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文胜
1
“立正——”
民兵连长马燃亮远远地瞧见方部长他们走过来,赶忙往队伍前一站,情绪饱满地喊了一嗓子,震得树叶哗哗响,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声音。队伍先是一哆嗦,继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燃亮。这时,一片黄褐色的桉树叶在燃亮头上旋转着,大家不约而同地希望那叶子落在他的头上,果然,不偏不倚正落在他的头顶,颇耀眼。
寂静中,谁忍不住笑了一声,队伍里马上就有了夸张的喘气声、咳嗽声,有几个还故作轻松地说:“我操吓一跳!”
“站好站好,不许讲话!”民兵连长燃亮恼火地喊,“吊儿郎当个啥?!”
说这话时,方部长他们已说笑着走过来。燃亮又喊了一嗓子,把拳头抱在腰间朝方部长跑过去准备报告。报告词昨晚上就练熟了的,早上起床又让媳妇扮演首长,演习了几次。先是媳妇一个劲儿笑,后来是他自己忍不住笑,感觉都不错。折腾半天,其实就为这一会儿,所以燃亮跑起来格外精神,好让方部长看看什么是训练有素。
还没等燃亮站稳,方部长已抢先喊开了:“都到齐了吧?”
燃亮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报告也不是,不报告也不是,心里很不爽快。
方部长又问了一声“齐了没有”,燃亮才缓缓地放下握拳的手,本想答“应到多少实到多少”,心里不快就赌气地说:“该来的都来了。”
队伍里马上又有了窃笑。燃亮便把不快直泼过去:“笑啥?吃了笑嬷嬷奶咋的!”
大家都不笑了,眼睛看着燃亮的胸口,严肃得有点滑稽。
方部长斜眼看着燃亮,说不清是褒奖还是批评。燃亮觉得如芒在背,赶紧低头假装整理衣摆。
方部长清了清嗓子说:
“呃——”
民兵们便同时把眼珠子挂在他头上,又落在肩上。方部长右手撑在腰眼上,左手半垂在脐眼前,停了一会儿,他又呃了一声说:“今天,是吧,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一来,是吧,咱乡基干民兵都要发服装,二来……”
听说要发服装,队伍里就漾开了兴奋,不等方部长的“二来”出口,都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燃亮觉得好笑,不就发一套衣服吗?转而一想,自己刚当兵时听说要发衣服不也兴奋得一夜无眠,何况他们还是民兵呢?这样一想,猛然觉得自个的兵顺眼多了,也轻轻地在心里笑。
方部长很兴奋,虽然说了两遍“二来”,大家仍在交头接耳,他却并不像往常一样生气。等大家高兴够了才说:“二来,县武装部批准我们乡成立高炮营,是吧,你们集合村就是三连了,可以玩真家伙的!”
大家又是一阵掌声,显然没有刚才的热烈、持久。燃亮却使劲鼓掌。民兵们本是停了拍手的,见连长一个劲儿拍,又稀稀拉拉地再拍起来。
方部长摆摆手,招呼随他一同来的人武干部,“现在,就由小刘和小田给你们发放衣服。”
大家这才注意,来人提了两个大包,还带来了穿衣镜子,明晃晃地撩人。没等宣布解散,大家就围拢过去。
乱哄哄地试衣服时,方部长叫过燃亮,说:“高炮连刚成立,衣服也发了,训练的事你要好好抓抓。”
燃亮答应一声,想说说困难,又止住了。
“怎么,有问题?”方部长停了步问。
“没有……”燃亮轻声道一声,也停了步子。
“这就对了。”方部长又继续走,“你们村干部的矛盾,乡里清楚,也晓得田支书身体不好两年多,撑着也不是个事。搞训练你多争取你们村黄主任的支持,是吧?过几天,乡里要议你们村干部配备问题,所以,训练不能放松。”
燃亮直眨眼,心想,这和训练也有关?张着嘴巴看着部长。
“实说个球,乡里准备考虑你当支书,你现在就要注意和老黄搞好团结!”方部长见他样子好笑,索性把事说透。
一句话搞得燃亮的心直蹦,好半天说不出话,直到方部长翻过了土坡,才回过神。
“这事!”他说。
2
燃亮一夜睡不安稳,脑子里老是回荡着方部长的话,直到第二天早上,心里还像揣着兔子在乱蹦。
推门出来,燃亮抠了抠眼角望天。这时,太阳软不溜秋地挂在天边,像一只腐烂的柿子,汁液不住地流下来,染得一地红丝丝,让人很来情绪。燃亮忽然记起点什么。前些年,支书精神好得很,没事总是把白毛巾缠在右腕上,腋下钳住锹柄在地上拖着四处转悠,远看近看都是干部。这么一想,燃亮也想四处转转。
他把衬衣掖进裤带里,使劲一拧,裤绳比平时多紧了两指。拍松腰以上的衣布,外面披一件土黄的布军装,提了锹就要出门。
“早起拿家什干啥?”媳妇睡眼惺忪地跟出来,边问边朝院角倒尿盆。
燃亮皱皱眉,说:“多走两步倒外边茅厕不行?”
媳妇不满:“你晨起发什么神经,往常不都倒这儿?”'
燃亮知道纠缠下去便脱不了身,懒得理会,丢下一句“你爱倒哪儿就是哪儿,臊不了我独个人”,就出子门。
空气清新,时而夹杂些牛屎和腐泥的混和气息,燃亮一路嗅着,径直朝村后的小水库走。
燃亮想了一夜,有了自己的打算。集合村这些年各项指标完成得都不好,除了计划生育是硬的以外,都拖了全乡的后腿。整个集合村要死不活,村民别说想富不成,就是村干部的全年补助,已是几年未兑现。
燃亮想,其实集合村有它的天然优势,如果按照自己的设想,那几百亩坡地,种稻、种麦收成不好,完全可以搞成果树林。再把小水库利用起来养鱼。村部几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可以贷点款办个酒厂、豆腐坊什么的。豆渣养鱼,果子酿酒,这样,不出三年必定会变个样子。
燃亮一路地想,不禁就有点踌躇满志的意思。但他知道,办酒厂首先黄主任就不会同意,以前,燃亮曾向他建议过,黄主任说“酒的销路有问题”。燃亮说,“咱们集合村在割资本主义尾巴时,酒是很出名的,现在酿酒的老邱还在。而且自产的酒价格合适,咋会销路不好?”“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老黄半真半假地说,搞得燃亮半天说不出话。其实,燃亮知道,老黄之所以不同意村里搞,主要是他小舅子正在搞酿酒小作坊,在邻村很红火。
燃亮把铁锹横在库堤的石头上,蹲下来抽烟。去年干旱争着用水,如今水库里已经没有多少储水了。他想,要想搞渔业,就必须管好水库,该修的还得集资修。当然,这是很困难的。现在各类集资摊派搞得大家都有点气喘心虚了。
烟火灼得手指生疼,燃亮又使劲抽了一口,才扔出去。烟头撞在水闸门柱子上,火花一闪,跌落在水面,浸出一小圈黄斑来。燃亮痴痴地看了一会儿,见闸门上缠满了淤积的杂草、烂泥,日晒雨淋,锈痕斑斑。燃亮不觉很是感叹,倘在以前,水库是专人看管的,别说锈了闸门无人问津,就是有人在库堤上走,也会有人警惕,看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现在倒好,用起水来张家争李家抢,动不动还会打斗起来,每年都要让民兵来护水。虽然用水有了秩序,但眼看水库要枯干,村里压根就没有修缮的打算,真是有点竭泽而鱼的意思。
燃亮环视四周,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水库以前的引水渠基本堵塞死了,光靠天下雨是不行的,如果从小龙河引一条渠过来,以后灌溉用水也就不成问题。但水库引渠,隔着河岸二里多地,必定要经过几户的责任田,到时青苗赔偿、土地增补恐怕要费些周折。他仔细地算了算,所幸有好几处是村干部、民兵的责任田,除此之外还有三五家。难办点的是靠近水库的几家。既能临水而灌,集资、让田的工作怕是做不通的。燃亮又寻摸了几条线,总还是少不了这几家。离水库最近的是清源家,也最让人头痛。因为清源的外甥是乡工商所的刘世友,这两年正管着这一带地。刘世友初中毕业即内招,属于“工作中有急躁情绪”的人,他们局长曾在全局大会上点名批评过他,说他“醉得两腿绊跤子,还管摊子,把工商执法人员的形象掉光了”。批评归批评,吃喝照样不误。为啥?他凭借一股“二杆子”气,每年的任务都超额完成,去年还被评为工商所先进工作者。如果惹急了他,那么办酒厂、豆腐坊之类的事,免不了受他的管制。
燃亮心里掠过一阵不快,酸不溜秋的。他猛啐一口唾沫说:“这事整的!支书别说还真难当。”仿佛自己已经当上了支书。
啥时真当上支书呢?燃亮不觉焦急。但是,想归想,乡里不拍板,支书便做不成,燃亮还只能是民兵连长。好在民兵高炮营刚成立,训练任务很重,放松不得。
这样一想,燃亮重又打起了精神。反正民兵工作“以劳养武,富民强兵”,现在抓利索了,往后真当了支书,不就少操费些心?
