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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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文胜
一
谁能想到，大学生秦江在落英山上天潭里游泳的曼妙影像，当晚即疯传网络甚至挤掉一位影星出轨的八卦新闻上了热搜。
那天中午，面对一汪清澈幽深泛出蓝光的潭水，秦江环顾四下无人，几乎出于本能地脱去衣服，她用护腕把垂肩的长发挽成一个马尾，向上伸展双臂，简单做了几个热身动作。马尾飘拂，她背后细细密密的鱼鳞自上而下，从脖颈直到脚踝，柔软似绒，亮白如银。秦江伸脚试了试水温，冰凉却不寒彻，便一个猛子跃入水中。那时，阳光下澈，秦江在潭中畅快游动，活脱脱一条银色的龙鱼。
秦江自幼喜欢野泳，十五六岁时已把家乡方圆数十里的家堰野塘、大小河流游了个遍。她对民间评书、神话传说、小说演义中通灵水性的人物如数家珍，共工、冯夷、波塞冬、洛神、猪八戒、沙僧、张顺、小英雄雨来……尤其羡慕浑身像雪一样的白肉、水底可以伏七天七夜的“浪里白跳”张顺。她想，别说七天七夜，就是一个小时也行啊！秦江冲着这个目标苦练，其间五次溺水而侥幸得救，到底也没有修成正果。不过，她水下憋气的时间长达八分钟，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赶上丹麦奥尔堡的国际知名呼吸学大师瑟沃·林森水下憋气二十二分的世界纪录。高考填报志愿时，秦江一心想上体育大学，却被在镇政府当副镇长的舅舅王方军极力劝阻了。王方军毕业于省理工大，他说，体育是吃青春饭的，一个女娃娃，哪能一辈子在水里扑腾？而今眼目下，只有理工类大学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毕业后，从文可进机关，搞理可到企业，进退自如。秦江父母认为王方军句句是真理，共劝秦江要听老人言。秦江就从了，就报了省理工大计算机系。谁知当年报考此专业的人数众多，学校按分数线调剂，把秦江调剂到本校外语学院西班牙语专业。秦江伤心大恸，王方军劝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学无非为了就业。用人单位大多看毕业的学校，只要是名校，哪个管你学的啥子专业？况且西班牙语是拉丁美洲通用语种，就业渠道也是畅通的，说不定就去了外交部门，最不济干个导游也好嘛……
秦江决意弃学，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任谁敲门也不开。
秦江独自哭了一通，情绪就渐渐平复了，晚上刷手机时偶然看到一段小视频，一群驴友在落英山上发现天潭，此地绿树野竹环绕，潭水深不见底，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凝视苍穹。视频是无人机拍摄的，清晰度不够高，据制作者介绍，落英山上潭水深千尺，潭中有水怪出没，数十年来，虽无人亲眼目睹水怪真容，却也无人敢下水。一干驴友结伴前往一探究竟，无人机升空三小时才在一处峭壁下得见潭影，只是落英山剑走偏锋，山势陡峭，要想攀援到潭边绝非易事。
秦江知道网上视频为搏流量多有拼凑嫁接故弄玄虚之嫌，但对这条视频却深信不疑。而且，对天潭的神往让她对本已茫然的生活重新有了目标感，人有了目标也就有了精气神，哪怕这个目标是阶段性的。秦江想，要是能到这潭中一游，碰巧见见水怪，也不枉今生来人世一遭，上不上大学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上午，秦江打开门，对母亲说饿了。她母亲立刻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过来。秦江边吃边给舅舅王方军打电话，问理工大附近是不是有座山叫落英山？王方军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理工大是在城里，哪有什么山啊水的？嗯，郊区倒是黄龙架山脉中段，有没有落英山就不知道了，离城区二百里地呢。
