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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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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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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果树湾(短篇小说)

●程文胜

这年春天,张水旺的父母到省城游玩,游玩是借口,催婚才是正事。张水旺三十八岁,妥妥的大龄未婚青年,他自己不急,老家父母亲却急得够呛。水旺这一辈上溯三代,都是一脉单传,都没有离开过农村老宅,唯有水旺上了大学,成为省城街道干部,家里理所当然地把开枝散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水旺像是和父母较上了劲,他们越是絮絮叨叨,水旺越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情。水旺的同事老徐来看望水旺父母,水旺父母得知老徐是单位里管群众工作的干部,兼着妇联的一摊事,如遇真神,就差一个响头磕下去,请求老徐无论如何帮助儿子找个对象。

水旺父母一说,老徐的职业病就上来了。老徐揪住张水旺一惊一乍地问:“小张你没什么病吧?”张水旺本来就对老徐唧唧咕咕的毛病看不惯,觉得和她坐在一块办公就像是和一群苍蝇在一起,耳朵安静不了三分钟,听她这么一说很不高兴:“我能有什么病?在学校我得过短跑第六跳远第七,除了眼睛近视啥毛病没有。”

老徐说:“哎哟哟,又不是得世界冠军亚军的,看你第六第七急得猴屁股脸似的。我只是纳闷,你个头脸蛋都不错,在大学怎么没搞对象,没让女孩子追过?我们家那小子可是大二就把姑娘往家里领,还说在同学里算是晚的。不知道你们咋想的,都奔四了还单着。”张水旺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猪和猪有胖瘦,人和人有不同,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过几年再说吧。”老徐嘬鱼刺一样又啧啧啧了半天,说:“小张啊,不是我说你,这样对你自己对工作都不好。你想啊,你连和妇女同志的生活经历都没有,怎么做群众工作啊?我认识一个姑娘,人长得将就,只是脾气糙点儿,哪天我介绍你们处处。”

老徐本是好心,可听话里的意思却让张水旺觉得是说自己简直是个没人要的老大难青年,什么女人都巴不得见见谈谈的。张水旺就嚷起来:“老徐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非要有女朋友才能搞好工作了,没吃肥猪肉还没见肥猪走了?我就是不想谈恋爱,不想谈恋爱还违法乱纪了?”老徐不生气,老徐是老妇联,早就不会生气了。而且,张水旺越这样,老徐的职业病发作得越厉害。老徐又嘬开了鱼刺儿,连声啧啧啧:“你看你看,来情绪了不是?一点火就着,我告诉你,你这就是没谈恋爱憋的。你还真得搞对象了,不搞对象还真犯法了,犯家法。你妈不是六十三了吗?我就不信你妈不愿意抱孙子就愿意你一辈子打光棍?再过几年谈,再过几年你多大了?再过几年你就影响我们内部建设了,就成我们的重点工作对象了,我的同志哥!”张水旺一下蔫了。张水旺当然不愿意打光棍,他要是真打光棍,他爹妈非气发疯、背过气、伸了腿不可。张水旺认真寻思着老徐的话,觉得老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张水旺就举手投降了,就动了谈恋爱的心思了。

老徐是说话算话的,第二天就给张水旺带来了照片。张水旺接过去一看,照片上的女孩子还真是不错,黑头发、大眼睛、薄嘴唇、圆下巴,封闭的青春荷尔蒙立刻被激发了出来。又仔细看了一下,总觉得这女人是在哪里见过的,张水旺连敲自己的脑壳,调动大脑的电影明星存储单元,《红高粱》里的九儿就出来了,张水旺再一端详,可不是巩俐咋的?张水旺把照片扔过去,气咻咻地说:“老徐你开玩笑也不能这样开,拿个电影明星来取笑我。”

老徐呵呵呵地笑起来:“还真让你说着了,见过陆婷婷的都说她像巩俐。你知道婷婷是做什么工作的?延安路三号院知不知道?人家是晚报的记者。小张啊,也算是你有运气,我把你这一通吹乎,怎么着?瞧那个满意。”张水旺听她这样一说,连忙抢过照片戴上眼镜仔细端详,仔细端详以后,张水旺的手就哆嗦开了。老徐说:“你先别美,人家只是听我这么一说,见了你这活人后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呢。”张水旺就在抽屉里翻自己的照片。老徐说:“得得得,你也别折腾了。星期天让陆婷婷鉴赏一下你这个真人不就齐活了吗!”