3
胡乱扒拉几口饭,燃亮就出门,去找酿酒的邱师傅,商讨办酒厂的事。
老邱这些年给私人酒坊搞指导,得了一些技术费,听说村里要搞,心里有些虚。他冷笑道:“我这尾巴早割断了,还有球用?!”
燃亮脸一红,知道他话中所指,便递过烟去,说:“老邱,你又不是不知道,政策开放了,还对党不放心?现在跟着村里干,亏不了你。”
老邱看了燃亮一眼不吱声,蹲在门坎吸烟。
“我给你讲,你现在搞地里活不是少劳力吗,这个好办,逢上农忙,村里抽人帮你。另外,酒厂有了效益,可以按百分比提成,不比你当顾问强?!”
老邱心里有些活动,想想也是,抬起眼皮看燃亮,有了应允的意思。燃亮见了,狡黠地一笑,站起身说:“其实,搞这个事,临村的老秦主动找我好几回,我没答应,一来我嫌他技术比不过你老邱,二来有好处咱大家富,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莫慌着答应,想好了回我个准信。”
老邱咽了唾沫,使劲按灭了烟头,正准备答应时,村会计在喇叭里喊:请燃亮接电话。
燃亮借机出去。
电话是乡武装部方部长打的,说过两天民兵要封闭式集训一个月,三连是主炮手最多的连,必须一个也不许缺课。
燃亮不敢马虎,慌忙召集民兵开会,进行动员。
正开着会,村里黄主任把燃亮叫出去,说:“你鸡巴咋整的?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通气儿,你一屋子的人外出一个月,我主任都不知道,你还有没有组织原则?”
燃亮直眨眼,刚想解释,老黄已拂袖走了。
燃亮只得草草收场,心想:要是自己已经是支书了,你能这样?
正烦着,见老邱进门来找,说适才刚打了一只兔子,请燃亮喝两盅。
燃亮知道他肯定是谈酒厂的事,笑笑,跟着就走。
酒过三巡,彼此说了几句好话,老邱道:“村里办酒厂,我没二话,可七八月份抢种抢收,地里的活儿……”
燃亮便举杯:“这个好说,你给村里谋福利,村里不会亏你,我说话是算数的。”
“那黄主任啥意思?”
燃亮心中不快,猛喝了一口酒:“你放心,到时候,我给他通通气。”
老邱一高兴扯了兔腿递给燃亮,自己夹了兔脑袋,拿筷子掏着吃。
从老邱家出来,已是午后了。冷风一吹,燃亮不觉有点后悔,村办酒厂的事还没经过老黄同意,即使同意了,酒厂一时搞不起来见不到效益到时找人帮老邱干活,恐怕说不过去。事已至此,燃亮只得硬着头皮去找黄主任,看有没有通融的地方。
“这不是成心捣蛋是什么?”老黄本来对上午开民兵会不通知他就有意见,这会儿又添上酒厂一档子事,顿时急了:“你咋总是睁眼说瞎话?你说的酒厂在哪儿,天上地下?你说。”
燃亮眼睛眨了又眨,说不出话来。
燃亮悻悻回家,媳妇已把饭菜端上来了。他一见桌子上只有一盘臭豆腐和一碟子酸萝卜丝儿,心里便不快,再加上老邱填给自己的兔子油水儿一下还没消化,便点烟琢磨心事。媳妇说了声“你不吃?”见燃亮不答理,便自己有滋有味的就酸菜、喝稀饭。媳妇吃饭不闭嘴,嚼得呱呱响,稀饭喝得像抽风机,闹得燃亮满耳朵都是胡七八糟的动静。
燃亮不由心烦,狠狠地瞪着她,说:“猪!”
“你说谁是猪?!”媳妇一撂筷子。
“呱叽呱叽!猪!”
媳妇明白过来,挑衅地瞪着他,嘴里的响声更大,呱叽呱叽!
燃亮气极。转而一想,工作上的事,和媳妇怄什么?转身进了里屋。
躺在床上,燃亮左思右想闹不明白,自己一心一意为村里,他黄天伦咋就不理解呢?这一想就有点心酸,便想去乡里找段书记反映反映情况。
燃亮知道段书记很欣赏自己。记得去年全乡年终总结时,他曾不点名地表扬“有的民兵连长不但搞好了自己的工作,还干了书记的活。”虽然邻村的民兵连长老张立马对别人说,“段书记太抬举我老张”,但燃亮知道,他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出门时,燃亮见着媳妇歪在椅子上小憩,鼻息均匀,胸脯一起一伏,衬得她模样怪恬静。燃亮不觉有了情绪,很想她醒转来问问自己去哪,但媳妇仍然很宽心地做着梦。燃亮又看了一眼,心里空荡荡的,掩上门,推车出去。
4
段书记的门新近上了漆,照得见人。燃亮看见自己头发蓬乱的影子,拿手指当梳子,理了理,然后叩门。
声音很清脆,很动听,很熟练,也很亲切。燃亮每次叩这扇门时,脑子就特别活泛,这些年,仿佛一直就是这个声音在鼓舞着他、关切着他。听到这声音,他晃荡的心总会感到几分实在。
段书记不在,他爱人李秀珍满脑袋发卷地让燃亮进了屋。燃亮知道秀珍也是能耐人,便进了。燃亮先是谈了些别的,然后就想谈谈村里的工作。秀珍笑笑:“老段在家里常说,你们村能干点事的就数你燃亮了,只是你燃亮不会搞小动作,比不上老黄。老黄常到乡里转转,柳主任很是赏识他。老段却不欣赏他!”
燃亮听了小声嘟囔:“我和老黄搞不拢……”
“知道知道!”秀珍打断他,“乡里老柳对你也有意见,谁让老段赏识你呢?老柳不但对你有意见,对老段也是有意见的。不过,乡党委其他成员对你还是偏重的,比如老方。听老段说,支书怕还会定你来干。”
燃亮的心稍微有点热。老柳和段书记的矛盾,燃亮也听说过。柳主任柳世清本来是可以当乡长的,只是中央要求干部“四化”,他五十四岁显然不年轻,学历不过高小,综合一考察;就只能往后靠。县里任命一个大学生当乡长,他柳主任仍然是主任。虽说是主任,县里有约定,职务是主任,后边加括号享受正乡级待遇。加上他在乡里工作时间长,实际权利超过了乡长。乡长年轻,又是知识分子,手腕自然比不过他,便一心搞研究,基本不管事。老段为了班子团结,事事也都让着老柳。
正叹息着,秀珍忽然说:“不过,都是为党工作。老段常说,搞工作哪有不得罪人呢?”
燃亮心里一热,手竟有些抖了,直把段书记在心里夸了好几遍。
5
一个月的军训结束,不觉已经是六七月了。燃亮总结了基干民兵在训练中的成绩和缺点,把在训练中表现突出的人名让会计老王写在纸上,张榜在村口,又借机张贴了些国防教育图片,算作是对村民的一次国防教育。
老黄见了,便不满,“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啥用?像文化大革命似的!”
燃亮想着团结的事,忍了。一连几天,天气奇热,一直不见雨,燃亮惦着田里的活儿,便提了锹四处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心头大惊,直骂天旱背时。
好多地都呈现旱情。
燃亮来到小水库,水库早已见底。
偏偏这时,会计老王来找,说乡里电话,让集合村的民兵赶快拉到乡里去。
燃亮急了:“旱情这么严重,民兵都得在家抗旱,慌球日吊地去做啥?”
会计说:“是柳主任打的电话,不知啥事,挺急的!”
燃亮怕误事,赶紧让老王在村里的喇叭里喊。不一会儿,民兵们就来齐了,挤在院子里发牢骚。
“别罗里罗嗦,”燃亮说,“十分钟之内,装束整齐跑步到乡里。”
大家虽不满,但燃亮的威信高,又不得不听,便分头准备。
到了乡党委大院,武装部方部长和乡里柳主任已等在那儿了,不停地看表。见了燃亮,就挥手指卡车,大声喊:“到卡车边集合!”
方部长清点了人数,说:“上车上车!”
见大家上了车,燃亮忍不住问方部长执行啥任务,方部长一挥手:“车上说!”于是上车。
柳主任始终铁青着脸,自己钻进驾驶室,吩咐司机开车。
方部长说:“今年全县干旱,县里决定趁这些天的气象好,试着搞搞人工降雨,顺便检验一下高炮营的训练情况。急忙忙的,开始也不通知一下!”
燃亮一听不觉兴奋,回头对民兵们一说,大伙立即有了摩拳擦掌的声音。
车子直接开进了县武装部大院,院子空荡荡地立着几个人武干部,拿本子记着什么。
大家精神抖擞地跳下车,一字排开,响亮地报数。燃亮站在队伍前,顿时感到很是庄严。
县武装部长严肃地走过来,接受了报告,往队伍前一站,调整了与队伍间的距离,先敬了礼,才说:“这次行动,是突然袭击的。你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人员整齐地到达预定地点,说明你们是训练有素的。第一项考核,你们得了满分!”
队伍里响起欢快的掌声。
“第二项就要考试军事技术了。大家知道,这是指什么:天旱无雨,我们高炮民兵就要把训练的本领施展出来,对着乌云来几炮。成不成功,你们三连最关键。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完成任务?”