秦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有黄龙架山脉的答案就行，便不再追问，答应去理工大外语学院报到。
二
接待新生的是外院助教梁九。梁九是西班牙华裔，原名叫米格维尔·梁。祖辈是泉州人，民国时期先祖被骗往法国苦力劳作，后辗转至西班牙，几代人在海港辛苦打拼，盘下一家不大的丝绸店铺惨淡经营，到梁九父亲这一辈才峰回路转，不断扩大经营规模，积攒了一份产业。梁九无意经商，对丝绸之路文化却有兴趣，执意要到中国留学。他父亲看不出梁九有半点商人的精敏，便遂了他的愿，由着他毕业留校，充当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使者。梁九之所以给自己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他了解到国人常以家中排行相称，而九在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是一个至阳的虚数、极数。
要说梁九是欧洲人，秦江打死也不会相信。正像每次野泳要带干粮和水一样，她从家乡到学校之前，还是做了些准备的，她专门到书店搜罗了一下，买了西班牙作家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的《唐·吉诃德》，在等待开学的日子里翻阅。她喜欢吉诃德这个富有理性的疯子，甚至不认为他勇斗风车可笑。在秦江的印象中，欧洲男子应该是人高马大，相貌具有雕塑感，即便瘦弱，也该像塞万提斯那样八字山羊胡须，眉骨凸出而眉毛纤长，双眼深凹而眼珠幽蓝。再看梁九，一米六几的个头，圆溜溜的脑袋，细眯眯的眼睛，左眼下斜出一道深如刀疤的印第安纹，怎么看也是中国南方城市街头一个穿着人字拖鞋、边走边打手机而眼光直落身边美女的浪荡青年。
更要命的是，梁九的普通话比秦江的还地道。秦江翘舌音平舌音不分，感觉嘴里什么时候都含着一只橄榄。当然，梁九身上也不是一点没有西班牙风情，秦江觉得他脖子上围系的一条松垮垮的绚丽多彩的丝巾还有几分雅致。后来知道，他的胸口直至肩胛文有一头愤怒公牛的刺青，公牛的尖角从脖梗两侧迎面直冲而来，颇有一股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勇猛之气。梁九到中国留学任教后，得知文身并不是主流文化，就系上了一条丝巾遮挡。一些前卫男生误以为这是西班牙文化，也效仿梁九围系丝巾。梁九就从家里拿来一箱丝巾每个学生赠送一条，这种带有地中海风格的丝巾几乎成了西班牙语专业学生的标志。
秦江是唯一提前报到的新生，在粱九看来，这个三四线城市的相貌平平的普通女孩，质朴自然，性格腼腆，不像城市漂亮女孩往往给人以压迫感。只是她目光中透出的一股坚定的略带强迫症的神采，让梁九想起自己的妹妹，内心顿生一种年代久远的亲切感，这种亲切又激发他的热心肠得以极致发挥。他带着秦江办理入学手续，到女生宿舍安置，到学校馆室参观，中午还请她到外教餐厅用餐。
梁九给她点了一份西班牙风味的“帕埃利亚”和“汤瓦”。她不知秦江爱吃什么，只知这是妹妹最爱吃的。秦江甚至没听清帕埃利亚这个词，服务生端上来，才知是配搭鱿鱼、扇贝、鲜虾、鸡肉和番茄、西兰花的海鲜饭，色彩缤纷，饭粒松软，鲜香浓郁，与中餐有一种和而不同的滋味。而汤瓦则是番茄、黄瓜、辣椒、洋葱搅拌而成，吃起来香味复合，清爽可口。这是秦江第一次吃西餐，因为饿而风卷残云，吃了一半，才发现梁九只是要了甜点，看起来是些水果、奶油和巧克力之类的混搭，后来知道这是“塔尔托”和“夏洛特”。秦江见他细嚼慢咽，很为自己的吃相难为情，也放慢了节奏。
回宿舍的路上，秦江问学校的游泳馆开不开。梁九说下午三点到晚九点，想游可以先用他的教师卡。秦江立刻兴奋起来，正午的阳光映得她一脸红润，脸颊上的粒粒雀斑因这红润变得生机勃勃，让梁九有那么一会真以为见到了西班牙的妹妹。
梁九的妹妹克拉西亚·梁也是一个身材苗条、脸上长着雀斑的小个子女孩，只是没有秦江这么腼腆。或许秦江只是从偏远之地初来大城市而显示出的防御性的木讷寡言，骨子里未必不是吉普赛人一样的火辣热烈。克拉西亚就是这样，陌生人面前沉默不语，一旦熟识就放得很开，啤酒能喝一打，喝完还能站在桌上跳弗拉门戈舞。只是克拉西亚命不好，十七岁那年突遇车祸跌落悬崖，好在崖下海水湍急翻涌，她的遗体看起来没有伤痕，脸颊上的雀斑似乎也淡化而显得白皙。