老徐这么一闹腾,张水旺就开始改变对她的看法,觉得这老太太还是蛮让人喜欢的。张水旺收了照片,也不叫她老徐了,而是叫她徐阿姨。张水旺说:“徐阿姨,你家的煤气罐换了没有?没换我帮你换。”老徐挥挥手:“你还甭操这份心,我们家是管道气。你要是有力气,帮传达室的乐老头扫扫院子、捅捅下水道去。”张水旺就笑了。张水旺说:“好,我去我去,我去帮乐老头扫院子、捅下水道。”张水旺怎么可能去帮乐老头扫院子捅下水道,乐老头又不是他亲爹。

陆婷婷与水旺见面的地方,约在延安路6号咖啡店。之所以选择这个店是离陆婷婷单位近。陆婷婷对徐阿姨说,她每天上午十点会到咖啡店补充能量,顺便相个亲也行吧。水旺得到口信,提前一小时赶到咖啡店,挑了一个靠里临街的火车座,心情有些地下党接头的兴奋与紧张,眼睛盯着3号院的大门,不放过任何一个年轻的女性,就差拿高倍望远镜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陆婷婷的身影,水旺起身擦擦玻璃,隐隐瞧见玻璃里有个人影镜像,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女士哧哧笑,活脱脱那个电影《红高粱》里偏腿坐在骡子上穿过高粱地的九儿,只是这九儿没有乡土气息,周身洋溢着现代时尚,却不是陆婷婷还是谁?

水旺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水旺工作中时常接触女性,大大方方,有事说事,这会儿按说不会害羞的,却偏偏心有波澜。看来工作对象与相亲对象还是有很大差别的。陆婷婷说:“你是水旺吧?那边有个后门挨着我们院的后门。”

水旺说:“怪不得没见你的人影……快请坐。”

服务生过来,陆婷婷点了一杯卡布奇诺,水旺不喜欢喝咖啡,要了一杯苏打水。陆婷婷小口呷着咖啡,说:“我的情况介绍人都说了吧?我父母双全,有一个女孩,五岁了,在老家她姥爷姥姥带着。”

水旺吃了一惊,二婚?!他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他心里还在犯嘀咕要不要继续下去,却顺嘴溜出了一句连自己也吃惊的话:“我就喜欢小女孩,我们单位没什么要紧事,我可以带孩子。”

陆婷婷怔了怔,她也没想到水旺是这个态度。陆婷婷垂下眼帘默默地喝咖啡。

水旺就问她老家在哪儿,陆婷婷说郊县白果树湾。水旺还要说什么,陆婷婷手机响了。陆婷婷看了一眼,匆忙站起来,说单位有事,得走了。

水旺跟着站起来,服务生拿着账单过来了。水旺只好目送陆婷婷出门,然后对着服务生一通呛白:“少不了你一分钱,着什么急?!”

老徐听了水旺反馈的情况,也是吃了一惊:“不能不能不能够啊,没听说陆婷婷结过婚还有个孩子啊。这个王学道,骗人骗到我头上了。”

水旺知道王学道,他是老徐闺蜜的老公,在政府双拥办当主任。

老徐当即要拨电话找王学道的不自在,水旺连忙拦下了。水旺说:“有孩子就对了,她那样的条件,如果是单身,还能轮得上我?!”

老徐一时没有回过味来,还以为水旺在说气话,抓起电话又要找王学道。

水旺急了,说:“徐阿姨,我喜欢上陆婷婷了。”

老徐狐疑地放下听筒,怔怔地看着水旺。

水旺被看得脸上发热,说:“真的真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千万别提孩子的事,弄得好像我嫌弃她二婚。”

老徐见水旺是认真的,就说:“那就处处看,千万别勉强。”

老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说不找王学道就不找了?

王学道也很诧异。他说确实不清楚陆婷婷有孩子,他也是受编辑部路主任之托。老徐不好再兴师问罪,逼着他请她去路得维西烧烤店吃烧烤。闺蜜心疼得跳起来:“那么贵的地方,太烧包了吧?!”

王学道笑说:“请请请,我那里有打折卡,谁让咱做错了事情呢?”

路得维西烧烤店的菜品中西结合,既有牛排龙虾,也有田鸡蚂蚱,啤酒都是桶装精酿。华灯初上,人涌如潮,领号排队的客人不下数十人。好在王学道认识店主,提早预留了座位,人一到就点餐了。老徐看着热闹的人群很感慨,说:“现在的年轻人不知怎么了,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干耗着,好像荷尔蒙严重不足,学历越高越不急着找对象,哪个单位不是剩男剩女一大把?你不急,我不急,大家都不急,只有家长们干着急!”