“有!”整个院子都是硬梆梆的响声。
“出发!”武装部长说。
燃亮他们立即奔向兵器库,拉起高射炮奔赴预射地点。不到半个小时,就测试完毕,单等县里在对讲机里传达气象信息和发射命令。
在这段时间,燃亮兴奋得双手直颤,吩咐大家又一次对装备进行测试。
各项指标均好。
燃亮擦擦汗,叫过主炮手青林,问:“有把握没有?”
青林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有!”
燃亮自个有些紧张地说:“放松点,按平时训练的来,千万别紧张!”
青林答应一声,回到炮位。
这时,对讲机有了动静。燃亮飞速地一把抄过来,所有人的神经都刺了一下。
燃亮沉了沉气,拿起小旗,中气十足地吼:“同志们,关键时候到了,填弹!”
这时好些个群众闻讯前来围观,很亮的炮口便悬着了好些颗心和眼睛。
“开炮!”燃亮狠命一挥旗。
一条条火龙直刺天空,瞬间,降雨云团像被用力挤压的海绵,雨水倾盆而下。
围观的群众同声赞叹,止不住地欢呼: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燃亮抹着雨水,用舌头舔舔,一丝蜜意顿时涌上心头。
方部长跑过来,热情地握手。
“谁开的炮?”
燃亮他们便把青林推出来,青林摸着脑勺想往后缩,一用劲,只听“哧”的一声,本已开口的鞋扯得更开了。
方部长见了,回头便对人武干部小刘说:“马上去县武装部找田干事,说我要一双解放鞋!”小刘答应一声,去了。
大家便朝着青林乐,只有柳主任不笑,一个人在旁边抽烟。燃亮见了,本想上去和他握握手,又一想,明知道柳主任对自己有意见,这样一来,似乎是讨好他,让他同意自己当支书。于是便不动,拿眼睛只看直指天穹的炮管。
6
、转眼又到了开春,支书的事,乡里还是定不下来。开春耕工作会时,乡里倒是说了一句,集合村春耕由黄主任抓,燃亮协助。燃亮听了就不满,心想:以前就没协助?
不满归不满,工作还是不敢放松。尤其气候与往年不同,春回得早,暖气上得快,错过了节气,收成就成问题,粮、棉、油的指标也就难完成。
黄主任却不急,一心扑在他小舅子的酒厂上。前些天听说邻村有车运货去外县,便和司机说好,回来捎些高粱、黄豆之类的酿酒原料。走时,他对燃亮说:“一个月就回!”
燃亮不由着急,心想:一个月都啥时候的事了?这一急便有气,粗声道:“那工作呢?”
老黄应一声:“耽搁不了的!”拍屁股走人。
燃亮只能干着急,心里把他骂个遍。
气归气,工作是不能撂的,为党工作,又不是为他老黄工作!燃亮琢磨一番,觉得还是先集合民兵商议一下,以兵带户来推动工作。
民兵们齐齐整整地坐成一个圆圈,一律黄艳艳的军装,子弹袋神气地在胸前闪耀。燃亮见了,心里很亢奋,一下就回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在队伍上的情景。燃亮当上副排长那一天,往二三十个人面前一站,激动得不知说啥好,脑子里总是闪着家乡里的事儿。他在全排人前第一次讲话,总共才两句,两句间隔大约十分钟。
“同志们——”他憋足了劲喊一声,声音有点颤。他在这颤抖里感觉到腿肚子发软,挺不直。心里在说:“娘,儿有出息了哩!”
兵们齐刷刷地看着燃亮,静静地等副排长讲话。燃亮没词了,眼光掠过一排人的头顶,看见了营房外的远山。
第二句话是在队伍焦躁不安时喊出的。当时燃亮腋下生汗,随口一声:“为人民服务!”排里的人便齐声应道:“完全彻底!”说完队伍就解散了。
两句话都很有特点,很有意义,燃亮至今不能忘记。
现在,民兵们也如十几年前的兵一样看着自己,使他很想重温当时的滋味。再一寻摸,觉得气氛、环境毕竟不同,便说:“我把大伙请来,是想谈谈我的想法。”
“连长说,我们听着。”民兵们答。
“今年春回得早,乡里的春耕工作会定了由老黄负责,现在他到外县办事去了,啥时回来说不准。大家说咋办吧?”燃亮掏出了“白鹤”牌带嘴的烟散。
屋里顿时有了烟雾。
大家交头接耳一阵,说:“不如由你牵头先带领我们搞就是了!”
“等的就是这句话!”燃亮一掐烟头说,“今天,我、不妨把我的想法给大家透透,咱们村穷为啥?人比别村笨?”
“地没别人的好。”有人说,“人是不笨的。”
燃亮顿了顿说:“只要人不笨就可以想法子。地的确比不上别村的,人家地里不施肥照样长东西,咱们死整活整还是产量上不来。咋办?”
巡视大家一眼,燃亮一二三地谈了关于修水渠、办酒厂的打算。末了,他站起身大声说:“什么叫民兵工作以劳养武,我看这就是!”
一席话说得大家直劲点头称是,个个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
“眼下要紧的是组织好生产,管好水,大家齐心点儿,把自己的责任田整治利索些,然后,组织一个“互助组',帮家庭劳力缺的人搞。”
停了一会儿,燃亮忽然摘了帽子往桌上一扔,激动地说;“我就不信,咱们这一大帮人脑袋不比人笨,就一辈子是受穷遭人看不起的命!”
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经这一扇乎,有的就沉不住气,嚷道:“这都怪他妈的黄天伦不是东西,他啥时候操过心了?!”
一提起黄天伦,气愤,数落了好半天,都说有了这么一个村主任是倒了血霉。
“好了,不要瞎议论。”燃亮说,“再咋的,他是主任,一级领导,还要尊重的,会后不要再说了,影响团结!”
接着,燃亮把二十几个民兵划成三个组,一个治安组,一个护水组,一个机动组。治安组由青林负责,主要承担家三里四的民事纠纷和村里安全工作;护水组在用水高峰时,日夜守护,保证好秩序;机动组随时应付上边、下边出现的紧急情况。
燃亮布置完,心里不觉很是亮堂,心想:谁说民兵连长只是摆设,顶多组织组织训练?我就不信这个邪!
7
燃亮正和民兵们商谈春耕生产的事,就听会计老王来叫,说马上到乡里去一趟。
“干啥?”燃亮皱眉。
“开会。”老王环视了一圈黄军装,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答,“不晓得开啥会。”
燃亮不说话,起身往外走。老王紧跟几步追上燃亮。
燃亮停了步,看着老王。
“屋里人多,不好说。”老王支支吾吾,“实际上是开征兵会,柳主任说今年春季招兵哩。”
燃亮唔一声又走,见老王跟上来,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心里就冒火,说:“老王你有啥事就说,吞吞吐吐的干啥?又不是文化大革命,不会再揪你的小尾巴!”
老王脸一红。老王在“文革”期间因为说了一句对生产队长大不敬的话,被整得焦头烂额,以后再也不敢稍有微词,落得个事事小心,处处退缩的毛病。前些年,因为燃亮的极力推荐,加上村里也确实找不出会拨算珠子的人,村里就让他当了会计。老王平时不吱声,吩咐干啥就干啥,工作是很尽心、很称职的,就是村主任老黄也挑不出毛病。
老王低着头搓手指头,说:“我那二小子去年没走成,今年不知能不能走?”
燃亮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想安慰几句,又不好说死。征兵工作,燃亮是参加了三年的。集合村报名每年都踊跃,但每次都走不了。为啥?乡里推说没有指标。其实呢,是乡里层层扣下,用来照顾、解决乡镇待业人员的就业问题。因为待业人员多,安置起来十分困难,别说招工指标有限,即使招了工,也是合同制,比不上当兵。三年服役期满,工作必须安置不说,还是全民所有制。混得好的,组织问题附带也解决了。这样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有意见?农民的天职是为国家种地。而且乡镇待业人员越多,社会不安定的因素也越多,治安不好是要影响安定团结这个大局的。
燃亮寻思一下,对老王说:“一人参军,全村光荣,但能不能穿上军装,这由组织审定完才知道。你是老党员,又是村干部,觉悟比一般群众自然要高,更应该相信组织,理解组织上的难处。再说,你在村里的工作是让大家没得说的,党是不会不考虑群众的切身利益的。先报名检查身体,你看呢?”
