁惦念起小秀,不知道小秀的情况怎样了。
白丁沿街走去,野菊花在战火里并不减一些颜色,野菊花香里夹杂着浓烈的硝烟,使人有一种说不完道不尽的凄美。白丁正是这样走出十里棚子的。
城壕外边,菊花疯狂成一片褐黄,风拂过花茎,花浪一层一层地卷向原野的尽头,映衬出一种旷古的静穆。白丁不由自主地随着花前进,他甚至有一股说不清的陶醉。到他蓦地发现小秀尸体时,他还不能从那种陶醉里清醒过来,他甚至没有认出小秀。没有认出被日军剜去乳房的女尸竟是自己的妻子。但他还是在尸体边停留了好久,觉得一切突然变得遥远了,变得不存在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些野菊花所淘洗,他只想在花丛里永远睡去。
潘定山成全了他的这个梦。潘定山从城隍庙跟过来离白丁只有五米远。潘定山打了两枪,一枪打在白丁左肩上。白丁回头时,又一枪正击在眉心。白丁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就门板一样地倒在小秀的身上。
潘定山那时又饥又渴,却还是不敢到镇子里去,得手后就又溜回了城隍庙。
日本军的狂轰滥炸从早晨开始的,二十架飞机投下了几百枚炸弹、燃烧弹,十里棚子几乎几分钟内就夷为平地。一个小时以后,日军气势汹汹地杀奔到镇子时,镇子像从地上消失了一样,一片废墟。日军发疯了似地,沿着清淀河岸,分上下两路进行疯狂地报复,杀人如麻。消息传出去,本来准备回青花岭的崔素云到底恋着潘国柱,又毅然折回来。
女士匪立足十里棚子空旷的街面,一时无可适从,后来想起凤鸣山,才一路狂奔过去。
然而,风鸣山上并没有人,女土匪只见到了那个溶洞囤积着数千斤粮食。人去楼空,女土匪懊悔不迭。
当她又一次的回到镇上时,崔素云已决心将青花岭的数百人马调过来,誓死与日军一战。
女土匪牵了马,走到城墙脚下,她记起初到十里棚子的情景,那时铁匠铺的叮当声音,渲染着十里棚子的繁荣,而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翻身上马,扬鞭的一瞬间,随着一声枪响,女土匪只觉左臂一阵剧痛翻下马来。
潘定山不一会从一堆乱砖木后面冒出来。潘定山以为女土匪已经死了,连蹦带跳地过来。到女土匪身边时,潘定山不由纵声畅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抽泣起来。
正这时,崔素云右手一鞭过去,一脚踢中潘定山下阴,潘定山顿时昏死过去。
崔素云正想打死他,李世财从城墙爬过来。
李世财喊:“三娘!”
崔素云闻声一惊,回头看时,却是铁匠。
李世财跌跌撞撞地过来说:“鲍三娘,是他害的,当年就是他害的!
崔素云莫名其妙.但她看得出他的仇恨,便说:“我不管什么三娘不三娘的,你要杀他就由你了。”
李世财先将潘定山捆起来,然后从怀里掏出藏得发热的自造枪。李世财狠打几个耳光,潘定山就醒过来了。
李世财说:“我说过要杀你,这是天意。”
李世财苦苦等了二十年,二十年来他没有一天不想报仇。
而今机会来了。
李世财举起枪,手里有些发抖,他看着潘定山一副绝望的眼神,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倒下的却是李世财。
崔素云不由奇怪,上前一看,原来炸膛了,一片铁生生地插进李世财的眉心。再看潘定山,头也歪在一边,试试鼻息,早也咽了气。极度的恐惧和疲劳在枪响的刺激下,更猛烈地冲撞他的神经,潘定山终于经受不住而一命呜呼。
崔素云扯下一块布,包扎了一下伤口,回顾四野,不由很是一番叹息。
这时,夕阳渐落,漫山的野菊花衬托着夕阳,她奇怪地发现,太阳也如同一朵菊花,正缓缓地落在菊花丛里。就在它垂落的地方,一群乌鸦漫天遍地地卷来,落满城隍庙旁干枯的树枝上。
这一景象,竟使女土匪莫名其妙地感动,莫名其妙地滴淌下涉世来的第一串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