 王学道说:“时代不同,传统观念淡了。年轻人不急于结婚,不是不想结婚,而是比我们更实际、更谨慎。也可能是病态反应吧。”

老徐说:“是病得不轻……要不把水旺和婷婷都叫来吧?”

王学道说:“临时叫客不好吧?”

“那有什么不好?”老徐说 ,“我叫水旺,你叫婷婷。”

水旺不一会儿就到了,陆婷婷的手机关机。

王学道又打编辑部路主任电话,路主任说:“陆婷婷到山区采访去了。”

王学道就问路婷婷孩子的事。路主任说,陆婷婷有个小女孩叫清清,是领养的弃婴,她到处采访落不了家,报社的公寓房又窄小,孩子就交给她父母带。她父母以前是棉纺厂职工,企业倒闭后,城里又没有房,买断工龄就去了乡下老宅。那个宅院很不错,好几间大瓦房,还有一个院子……婷婷不愿让孩子知道是领养的,对外都说是亲生的,所以知道情况的人不多。孩子有五六岁了吧,该上学了。

王学道松口气。老徐也松口气。水旺心里更是松口气。

水旺回家即把婷婷的照片发回老家。他父母见未来儿媳是电影海报上明星一样的人物,大喜过望,当即要转来二十万当见面礼。水旺又把孩子的事说了。水旺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证明女娃娃心善,也还好吧。”但不再提转钱的事了。

第二天一大早,水旺买了些礼物就直奔郊县白果树湾。

水旺见到清清时,心里滑过一阵隐痛。他以为婷婷视之如己出,又得姥爷姥姥疼爱,她一定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但清清显得并不快乐,怯生生地躲在姥姥身后。她呼呼拉拉喘着粗气,嘴唇有些发乌。水旺怀疑清清心脏有问题,前些年,他母亲心脏不好时,嘴唇也是乌紫紫的。

“先天性心脏病。”清清姥爷让清清抱着水旺买来的玩具去院子里玩,见她走远了,叹息一声说,“治不好了。”

水旺宽慰:“现在医学很发达……”

清清姥爷摆摆手:“她得的是艾森曼格综合征,医学只能治一时之病,却不能救一生之命。”

清清姥爷看看清清的背影,回头又看水旺,眼里溢满复杂的光。水旺虽然不知道艾森曼格综合征是什么病,但他知道,一旦以这种洋名来命名的病都不好治。水旺说:“伯父,总会有办法的,我和婷婷不会放弃……她没上幼儿园吗?”

清清姥爷说:“幼儿园不敢收,怕小朋友玩闹时出意外。还好,秋里就该上学了。”

水旺怔了怔,起身朝院子里走去。他蹲在清清身边,清清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犹豫片刻,又朝屋里奔去,躲在姥爷身后看水旺,她粗重的喘息声似乎要把干燥的空气点燃,水旺直感到胸闷难当,不由自主地长吐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水旺在手机里搜索了“艾森曼格综合征”,知道这是一种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它虽不是绝症,但会引起患者一系列的疾病发生,尤其不能劳累。清清已经六岁了,幼儿园不上也就罢了,小学不能不上吧?想到这里,水旺心里的焦躁如同汽车马达轰鸣不已。

车子拐过青松岭时,山体突然滑坡,土石掩埋了小半条道路。水旺吓了一跳,庆幸心里想事,车速不快,再开快一点,车子就埋住了。

水旺见土石松软,一边打电话报警,一边尝试开车过去。好在车子底盘高,贴着路边勉强开过了事发路段。

老徐听说了清清的情况,嘴里嘬鱼刺一样啧啧不停,她说:“孩子病成这样,那可是要负担一辈子的。说句不该说的,一个未婚女人把孩子养到五六岁,献爱心已足够了,小孩最好的归宿是福利院……”

水旺说:“孩子带了几年总是有感情的,就是小猫小狗也不能说丢就丢掉的,何况还是个孩子呢?老徐你这么说话太不道德。”

老徐见水旺冷眼看她,知道话有些过了,连忙找补:“这是从你和陆婷婷的角度出发,你们结婚了终究还是要有自己的家,要自己的孩子。这和道德不道德没关系。”

水旺说:“八字还没一撇。也不知道陆婷婷去哪儿了……徐阿姨,我把清清接过来上小学怎么样?延安路小学离我们单位和家近,教学质量更是要强过乡村学校多少倍。”

老徐说:“还延安路小学呢,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名校也敢想!你说得对,适龄儿童是就近入学,可清清有城市户口没有,有延安路派出所辖区的户口吗?没有户口,上哪门子学?”