老王点点头:“相信组织,老党员了,觉悟还在。但我只有一点要求:定谁走谁留,尽量公平一点。去年二小子身体是合格的,可……”下边的不说了。
燃亮点点头,表明已懂得意思。老王说了句不耽误你开会,低着头沿着路边走了,像一头黑瘦的老牛。燃亮看着他走没了影,心里才吁出一口长气,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年也要让集合村破破“零”的记录。
8
征兵会仍然是柳主任主持。无非提些个搞好宣传、组织好兵源、安排好验体时间的问题,和往年并无二致。燃亮却听得仔细,关键的地方还掏出小本子记了又记。
会不长,散会时太阳还没爬到屋顶上去。征兵工作会历年都在会后准备了酒菜的,燃亮看看时间尚早,肚子里还感觉不到饿,再加上想尽快贯彻会议精神的一点兴奋,就懒得等开饭,推车走人。
正准备骗腿上车,燃亮眼睛忽的一亮,瞧见乡党委招待所门前立着几个当兵的,军装整洁鲜艳,让他止不住眨眼,双腿不自觉地就迈过去,像一枚大头针遇见了磁铁。绿军装们根本不在意旁人,自顾高谈阔论,响亮的笑声到处飞。燃亮支架好车子,蹴在路旁,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他们的肩膀上,像要把那些银亮的小星摘去似的。看得久了,那些小星星果然就变成了小虫子,吱吱地叫唤着,一个接一个落在自己的老式军装上。燃亮的目光逐渐迷离,心狂跳不已。直到烟火灼得手指生疼,才回过神。他咽了口唾沫,又咽了口唾沫,心想,要是自己还在队伍上……
往事如云地翻腾起来。不知不觉间,他又飘回了千里之外的雪乡……
“熄灯——”
随着一声清脆的哨音,传来连长威严雄壮的口令声。
那时,新兵燃亮正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欣赏一双夹脚的解放鞋,耳边却回荡着母亲幽幽的嘱托。
母亲说:“山里穷哇!到了外面别回来,记惦着娘就成。记住,别回来呀——”
“三班熄灯!”
燃亮一哆嗦慌忙使劲吹灯,灯幽幽地闪着红光,不熄。再吹,还是不熄。
其实,大家都没睡,约好了似的幸灾乐祸地瞧着燃亮。
“使劲吹呀,燃亮!”谁怪模怪样地叫一声,燃亮果然鼓足了气吹,大家笑得更响了。
“闹什么闹?”连长威风凛凛地推门进来,“为什么不熄灯?”
吓得大家把头都缩进被子里,不看也不吱声。只有燃亮可怜兮兮地看着连长,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连长,灯……灯……熄不灭……”
说着,脸涨得通红,又是一口气吹过去。
连长笑了,摇摇头说:“你呀你呀,这是电灯,不是油灯,吹不灭的!”说着,伸手摸着灯绳,随着“喀嘣”一声脆响,灯应手而灭。连长走时说:“以后不懂就不要动!”
燃亮臊得脸红,顿觉有些委屈,知道是大家故意看自己的笑话。转而一想,又觉这灯的确神奇,忍不住也想拉拉绳索,听得连长脚步声远,便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拉了一拉,灯又亮了,又一拉,果然灭了。
燃亮感叹不已,躺在床上睡不着,不自禁地想起家乡的老屋,那盏昏暗的松油灯下,母亲正艰难地穿着针线的抖索的手。
“穷啊——”燃亮的心里又荡起一阵音浪,不由泪流满面。
9
新兵燃亮知道一个农村人穿上军装的不易,所以,言行举止都很慎重。平时走路,只要有旁人在场,他必定是跨幅七十五公分地走着队列,偶而迈出右脚,而左手还没有摆到身后去,便一定向后转,重新走过。至于政治学习、班务会等等,则一律端端正正地坐在小马扎上,腰板挺直,汗流浃背,让人十分感动。
燃亮闲不住,训练完了,腿脚勤快,扫地、清猪圈、挑粪、浇菜园子一类事情,往往是大家拿家什刚出营门,他已经汗淋淋地干完全部活往回转了。班长瞧他老实,说:“光说不干不行,不说光干也不行,革命队伍要既能干又会说才行!”
燃亮嘿嘿笑笑,“班长,我不会说,没文化!”
班长说:“没文化可以学,我教你!”
每天燃亮又多了一项内容,坐在小马扎上汗流满面地识字。雪下过三番,班长已提为副排长、排长,将要任命为副连长了。同班的战友大多数也都有了进步,入了党当了骨干,只有他还是三年一贯制,仍然扫地、清猪圈、掏大粪、浇园子。眼见又是冬天,临近复退时间,家乡便总往梦里钻,心便总惶惶的。
一连几天,燃亮闷闷不乐地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瞎转悠。
这天下午,班里闹轰轰地打扑克,燃亮不觉生烦,又不好说什么,只身提了小马扎,顺手抄起一本书出了门。
雪皑皑的一片,刺得眼花。燃亮走到操场中央一坐,听得风顺着耳旁乱窜,隐隐又听见母亲的声音:
“穷哇——”
燃亮不觉想哭。
这时,就听得远处有踏雪声传过来,燃亮循声一看,隐约是“四个兜”,知道是干部,便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虽认不得几个字,但立马摊开书假装认真地看。
“看什么呢?”“四个兜”走到面前问。
燃亮抬头看去,见是一慈眉善眼的老人,眉宇之间透着一股不威自严的气度。燃亮慌忙立正,敬礼,动作倒也干脆利落。
“四个兜”点点头,又问一句:“看什么书?”
燃亮一时答不上来,情急之中双手递过去。
“四个兜”看看书名,又看看燃亮,赞赏地笑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马……马燃亮。”
“几连的?”首长念了几遍“马燃亮”又问。
“三连一排三班的!”
“唔,不错不错。”“四个兜”把书还给燃亮,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学习,注意领会精神实质。”
燃亮顿觉温暖,觉得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像家乡人,感觉特美。
等老人走远了,燃亮才放下敬礼的手臂,赶紧抬眼看书名,见是《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心里放下了石头,知道“四个兜”是真称赞,不觉高兴。转而一想:不就称赞一句,至于吗?便重又坐下想心事。
“开饭罗——”
燃亮顿觉肚子饿,赶紧提着凳子跑回去。
晚饭是土豆片烧猪肠子,喷喷香。
10
第二天下午;燃亮正奋力打扫积雪,就听得哨音急促地响,知道是连里集合命令,便迅速地往操场跑。
连长满脸严肃地站在队伍前,目光扫过队伍,每个人都感到了一份威严。
“营首长即刻就到这儿,你们谁也不许乱讲乱动,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连长觉得回答不够响,又大声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大家齐声吼道。正在这时,一辆吉普车沿着房檐驶过来,嘎的停住。从车子里吐出三个人。一胖一瘦一个不胖不瘦。燃亮眼尖,认出那不胖不瘦的人正是昨天见到的首长。而胖的是教导员,瘦的是营长。
连长喊了一声立正,便精神抖擞地抱拳跑过去。
连长声音洪亮,吐字清楚地说:“报告营长,三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营长摆摆手朝连长说:“这是黄政委,你应向首长报告。”
连长顿觉精神,知道黄政委是师里老政委,今天见到这么大官,也算有幸,便重复一遍报告。
黄政委很潇洒地举手还礼,动作虽不标准却很有味道,燃亮们很羡慕。
“同志们!”黄政委说。
大伙立即立正,齐整整地响。
政委敬了礼,说:“请稍息。今天我们到三连来,是要宣扬一个人。好同志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学习学习再学习。这个同志是听毛主席的话的,是落实到行动上的。同志们,昨天,我私下走了一趟,了解了不少情况。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是有发言权的。就在昨天,我非常巧地遇到一个好战士,他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苦读红宝书,而其他的人在干什么呢?打扑克啦,闲逛啦……我很感动啊,这么年轻的同志就养成了这么好的习惯,就这么钻研毛主席著作,难能可贵呀同志们。他就站在你们中间——”
大家便斜眼互相猜测,只有燃亮明白,脸上不住地红。
“我今天就是来推荐这个人的。”黄政委屏了屏气,突然大声说,“他就是三连一排三班的战士,马——燃——亮!”
队伍里一惊,怀疑听错了,做梦都想不到燃亮这样的倒霉蛋时来运转。正愣着,听见黄政委带头鼓掌,大伙便齐齐地鼓起掌来。
只有燃亮听得出掌声的不同意思。
接着是教导员讲,讲什么燃亮一句也没听清。
“命令!”营长一声喊,吓得燃亮一哆嗦。队伍又是一声“叭”地立了正。
“请稍息。”营长拿出一张纸片,大声念:“经师党委研究决定,任命二营三连一排三班战士马燃亮为该连一排副排长。”
燃亮呆若木鸡,头脑一片空白,直到队伍解散,同班的几个战士围上来,他仍不知不觉。
大家簇拥着燃亮进了屋,吵吵嚷嚷地闹腾着,燃亮怔怔的不知不觉。突然,他一下冲出屋,沿着操场飞速地跑起来,积雪被踢腾得零乱不堪。燃亮低声叫着,不停地跑。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心底升起;
“穷哇——”母亲的叹息如雷。
燃亮提了干本来是可以不回家的,三年之后,燃亮终于还是一身轻装地回到了集合村。
他知道自己的提干多少掺杂着欺骗的成份,这注定使他无颜面对战友疑问的目光。而且,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最终必得回家的,像一片土块在水面上漂,终究止不住入湖的命运一样。
春去秋来,回家已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来,燃亮总忘不了队伍,每次见了队伍上的人,心头总是酸酸的。
11
几个当兵的还在谈论。燃亮忍不住走上前,欲言又止。兵们见了,停止谈论看着燃亮。“老乡,有事吗?”问他话的兵顶多只有二十来岁,肩上的星星一左一右的耀得燃亮心慌。
“我……我打听个事?”燃亮怯怯地问。
“什么事?”
“副排长……副排长能戴……几颗星?”燃亮指着对方肩上的星星问。
“没有副排长了,老乡。部队现在可以授衔戴星的,最低也是排长,排长一颗星,资格老的,可以戴到两颗。”
“唔……”燃亮不觉失望,如果当年授衔,自己一个副排长,怕是一颗星也戴不上的。转而一想,要是留在部队,一二十年,最低也可混到营级。营级戴几颗?不知道,但总不至于少于两颗的。燃亮想着就准备问,又一寻摸,觉得无聊,摇头笑笑,推车走人。
出乡党委大院时,燃亮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骗腿上车因这一走神,顿时摔在地上,心里便恼怒,起来朝车子踹两脚,重又上路。
转眼到了漫水桥,再转过弯就可以看见村口的老榆树了。燃亮不由脚下用力,把个自行车骑得飞快。刚驶上桥,不想对面弯道突地横过一头牛来。
燃亮慌忙一扭车头,只听得“咕通”一声,连人带车地撞在栏杆上,幸亏燃亮手急眼快,紧抓栏杆,顺势一摆,“嗖”一声,人已荡到河岸的沙土坡上。
着地时,燃亮只觉屁股底下一软,心想:日妈坏事了!慌忙一转身,不由使他万分惊奇:
竟是一只如盘大的老鳖!
燃亮顾不得屁股疼痛,飞快地上前一按,老鳖哧哧地朝坡下溜,眼见就进了水。说时迟,那时快,燃亮抢先扑进水里,双手牢牢钳住鳖裙。
爬上岸时,燃亮气短心跳,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推起车子往回走。
“这事!”燃亮很是得意。回家便用清水养了鳖,有人来看,便绘神绘色的神吹一番。
12
其实用不着燃亮拿喇叭喊,征兵会的精神早已传到了集合村。
会计老王最热衷,自己备了笔墨、红纸,写了数十张诸如“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参军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之类的小标语,贴在村里的树干上、墙头边。乍一看,挺显眼,气氛是烘出来了。
燃亮匆匆吃了午饭,就在村口老榆树下设了张桌子,让老王写了张“征兵报名处”的大字,挂在树干上。
不多会儿,人三人五地都围拢过来。燃亮讲了条件和规定后说:“符合条件的报名后,先等着,我有事交待。”
乱轰轰地过了一小时,报名的有十六个,民兵占了一半儿。
十六个人一字排开,等着燃亮讲话。
燃亮说:“后天就要到乡征兵站体检,身体不合格是走不了的。而且招兵的名额有限,不可能人人都走。我丑话说在前头,录取了,我马燃亮敲锣打鼓地送你上车,今年走不了的,明年还有机会,你就不要想三想四的,把心用在邪道上。今天上午,我们开的民兵会上大家出的主意,最后还得靠大家完成。”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听连长的,当不了兵把咱村搞好也是贡献。
燃亮笑道:“少鸡巴糊弄!”接着谈了些应付征兵体检的绝招,诸如“量血压喝醋”、“抽血喝盐水”之类。
几天下来,偏偏通过体检的只有青林和老王的二小子王进财。其他的要么是身高有问题,要么是B超测出了问题。燃亮不觉很是失望,却又无可奈何。
等了些日子,别的村已有了接到通知的,这使燃亮很心焦,一天两趟地找征兵领导小组。老王会计陪着燃亮,四处求人,暗地里还送了烟酒,总算拿到了通知书。青林的通知却没有。
青林人老实,不敢找领导,就朝他妈吵。青林妈无奈,只得哭哭啼啼地找燃亮。
燃亮见不得眼泪,一见她哭,心就生烦,说:“哭个啥呢?你哭个啥?能哭走了青林,你就村口老榆树下哭去,我给你架广播!”
燃亮一发火,青林妈止了哭,说:“咱青林在民兵里年龄最小,你连长最了解,干啥活都是抢着的,你得做主……”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青林妈,燃亮左右为难。从心底说,自己是喜欢青林的,这小子在民兵里样样拔尖,很适合到部队锻炼。如果自己当了支书,他复员回来就让他当民兵连长;工作开展定会更顺手些——当然这只是设想。平时,燃亮已经有意地锻炼他。青林脑袋灵活,学什么会什么,就拿人工降雨来说,每次操炮几乎都是青林。好兵谁都爱,燃亮人前人后地经常表扬他,对他的家照顾的也相应多些。
正因为如此,燃亮才觉难办,弄不好又让人说三道四的,现在已经有人在说自己偏心照顾青林一家。媳妇有次还醋意十足地说:“青林可以当你儿子了!”燃亮知道,她是指桑说槐,因为青林妈和自己年龄差不了几个月,人还有几分姿色,青林爸死得早,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
转而一想,身正不怕影子斜,为党工作,怕别人说他个啥!
再去乡里找领导反映情况。
到了乡里,一打听,征兵办的人陪当兵的去邻县风景区游览去了,只得作罢。回村之前,燃亮又去了一趟段书记家。他爱人李秀珍说老段出差还没回来。
燃亮悻悻回村,只觉不顺。
刚一进村,就听吵吵嚷嚷的,一问,知是黄主任从邻县拉黄豆、高粱回来了。燃亮想,这事让黄主任出面,事情可能好办些。
“我忙不过来,你负责的事,你弄到底。一个月在外边搞,头昏脑胀地缠不清楚。”老黄没听完,便赶忙拒绝,让燃亮眨了半天眼珠子。
燃亮只好硬着头皮找柳主任。“不好办,”柳主任说,“征兵是双向的,部队是要参加意见的,不像以前送兵,现在即使到了部队,还是要退回来的嘛!”
燃亮知道他在推脱,心里很是着急又不能发作,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说:“柳主任,青林的情况您不是不知道。再说,他的表现、身体条件都没有问题,去年抗旱人工降雨时,就是青林放的炮,一打一个准……”
“指标呢?”柳主任不耐烦地拿铅笔敲玻璃板,“我们乡才五十几个指标,六百多名都过了体检关,人家就表现不好?小集体主义!”
燃亮只得悻悻告退。
刚出乡党委大院,就见青林蜷缩在门柱子下,头埋在裤裆里,像霜打的茄子。燃亮气不打一处来,冲着青林就吼:“傻蹲在那儿干啥?要饭?!”
燃亮和青林一前一后地回村,赌气似的都不说话。快到漫水桥时,燃亮瞅着河水,突然记起前两天捉到的那只鳖,心里一亮,有了主意。回头冲青林一喊:“磨磨蹭蹭个啥?!快走快走,晚上还有事。”
“啥事?”青林无精打采地问。
“你看你看,怎么一点儿气都沉不住呢?打起精神来,条条道路通北京,他柳主任不使劲,咱去找方部长,人武部再不主持正义,以后咱撂他一挑子。”
青林一听,顿时有了精神。
“愣着干啥?来,你骑车搭上我。”燃亮把车朝他一推。青林接住,答应一声,搭上燃亮,骑得又稳又平又快,转眼就到村口了。
一踏进院门,燃亮见媳妇正准备杀鳖,慌忙拦住,心里一急脱口便骂道:“就知道吃,吃,吃,除了吃,你还会啥?”
媳妇本来想着鳖肉大补,眼见着燃亮身子越来越亏,想补补他。见他发火,心里委屈,寻思着:你不让杀,我偏杀。操起刀就要下手。
燃亮急了,上前两步一把夺过刀往案上一扔,媳妇起身去抢,燃亮一搡,媳妇仰身摔在院子的水洼里。趁媳妇发愣的当口,燃亮抓起鳖挂在车把上就冲出院门。
媳妇明白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上前揪扯,燃亮把车子一放,飞快地掩了院门反锁上了。
院子里马上传来媳妇踹门和哭骂的声音。燃亮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想着回去安慰安慰,抬头见着太阳偏西,心里挂着青林的事,犹豫了半会儿,才叹口长气上车。
13
燃亮到了乡里,见天未黑,提着鳖去给人瞧见影响不好,便蹲在离方部长家不远的工地上。这里本来是要修一座电影院的,因为没有了经费,修了一半就停了下来,算来已经两年多了。燃亮想,要是集合村能按自己的想法搞,不用乡里掏钱,续这电影院的钱怕是早就够了。想想也真难为情,这么大一个乡,连个电影院也修不起,乡里是咋整的?
燃亮怨天尤人一阵,熬到太阳下山,抓起鳖去敲方部长的门。
武装部方部长见是燃亮,不由皱皱眉说:“啥事?”
燃亮顿时觉得有点张不开口,脸上生潮,腋下生汗,不知说啥好。
老方见燃亮讷讷地说不出话,正想急,忽地瞧见了燃亮手中的鳖,喝一声彩:“嗬,好大个儿!”
“路上逮的,您补补身子……”燃亮说了就觉得后悔,觉得自己很卑鄙。
老方让燃亮进屋,笑道:“原来是送礼来了!”