水旺说:“户口?她姥爷说户口落在白果树湾了。清清抱回家时,陆婷婷刚毕业,一没房二没落户,当年正好人口普查,姥爷就填了白果树湾的表。普查员让老两口赶紧到派出所上户口,就上了。”

老徐说:“这就不好办了,现在学校秋季入学已开始摸底,学校就近入学,都是按照户口簿挨门挨户核对。”

水旺就有些着急了,说:“难道没有变通的法子?”

老徐说:“政策不是不可以变通。像陆婷婷这样有爱心的人,学校应该可以照顾。”

老徐闭着眼沉思一会儿,猛地睁开眼说:“这事还得让王学道来办,他不是双拥办主任吗?学校每年都会给他留机动名额的。”

水旺喜笑颜开,水旺说:“徐阿姨,你家的煤气罐换了没有?没换我帮你换。”

老徐拿手指直点他,说:“告诉过你我们家是管道气。你要是有力气,还是去帮传达室的乐老头扫扫院子、捅捅下水道去。”

水旺笑,笑了笑又沉默。

老徐问他咋了,他说:“婷婷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呸呸呸”,老徐说,“不吉利的话别瞎说。走走走,还是去找王学道办正事去。”

王学道很为难,到底拗不过老徐、水旺一通死打乱缠,答应到时以驻军亲属子女的名义为清清争取一下名额。

学校的事稍有眉目,水旺又到白果树湾,征求姥爷姥姥的意见。清清姥爷当过工厂车间段长,知道办延安路小学这样名校的事不容易,就去里屋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水旺。水旺一看,是几沓钱,估摸着有三万块钱,立即沉下脸来。

清清姥爷说:“租房、看病吃药、生活费总是要有的,请你不要推辞。”

水旺坚辞不受,说:“不用租房,住我那里就行,我事不多,可以接送孩子。如果可能,您二老可不可以一起进城,这样让清清好适应一段时间?我的房子一百平米三居室,宽松得很。”

清清姥爷一愣,他没想到水旺愣头愣脑地说出这样的话,清清姥爷知道水旺和婷婷相亲的事,也觉得水旺是个品行端正的热心人,但婷婷最终能不能和他成还是未知数,就是成了,也没有一家人都挤过去的道理。而且,婷婷因为清清的事,已耽误了婚姻大事。陆婷婷在大学读研究生时,曾与同学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两人有共同的专业,共同的爱好,又师从同一个教授,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对金童玉女能修成正果时,两个人却悄无声息的分手了。毕业后,两个人天南地北不再有丝毫联系,似乎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等抱养了清清,陆婷婷的人设已经是一个带着生病孩子的单身母亲,而此时要想找一个愿意接纳娘俩的合适的人就太难了。清清姥爷很着急,见了水旺后,他就觉着有眼缘,内心希望能了了心愿。清清姥爷是个女儿奴,无论过去、当前还是今后,生活再艰难,他也不愿拉子女的后腿。这些年,清清姥爷承包了大片果园,请了三个工人,积攒了一些钱,养老养孙女足够了。当然,如果他和婷婷有缘,自己积攒的一切,最终还是留给他们的。

清清姥爷坚定地摇摇头,说:“办上学的事已经很麻烦了。”

水旺和清清姥爷说话时,清清一直远远地看着,她的嘴唇乌紫紫的,让人心生怜惜。

水旺见老爷子这样坚决,不好再说什么。就起身回城。

清清姥爷送水旺出院门,看着水旺上车,又盯着车子转过池塘,穿过白果树林。此刻,夕阳正在山顶,霞光满天。

清清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她拉着姥爷的手,两人静静地站着、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水旺刚进城,婷婷就打来电话,约他到延安路6号咖啡店见面。

水旺立刻赶过去,满心期待陆婷婷的表扬。水旺有那么一会儿还真为自己的行为感动。

陆婷婷的反应却让水旺始料不及。陆婷婷直视水旺,冷冷地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做挺有道义感的?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和清清做主?”

水旺目瞪口呆。

陆婷婷说:“也许你是好心,但这件事到此为止,而且,我们不合适。”

水旺想辩解几句,陆婷婷起身离开。水旺追过去,服务生拿着账单过来了。水旺只好目送陆婷婷出门,然后对着服务生一通呛白:“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少不了你一分钱!”