燃亮脸顿时红到了脖根,慌忙说:“不,哪里……您的确太……”
“好了好了,”方部长拍拍他的肩头说,“开个玩笑,有啥事说吧。”
燃亮知道有戏,便把青林的情况谈了。
老方本来很感为难,但对青林还有点印象,记得自己还发给他一双胶鞋作为奖励的,便答应再和征兵小组的其他成员商量商量。
走时,老方说:“这鳖我收下了,这些天正愁找不着它作药引,按市价它怕值一百好几,我给你钱得了。”
燃亮见老方真的掏钱,执意不收。老方无法,只得罢了。
回到村里已是半夜,隐隐瞧见村口老榆树下有人烧什么东西,燃亮奇怪,走过去一看,竟是青林妈。再一看不觉气愤,原来青林妈对着榆树燃了几炷香,烧着纸钱。
“你这是干啥?”燃亮火爆爆地问。
青林妈一哆嗦,站起来不知说啥好。
“迷信,你烧纸能感动神灵?”燃亮又嚷嚷。
青林妈不觉放悲,抽泣着说:“十年前,他爸……现在,我们孤儿寡母的……”
燃亮一想,记起十年前的今天是青林爸放牛遇着牛癫,被活活顶死的日子,便后悔自己太粗暴,便放软了声音说:“这些年苦了你了,不容易啊……”
这一说不打紧,青林妈顿觉委屈,哭得更是伤心。
燃亮慌了,这么晚,一男一女的,哭哭啼啼,让人见了不定会演出多少故事来。心里着急,又不忍离去。情急之中,脱口便说:“你不要哭,青林的事有谱了。”
青林妈止了哭,看着燃亮。
月光如水,照得一地雪亮,再看青林妈,泪花湿面,显得十分优伤,很是惹人怜爱,燃亮看着不觉怦然心动,柔声说:“天晚了,回吧!”
青林妈怔怔地看着燃亮,心里一时翻涌如潮。对视了好一会儿,青林妈才觉慌乱,低头扯扯衣襟,回开了燃亮的眼神,说:“青林多亏你了……”
14
过了两天,青林的通知书果然下来了。燃亮心里放下了石头,不觉很兴奋,便主动找黄主任商谈组织春耕生产的事。
燃亮说:“你走的这一个月,我招呼民兵合计了合计……”
老黄皱了眉说:“春耕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抓好治安、管好水就成!”
燃亮一怔,这是咋说的?停了停又道:“季节不等人,怕是耽误不得,尤其是化肥什么的……”
“得得得,”老黄不耐烦,“春耕生产乡里明确由我负责,你协助,我自有主张,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
燃亮粗了脖筋说:“黄主任怎么能这样说?都是为党工作,再说,也是为咱村着想嘛!”
“还没当支书,就教训起我了,当了支书还得了?”老黄忽然激动,一拍桌子大声嚷嚷。
燃亮慌忙退出,窝了一团火。本想去田支书家谈,谈,又想到他本来有病,经不起压力,便独自往村后的坡上走。
站在坡顶可以看到小龙河上的漫水桥,可以看到小龙河滋润的整个集合村,可以看到远处、更远处。
燃亮感到了孤独。像沿着小龙河岸飞翔的一只白鹤,他本来可以飞得很高很远,但他知道远方不属于自己,他只能徘徊在小龙河岸,希望小龙河岸像美丽的远方一样令人向往。
燃亮久久地站在坡顶上,风鼓满了他的衣襟,远看近看都像一只迎风而泣的鸟。
燃亮希望自己就是一只鸟,而燃亮没有翅膀,燃亮不是鸟。
15
第二天上午,燃亮召集民兵开会。
“今年春回得早,春耕工作再不能拖,基干民兵不仅要搞好训练,更要带动大家搞好春种秋收的活计。节气是耽误不得的。”
“那,每周一天的训练不搞了?”有人问。
“暂时停下来,把精力集中在春耕生产上,其它的都暂时放一放。”燃亮说。
民兵们答应一声,分头行动。刚走出门,有人回头问;“黄主任的意思呢?”
燃亮便冒火,说:“这是民兵工作的一个方面,我说了算!”
大家无语,各自回家准备家什。
燃亮也把犁铧取下,整治牢固。
正忙着;听得门外老王来叫,说青林这两天中午到河里洗澡,浸了寒气病在床上了。
燃亮听了这个信儿,又气又急,放下手里的活就跑到青林家。
见青林躺在床上,嘴唇干裂,说着胡话,一试额头,滚烫,燃亮回头冲青林妈嚷:“咋整的嘛,现在这样子,咋向部队交待?当个啥兵呢?!”
青林妈只是掉泪。燃亮心里一烦,颠三倒四地说:“吃针打药了吗?”
“没,张先生走人家去了,没回。”
燃亮一急,拔腿去找医生,慌乱之中让门坎一绊,吃了一跤,把脸摔破了。顾不得疼痛,燃亮爬起来冲出门去。
一直到忙完了这事,燃亮才感觉到肚子饿,脸上的伤口也开始生疼,便捂着脸疲惫地走回家。
媳妇见了燃亮的伤,慌忙问:“咋了?”
“吃了一跤,妈的。”
“这么大一个人连个路都不会走?”媳妇唠唠叨叨,边说边拿毛巾擦拭伤口。
燃亮索性闭眼斜靠在椅背养神。
媳妇说:“下午青林送来一只鳖,我煨了半天,你得补补。青林这孩子真是的。”
燃亮腾地坐直身子,急道:“送什么鳖?”
“青林说碰巧捉到了一只,说你为他参军的事跑细了腿,送你补补身子。”
“扯淡!你怎么乱收人家东西?”
“正经个啥?”媳妇白了一眼,“你送方部长的鳖为啥?还不是为着青林。”
燃亮知道青林是为捉鳖才浸了寒气,心里直怨:“青林呀青林,咋这么糊涂呢!”
燃亮叹口气问:“鳖肉呢?”
媳妇赶紧去灶房取了来。热腾腾的,日香。
燃亮接过碗并不吃,起身朝外走。
“干啥?”
“给青林送去。捉鳖捉出病来,正赶上参军的节骨眼上……唉!”
媳妇想说什么,但没吱声,赌气地扭头向里屋去了。
几天下来,幸亏青林体质好,说精神就精神起;来。燃亮却不行,跑前跑后,悬心提胆的日子一结束,人立马软了下去,躺在床上就不想动弹,脸明显地瘦了一圈,像刀劈斧砍过。
“何苦呢?”媳妇心疼地掉泪。
燃亮不理会,只等青林换了军装,好热闹闹地送他到部队。
一天下午,青林一身新军装地跳进燃亮眼里,像个工作人似的。那个本来十分难看的硕大的狮子鼻,骄傲地耸立在脸盘中央,反显出一股英武之气来。
军装衬人。燃亮想,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
青林嘿嘿地笑,笑得很神气。
燃亮也笑,笑得很暖和,一个劲儿地看青林,就像是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
燃亮把眼珠子抠回来,好一会儿才说:“到部队好好干!”
“嗯,三年后我回来还跟您当民兵……”
“不,你不许恋家,”燃亮粗暴的打断青林的话,“你一定要为咱们村扛几颗星星回来,不扛回来不要见我,懂不懂?”
燃亮的后两句话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的。
16
送走了青林和会计老王的二小子,就听到段书记出差回来的消息。燃亮不觉很激动,不吃午饭便去了乡里。
见了面,还没等燃亮说话,段书记就批评他:“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马燃亮的事,整天和老黄争权夺势,一团糟,就这还能当支书?”
燃亮顿觉委屈,赌气似地说:“怎么倒成我的不是了?”接着把这一段时期的工作一口气说了,末了一梗脖子:“支书谁当没关系,我又不稀罕,这样背后乱告状,这连长我不当了!”
段书记一寻摸,觉得燃亮的确不是那种勾心斗角为私利的人,转而批评他沉不住气:“你看你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领导的,要时刻记住自己是给大家领头的,要心平气和,只有这样才能遇事不乱。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说得燃亮直眨眼。
从段书记那儿回来,燃亮心情极佳,过了浸水桥,翻过小土坡,就听见有歌声隐约地传过来,一声低,一声高。渐渐离得近了,歌声也就清晰起来。燃亮仔细地听,心绪止不住地飞。
雪花花落满山坡坡草
斑雀雀寻不着那绒绒巢
日头偏西月不出呀,哥哥咿
梦醒醒走过了坎坷坷道……
歌声明亮,透着一股子清纯,再一听,又有了哀怨的味道,惹得燃亮心酸。
小龙河流水雨潇潇
木舟舟过了独木桥
山不是山来路不是路,哥哥咿
岸边边没人呀停不了蒿……
燃亮循声走近,见唱歌的竟是青林妈。燃亮本想回避,免得惹人闲话。青林妈却转过脸,满目泪珠子晃。
“我知道你来了,车铃子响哩。”她说。
“……”
“青林走了,心怪单的,瞎唱唱解闷。”
燃亮心悸,便说:“唱得好听,我都有点不相信……”
“山村野曲子,有啥好听的?”青林妈扯扯衣襟,拿手拢发,一脸忧郁。
燃亮心乱,便掏烟,点火手颤,点不着,便扔了。
“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媳妇也是好人哩。”青林妈垂了头,坐在地上。
燃亮一时不知说啥。听得身后草响,燃亮一惊,回头隐约瞧见人来,不觉心虚。
这时,一只鸽子掠过头顶,发出很刺耳的声响,两人盯着鸽子飞,心里涌上别样的滋味。
17
第二天,燃亮又找老邱说酒厂的事。老邱说:“去年说好了帮我搞地里活,可没人帮。”
燃亮无语,便说:“这是我失了信,今年不同。”
“其实我也知道你怪难的。”老邱说,“如果真用得上我,你说就是了。”
燃亮怔怔,想说点谢话,一想太做作,就答一声:“少不得要烦你。”
回到家,媳妇嚷:“你整天瞎忙活啥?地里的活还干不?”
燃亮便有气:“工作不搞好,自家地种好了又有啥?”
媳妇冷笑一声;“怕是工作些别的吧?”
燃亮心虚,以为是指青林妈的事,嘴上还硬:“地里的活耽误不了,一个女人管做饭就成。”
媳妇也怕他扯出自己快四十了还生不出娃的事,便休战,进灶屋里做饭。
阳光很好。院子外的梧桐树干开始泛起绿意,树枝上钻出一个个嫩黄的叶苞。树干已经很粗大,紧依着土夯的院墙。树长得快,再过上半年,那段土墙就会被树挤垮。媳妇说过几次把树锯掉,燃亮总不置可否。燃亮每次见这梧桐和墙,总会不自主地想到自己的处境,到底留树,还是留墙,还真说不清楚。反正,想成点事,总会有阻力,怪难的。
燃亮绕过院子里堆积的柴垛,去牛栅栏里牵了黄牛,扛上犁铧,准备耕地。走过梧桐树时,他不由推推树干。就听得哗啦一声,院墙上掉了一大块沙土,毛刺刺的豁口像谁在咧嘴笑。燃亮心里掠过一丝寒气。
一路上,燃亮发现好多地已抢耕过了,不由高兴。看来民兵带头抢耕的积极性是很高的,春耕工作开场的效果不赖。
绕过小水库,翻了坡儿才到自家的地。燃亮四处看看,去冬烧荒的茬茬还黑乎乎地贴在地皮上。去年收成不好,燃亮暗想不如改种些别的,先试验试验,干出点实际的东西,再让村民效仿。
他脱了上衣,竟有点把不稳犁铧,吆喝牛走了一趟,歪歪斜斜的。他暗骂自己一声,朝手心一吐唾沫,右手一扬鞭抖出“啪啪”的响声,板结的泥土便随着犁铧刃翻开,燃亮的身子便被地里扑出的湿湿的香气所包围。
一兴奋,他不由忘记了许多事物,歪腔歪调地唱起了京戏:
万岁准了我的本
君是君来臣是臣
万岁不准我的本
金銮殿杀他个乱纷纷……
正得意,突地听见了坡外有人在哭,燃亮心一抽,跑过去,又没了人。再一看,是在青林妈的地里,地里仍然长着杂草。
燃亮愣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便回村。
18
匆忙吃了饭,燃亮又召集民兵。
“农村的活,说忙就忙,过了节气就收不出什么东西。咱们民兵还有扶贫的任务,所以,我们得出力帮助家里少劳力的军属、孤寡老人干。大家看,是不是在理儿?”
民兵们倒说不出啥,答应道:“行是行,最好是给村里通通气,咱民兵连有的家庭也很困难。”
燃亮一想,在理,便找老黄。
老黄提了包正准备出门,见了燃亮,边说边走:“我要出去几天,春耕工作你先抓吧。”
“那咋个说法?”
“球说法,”老黄冷笑,“乡里不是明确你协助吗?”
燃亮见他出了村口,心中急气交加,恨恨地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说:“妈的,还是党的干部?鸡巴!连个普通民兵都不如。”
燃亮本想召集村干部和民兵开联席会,又想自己毕竟还不是支书,觉得还是找田书记,他虽然病休,但乡里毕竟没有免他的职。一想,就去了。
田支书正在家里叹气,自己的病老不见好,地里的活,他媳妇一个人累死累活,还是没个完的时候。听明白了燃亮的意思,他很是感动,反正自己还挂着支书的名,而且这事也确实要有人来组织,就答应主持召开联席会。
在会上成立了“集合村春耕互助组”,大家推举燃亮为头,自愿报名参加。
听说村里有了帮特困户的组织,大家心头不禁有了暖烘烘的感觉,觉得很亲切。这些年责任承包,都是自顾自,人心不像以往那样热。村里民兵一行动,马上就有人响应。几天过后,竟有了二三十人。集合村的这一举动,一下传到了附近几个村,大家就都知道了燃亮,觉得燃亮不错,“像个党的民兵干部”。
燃亮带领大家帮完了军属、五保户、特困户,当然不会忘记对老邱的承诺。老邱正苦于此,一见燃亮带人上门,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怎么也琢磨不透,咋人心一下变得这样好?老邱看看他们走得没了影,心里说:等村里办起酒厂,自己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帮燃亮搞成!
19
时间不觉过了半月,集合村的青苗绿油油的,长势极好。燃亮趁着大家伙的热情开会商量了修水库引渠的事。村民们听了修水渠的好处,觉得在理,尤其对去年大旱的教训还有印象,只是资金问题不好解决。
燃亮想起段书记,说:“这事只要大家觉得成就一定能成。过些天我找段书记去要钱。”
“那黄主任回来不点头呢?”会计老王说。
“不等他!”田支书愤愤地说着就咳嗽起来。王会计赶快给他递上一杯水,等他喘平了气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田支书不能不愤慨。老黄是什么人,大家心里有数,这些年,田支书之所以病休主要就是老黄搅的。开始时,老田为着班子团结,不想和他斗,心想和他斗反降低自己的觉悟。但老黄越来越不像话,动不动就推翻老田的决定,搞得后来老田定了的事,大家还要问老黄。老田本来身体就弱,一气就病;加上集合村摆脱不了落后的面貌,一下病得不轻。这些天,老田又从燃亮身上看到了希望,所以听见有人提老黄,心里就沉不住。
他喘平了气,愤愤地说:“我这支书还没有免,党还是领导一切的,出了事我负责,何况还不是事呢!”老田一说,又激动起来,“他黄田伦回来,回来顶个屁!”
下午,乡里来电话,恰巧黄天伦回来,知道是乡里来检查青苗质量。老黄不觉心慌,地里的情况咋样,出去这些天,根本没底数,就是自家的地如何,一时也说不清。
老黄知道柳主任的脾气,常常是说来就来。他一边嘱咐女人准备饭菜,一边往燃亮家去。
“你放心,今年咱村不会差到哪里。”燃亮说。
老黄不放心,拉燃亮去地里转,果然不错。
燃亮轻描淡写地说:“你走了之后,村里组成了互助组,给有困难的几户帮了忙,他们很辛苦。特别是几个民兵,白天、晚上干。王会计也差点累病个球。”
老黄闻言看了燃亮几眼,发现他瘦了一圈,心里便想:这小子还真行。
果然,老柳很满意,当即决定在集合村开春播现场会。
“做得不好,”老黄递上烟,“不过,春播工作也的确费了我不少心,主要是您领导得好。”
燃亮听了,直觉恶心。到了吃饭时候,老黄叫燃亮,燃亮便借故推脱。
欠起的身子又跌躺在床上,一口血吐出来,把王会计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去喊赤脚医生。
刚出门就听得老柳很不满意:“鸡巴燃亮咋了?”
“还不是当不了支书对乡里有意见。”老黄轻声说。燃亮顿觉悲哀,想说什么,又不好再进去,叹了:口气,默默地自顾回了家。
20
第二天早晨,燃亮背着老黄去找段书记。段书记不在,他媳妇李秀珍给燃亮沏了茶,让了烟,说:“老段恐怕在乡里干不了多久了。”
“咋的?”燃亮一慌。
秀珍笑笑:“今年又换届了,别的乡党委书记都升了,到县里当局级干部,就剩咱乡没动,这几天恐怕就会有消息。”
“段书记文化水平高,工作又有能力,肯定会到县里的。”燃亮由衷地说。
“谁知道呢?不过也无所谓。”
“咋无所谓呢?咱村里修水渠的事还得段书记解决款子呢。”
秀珍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语。
没过几天,修水渠的钱果然拨来了。是段书记从,农田建设费里特批的。燃亮听说了马上又到乡里去,对段书记表示感谢。
“这也算是我老段最后为集合村办的一件实事吧。”段书记疲惫地说,“不过,这水利建设还靠你真正落实它。”
燃亮心里犯疑,怎么是最后一件事呢?
李秀珍给他递了杯水说:“老段退了。”
“怎么竟退了呢?”
“几十年了,让年轻的多锻炼,党的事业才后继有人嘛。”段书记幽幽地说,“不过,说来惭愧,在任这么些年,精力全耗在班子团结上,没做几件事,有负全乡人民了!”
燃亮忽然就觉得心里发闷,一时竟拿不住茶杯,“咣”的一声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碎片在地上打着旋儿,燃亮盯着碎片呆看。
21
水渠款从银行刚取回,黄主任就叫来王会计,严肃地说:“这个钱不能动,修个什么球水渠?!你先造个册,把这两年村干部的补助先平了帐。”又掏出一叠烟酒发票,“这几年招待费先报一部分。”
老黄一走,老王就找燃亮,听说燃亮去了乡里,又赶紧找田支书。
“这个黄田伦,简直混球鸡巴账。”老田喘着气就要爬起来,“我去找他,我去找他……”话音未落,刚燃亮刚进村,老王拦住他,说了情况。燃高不由焦急,赶紧在村小卖部赊了两瓶罐头,去了田支书家。
老田脸色苍白,见了燃亮一个劲叹气:“我当初咋就没坚持原则,让他进了班子呢?”