第二天一上班,老徐拿着一张晚报递给张水旺。老徐说:“陆婷婷这段日子还真跑出了门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报道写得多感人。”

水旺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头版头条,通栏标题《一个失踪十八年的少女倾诉》。

老徐说,陆婷婷追踪报道本市失踪儿童事件,采访了一百多人,直指人口贩卖犯罪。她采写的这篇报道和内参引起市委领导的高度重视,市里专门召开了政法工作会议,决定采取联合行动,彻底清除拐卖人口犯罪这个毒瘤。

老徐见水旺无精打采,奇怪地问:“你不是一听陆婷婷三字就打鸡血一样吗?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水旺说:“生大病了,无药可医。”

老徐来了精神,打破砂锅问到底。水旺扛不住,就招了。

老徐说:“这就是婷婷的不是了。”

一听老徐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水旺就觉得自己委屈。

老徐叹口气说:“还是没缘分没到啊。清清上学的事还办不办了?”

老徐一下把水旺问住了。

老徐说:“看来你还是放不下陆婷婷,放不下就拿起来。”

怎么拿呢?水旺默默拿起报纸,认真地看陆婷婷的报道。

一个女婴被人贩子卖到农村,十八岁那年被养父母威逼,嫁给残疾儿子。故事曲折,情感复杂。尤其报道后的记者手记,写得鞭辟入里,把人性都看透了。

看着看着,水旺觉得自己可能做得有些过了。水旺是一个善于总结的人,他觉得自己让陆婷婷反感的最大败笔就是独断专行、自以为是。他应该先和陆婷婷商量,听听她的想法,当然,她外出采访联系不上也许是个借口,但也仅仅是个借口。

水旺已经三十八岁了,他没有谈过恋爱,也不可能像年轻人那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电影上浪漫的爱情故事,更是想都不会去想。在他看来,成人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亲情,一种陪伴,一种相互扶将。倘若在这个过程中,彼此理解而尊重,日子一天一天直到白头到老,这差不多就是一种幸福。就像两个街边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看似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实则谁也离不开谁。水旺想。既然决定做婷婷的伴侣,就理所应当地认为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做自己家的事有错吗?水旺感到很委屈。无论怎样,让清清上个好学校总不是坏事,即便与陆婷婷没有缘分成为夫妻,这个忙还是要帮的。

水旺发了个微信过去,对方拒收,显然已经拉黑了。这反而激发了水旺的斗志,他暗下决心要与陆婷婷搏一搏。

星期六上午,水旺又一次来到白果树湾。清清似乎不那么认生了,这让水旺分外高兴。清清姥爷却兴致不高,看来陆婷婷和他已经沟通过了。

水旺觉得没必要对老人遮掩什么,直来直去地问清清姥爷什么意见。清清姥爷说:“婷婷是有个性的孩子,这次肯定是她误会你了。”

水旺疑惑不解。

清清姥爷说:“你也是有个性的,用现在网络语来说就是直男,我喜欢。和你讲话我也不拐弯抹角。婷婷相过几次亲,而且她是记者,见的人多了,对人就更挑剔。她应该对你是基本认可的。只是她可能觉得太过热情反而不能长久。用她的话说,同情不是爱情。”

水旺说:“婷婷是不是特别不满意这次先斩后奏?”

清清姥爷笑。

水旺认真地说:“我是真心喜欢婷婷,当然,也可怜清清,我真心希望她俩好。”

清清姥爷说:“知道知道。你是个好小伙子。婷婷遇上你,是她的福气。也是清清的福气。”

清清姥爷说,清清命大。那年婷婷陪他去医院看病,出来叫出租车时,发现树根有个襁褓,婷婷抱起来,看到清清面色乌青乌青的,赶紧送到急诊。小孩送去抢救时,婷婷就赶往妇产科查这个时间段出生的女婴,结果没有女婴出生。又到邻近的医院找,也没查到符合的。当婷婷知道清清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后,就放弃了查找。清清与她有缘,见了她就笑,就收养了。

水旺说:“前天看了婷婷写人贩子的报道,我还以为清清是人贩子偷走发现有病又抛弃了的呢。”

清清姥爷说,还真是人贩子干的事。警方调取监控,发现抛弃孩子的是个中年男子。警方顺藤摸瓜,在出租屋把那家伙抓住了。抓他时,房里还有一个四岁多的男孩,也是他拐来的。人贩子供述是从火车站抱走清清的,警方根据线索几经查找无果,到现在也没有消息。婷婷从那时起就盯上了人贩子,采写了好几篇报道,因为反响很大,有几个被拐的孩子找到自己的家人。