燃亮心里的阴影又多了几分,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好好保重身体。”
“水利是大事,晚上我开支委会帮助老黄提高觉悟,咱们都是党的干部,得为大家谋事才是,可他……唉!”老田脸更白。
燃亮又安慰了几句,便走了。
当天下午,老黄硬是从王会计处又强借了一千元走,去外县搞贩运。老田听说这事,当场就气昏了过去,这一来更起不了床,大小便都得在床上了。
燃亮气极,趁天黑又去乡里反映。
“要团结,村干部要相互理解,不要听风就是雨。”老柳不耐烦,“各人把自己份内的工作搞好,支部协调问题,老田还是支书嘛!”
燃亮还想再说,老柳就推说有事。燃亮一气之下,夺过老柳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把老柳吓得直翻白眼:“你你……你敢胡来……”
燃亮一带门,就回村,心里沉得透不过气。连夜找田支书。
“不支持,也要搞!”老田坚定地说着就让燃亮连夜把村干部和民兵组长叫来开会。会上就定了个初步意见:看来各家摊派三、五块钱是在所难免了。
燃亮说:“先到村会上动员动员!”
“这个自然。”老田喘着气说,“走群众路线是党的作风嘛!”
22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时,村民就集合在村口老榆树下。老田颤颤抖抖地站在桌子旁,先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包,抖散在面前的桌子上,大家一看,都是些零碎小钱,心里先就有了些沉重。
老田喘了会儿气才说:“修水利这事我不说,今天,我只和大伙掏掏心窝子。这些年,我老田没当好家,愧对大伙,也辜负了党组织。我是近六十的人了;一辈子辛辛苦苦,没有个成型。撤手就去,心里还不安。咱们辛劳为着啥?还不是为着子女们活得比我们实称?我可能等不及水渠引水的那天了,我……我这些零碎小票,都是我婆娘编得几个芦筐子攒下的,不多,八十七块八毛钱。”
老田停了停又说:“乡亲们知道,我儿子前年去新疆克拉玛依打工去了。一走两年,没有个信。那年走时,我刚落下病。我说你有翅膀就飞,不要困在我的日子里。可他放心不下我的病,临走留给我五十块钱,我一看钱就犯疑,这么些钱,哪来的呢?是不是又赌了?一气就抄起扫帚打。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哭,只是看着我,说:爸,这些钱不是赌的。说完就走了,出门时我看见他掉泪,我当爸的心里也不好受。可万万没有想到,我是错怪了他,他是去医院卖的血啊!我……”
老田哽咽着说不出话,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包,抖索地拆开,取出一小卷纸币。纸币紧紧地卷成一个小筒,展开,又合拢,在红布上一动一动的,像色彩黯淡的鞭炮。它仿佛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大家的眼神一下粘住,心也随着一颗颗地崩开。
“五十块,我儿子第一次挣的干净钱。不管现在他是生是死,这就算作他的心吧,我替他留在村里。”老田说完就让女人搀扶着回家了。
老田的话如风,轻轻地飘,却句句沉重,心软的女人,眼里有了湿润。
几个五保户也流着泪掏出了省下的救济款。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家群情激昂,纷纷掏钱,一天下来,竟也有两千多块。
燃亮重新振作起来,下定决心带大家干上一场。
水渠修起来,不像想象得那么复杂,原先以为占田赔偿、贴补土地,清源会仗着“刘工商”敲一笔,谁知,他不但不要赔偿,还主动出力,一家两个义务工。
偏偏事情不能都好,挖渠、修库的事有了进展,酿酒的事就砸了锅。
不知县酒厂咋知道了老邱的手艺,高薪聘请不说,还许诺接他两口子进厂,孩子初中一毕业,考不上学也招进厂去。
老邱想着燃亮的好处,死活不应。
燃亮知道了,心里很感动,觉得老邱这人够份儿。但眼下酒厂村里还来不及整,老黄又从中作梗,加上段书记下了台,燃亮毫无办法。虽然知道老邱一走,村酒厂就泡了汤,但考虑到老邱家的困难,反过去劝他。正好酒厂的人找到村里问燃亮:“村的利益大?还是国家利益大?”燃亮左思右想,又一次上门劝老邱。
老邱低了头,闷着抽烟。
县酒厂闻讯大喜,第二天就派了车接老邱。
“啥时候用得上我老邱,我立马回来。”老邱临走时紧紧握着燃亮的手,让燃亮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转回村,路过小卖部,正遇上“刘工商”强行收款,吵得不亦乐乎。燃亮见了,正愁一团火不知何处发,上前大喝一声:“你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
刘世友一愣,顿时觉得吃惊,心想:这一带收款还从没人敢管我,你一个民兵连长我尿都不尿。于是一捋袖子说:“老子是国民党咋了?”
“好一个刘世友,撒野也不看看啥世道。”燃亮喝道,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前襟,“走,找你们所长去。”
“好哇,你敢抗税,殴打工商人员,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刘世友挣扎一番,发觉自己力量抗不过对方,便虚张声势。
正在这时,老黄来了,拉开燃亮,又好言劝住刘世友,拉他到家里喝酒。老黄回头说:“你燃亮咋搞的,抽什么疯?!”
刘世友来了精神,顺势下台:“看在黄主任面上,饶你一次!”
燃亮想上前,被人使劲拉住。回头一看,却是青林妈,手指都钳进燃亮胳膊里了。
燃亮一时不知所措,静静地看着她。青林妈一愣,顿觉脸红,赶忙抽回手臂,见他臂上流血,又扯了手绢去捂。
燃亮半天说不出话。听得身后有人笑,两人才慌忙分开了。
23
回到家里,媳妇凶神恶煞地问:“你说,你和青林妈搞的啥?”
燃亮心烦,惹不起躲得起,转身出门。媳妇伸手一扯,把个扣子扯落两个。媳妇提高了声音,边说边打:“你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去找她!”
燃亮气极,说:“你敢!”
“我就敢!”
燃亮一巴掌打去。媳妇捂着脸愣了,结婚十几年,这是第一次挨打,好一会才嚎啕出声,说:“你去找小婊子去,我不活了……”
说着就朝墙上撞。燃亮拦住,顺手把她按倒在地,扯下鞋,抡起臂膀真的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媳妇开始还干嚎,到后来反不出声了。燃亮不觉害怕,住了手,捧起媳妇。媳妇泪流满面怪笑着看燃亮。
燃亮后悔了,想抱住她,一伸手,觉得她腿上热乎乎的,一看是血。
“你咋了?”
燃亮媳妇自顾笑,泪水在笑纹上漂。
“你咋了?”
“哈哈!”
燃亮一看,血还在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媳妇不住地吃酸菜、呕胃水,当时不在意,十几年了没有怀孕,现在有了?再一寻摸,不觉变色,抓住她肩膀直操,“你有了?咋不说?”
“哼哼,现在你自己打掉了他,你马燃亮命里该绝后……”媳妇忽然由笑变哭。
燃亮顿觉心里有泪,止不住地流。他想哭,想哭就不需要理由,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哗啦一声巨响,燃亮知道是院墙坍倒了。梧桐树从此苍然独立……
24
媳妇刚送到乡卫生所就断了气。消息传开,刘世友马上告到派出所,说他马燃亮素有恶习,才抗税、殴打公务人员,并打死妻子,起码也要定个过失杀人罪。
乡里来了人,马上就被老田截住了。村民以为燃亮要被抓去坐牢,便操起家什一齐围上来,有的还拿了绳索。刘世友本来跟着派出所的人看热闹,一见这阵势慌了,想缩,被小卖部的老孙看见,喊一声:“都是狗日的刘世友,揍扁他个球。”说着就是一锹拍过去。刘世友吓得面无人色,抱头鼠窜,被谁拿石头击中了腿,一瘸一拐地跑出了村。
大家不解气,又围住了派出所的刘所长等人,齐声说:“谁敢抓连长坐牢,咱们就先把他捆起来。”老刘见过世面,慌忙压住想掏枪的干警,喝道:“简直是瞎胡闹,谁说要逮他?”
刘所长带人暂时离开了集合村。
几天下来,燃亮思虑再三,心想,只有自己把自己送到法院去了。这个念头一出,燃亮顿时回到了千里之外的雪乡。那时,自己是一个兵,初出山村。现在,自己仍然是一个兵,恐怕这一去就再也难返了。
25
燃亮背起背包,跨出了院子。
回头时对着梧桐树发愣。梧桐高高大大,挂着零星的阔叶,像一件褴褛的衣衫。燃亮看着,伸手剥下一块树皮,嗅嗅清涩的气味,拿手帕包了塞进怀里。
燃亮默默地绕过了小水库,翻过了山坡,他木然地伫立在一片坟茔前。
一碗新坟,一碗旧坟。
新坟里是媳妇,旧坟里住着母亲。母亲的坟上长满了衰草,随风摇晃着,像在哭泣,又像在诉说。
“穷哇——别回!”现在,燃亮真的将一去不复回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