水旺说,好人有好报,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正说话时,陆婷婷回来了,清清飞奔过去,母女俩拥在一起。陆婷婷抱起清清,清清在她耳边嘀咕着什么,陆婷婷就回头望来。

陆婷婷与水旺四目相对,心潮起伏。

一阵风来,院子里银杏树叶婆娑,青绿中泛出一丝金黄的色泽,让人向往秋天满目灿如黄金的景象。

延安路小学拟入学新生公示张榜公布,清清位列其中,家庭地址落的是水旺家。恰恰是这个地址惹来了麻烦,有人向教委举报新生招生严重违规,其中就有清清户籍与住址不符,属于弄虚作假。一时间,适龄学生家长群情激愤,在学校门前拉起横幅抗议,学校保安阻止,双方发生肢体冲突。有人将视频发在网上,形成了不小的舆情。市委责成教委组织彻查,一下查出了十六位不符要求的新生,校长免职,违规生一律取消入学资格。

水旺急了,拉着老徐一起找王学道,看有什么挽救措施。

王学道也受到调查,因为没有涉及利益输送,只是诫勉谈话。王学道说:“有倒是有,不过不赶趟了。”

水旺说:“您就别卖关子了。”

王学道说:“你和陆婷婷结婚,清清户口落在你那里。开学后,插班,一切顺理成章。”

水旺说:“办法是个好办法,结婚得陆婷婷同意啊!”

老徐说:“那还等什么,赶紧和陆婷婷先领证啊!”

水旺不知道陆婷婷是不是把自己从微信黑名单移除,犹豫了一下就试着给陆婷婷发了微信。没想到居然发出去了。水旺一阵狂喜,赶紧发了一连串的语音,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了。旁边的老徐和王学道听他语无伦次,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婷婷在白果树湾,听了水旺说的情况,就和清清姥爷商量。清清姥爷很高兴,说你们的事情如果借这个机会能定下来,当然是好事,况且水旺还是个有担当、值得托付终身的小伙子。陆婷婷虽然觉得领结婚证有些荒唐,但为了清清,也只好把它当作权宜之计,便赶紧驱车往回走。

还是老徐有经验,提醒水旺别忘了去单位开介绍信,没有介绍信、户口簿、身份证民政局发不了结婚证。

水旺点头答应。王学道见状,干脆好人做到底,趁热给报社、学校打了一通电话。

这时,一道闪电接着雷鸣袭来,阴沉两天的老天爷终于播洒了雨水,空气顿时变得清爽起来。

水旺听到陆婷婷遇险的消息时,正在编辑部路主任那儿等陆婷婷回来开介绍信。这时,报社有人进来请示,说读者热线提供新闻线索,郊县山上飞石砸中轿车,司机重伤送医,问路主任是否派记者前去采访。

水旺心里一凛,急问是白果树湾吗?

来人说,好像是青松岭。

水旺想起上次山体滑坡的事,赶紧给陆婷婷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阵子,终于通了。接电话的却是陌生人。对方称自己是120救护人员,现在快到中心医院了,她伤势严重,你若是家属就赶紧过来。

十一

白果树湾秋天的景色很美,尤其是银杏树金黄灿烂之时,天高云淡,寒风乍起,银杏叶扑簌簌地落,厚厚的落叶宛如液体黄金一路蜿蜒,至此境地,任何坚硬的事物都将变得柔软。

陆婷婷遭遇车祸死里逃生,对生活的领悟更深了一层,如同白果树湾那一株株金黄的银杏树结满白果,水旺的爱情也随之瓜熟蒂落。

他们的婚礼是在病房举办的。晚报专门写了一篇侧记,题目是《病榻前的婚礼》。

说是婚礼,其实不过是一个简短的仪式,民政局的同志送来结婚证书,王学道邀请了延安路街道、学校师生代表参加。

延安路小学新任校长当场表态:“清清同学应该得到全社会的关爱,我们学校以有这样的学生家长为荣。”

老徐看着眼前的一切,有那么一会儿有点走神,好像有个声音在问自己,一条红绳把水旺和陆婷婷拴在了一起,可他们之间算是爱情吗?如果是,怎么没有感受到平常所见、梦中所想的爱情的样子呢?如果不是,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世上又有什么比命运交织在一起更深沉的爱啊!

窗外阳光很好。清清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她那原本乌紫紫的嘴唇此刻看起来不那么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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