三
秦江很不习惯游泳馆里的消毒氯气味道，但清澈见底的池水对她具有天然的诱惑力，她还是钻入水中。梁九在西班牙滨海城市长大，深谙水性，他本以为秦江是游泳健将，看她的泳姿并不专业，虽不专业，动作却是协调的。梁九游了一圈坐在马赛克瓷片镶嵌的池沿上歇息，眼睛在池子寻找秦江。当他发现秦江头埋在水里，双腿时而如鱼尾波浪摆动，时而如鼓槌上下敲击，往来一个来回竟不换气时，着实吃了一惊。那可是长五十米的标准泳池，往返一次就是一百米，按她并不算快的泳速，怎么算都要在水下憋气两分钟。梁九想，这是一个什么女孩呀，特异功能吗？
新生陆续到校，开学典礼后适逢周末，老师提议西班牙语专业新生以秋游的形式搞一次师生见面会。系里否决了去郊区的提议，把地点安排在市内清水河公园。助教梁九让新生们按照自己想象的西班牙风情打扮自己，来一次彩妆出行，大家仿佛过万圣节一样一下来了精神。第二天，男女师生都打扮成吉普赛人的模样，宛如大篷车队一样在园内游走，引得观光客一路举着手机拍照。及至游船上，大家都怂恿梁九跳一支舞。
梁九在手机里挑了一首曲子，放大音量，顺手将手机斜靠在船舷，即兴跳了一段弗拉门戈舞，只见他头颈高昂，歌声低沉，随着吉普赛手持响板的音乐律动，脚跟如雨点般敲击地面，节奏明快而有活力，身段柔软而有韧劲。大家没想到梁九这样一个脑袋溜圆、身材微胖的人能跳出如此富有神采的歌舞，喝彩之声顿起，大家击掌助兴，有的也随之顿足起舞。船身摇晃，梁九的手机一下滑落入水中，歌舞戛然而止。短暂的空白之后，只见一团黑影跃入水中，众人一阵惊呼，却是秦江。
大家奔向船舷，等秦江打捞手机上来，谁知她入水之后就不见动静，急得梁九与几个男生纷纷跳入水中寻找，船上的女生则急呼岸边的救生船。男生在水里钻来穿去，一个个又露出头来在水面扑腾，恰似打地鼠游戏此起彼伏。救生船终于听到呼喊，轰鸣马达破浪而来。一帮人在水面折腾半天，仍不见秦江露面，有的女生急得哭出声来。正当大家心生忧惧时，只见远处水面团出一个水花，秦江右手高高举起手机露出了水面。此时，离她入水已足足有三四分钟之久。
秦江在水中搜寻手机的事件，很快在学校流传。学生会主席找到秦江，希望她加入游泳队，将来可以参加大学生运动会。秦江动了心，便应允了。但是，游泳教练见她体型和体力并不如预期，尤其是长期野泳形成的痼癖动作如青藤缠树般与身体合二为一，再怎么刻苦训练也看不到将来在比赛中夺取名次的任何希望，便不再对她用心。秦江也看到与队友的差距，而且实在不愿像渔场池塘里的鱼来回在游泳池里扑腾，参加几次活动就退出了。
秦江还是念念不忘到天潭野泳，只是郊区黄龙山架山势绵长，不知落英山峰在何方？
四
自从秦江出现，梁九关于妹妹的记忆全部被唤醒。他想，不会是上帝把妹妹的灵魂赋予秦江了吧？或者，是中国神话故事里的投胎转世？
梁九把家人和妹妹一起的照片找出来，买了带支架的小相框装起来，一支支摆在书架上。照片更能让回忆变得真实，梁九认为克拉西亚的人生完全是被颓废青年带偏了。她的男友伦敦戈利是一支摇滚乐队的主唱，声线尖细而漂浮，曲调却沉稳而单调，眼帘画有黑色眼影，无论季节变换总是皮裤加身，看起来有一种夸张乃至病态的沮丧感。他们除音乐，就是飙车。克拉西亚驾驶摩托车飞驰就像一片树叶在疾风里飘。邻居曾当着梁九的面感叹，快得连人脸都来不及看清，这完全是作死的速度啊！这话让梁九听得惊心，他虽不反对小青年们追求感官刺激，但对伦敦戈利的所谓音乐十分厌弃，为此他和克拉西亚进行了长时间争辩，结果，梁九的脑子里反而被灌进了暗黑音乐的旋律和节奏，以及死亡是一种审美、音乐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荒唐观念。他不清楚上帝为什么给了克拉西亚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秉性和智慧，在她的伶牙俐齿面前，没有人不落荒而逃。
梁九的父亲并不以为克拉西亚的爱好有什么不妥，他的教养全是西化的，追求自由而无羁绊的天性，而且，克拉西亚跟着乐队表演时的维多利亚造型，也吸引了音乐迷们对蕾丝花边和柔软绸缎的需求量，让他的门店生意如火如荼。他甚至批评梁九受祖辈影响过深，太过中国化的观念难以融入西方社会。父亲的态度，成为梁九执意到中国留学的深层动因。直到发现克拉西亚吸毒，梁九的父亲似乎才有些幡然醒悟，觉得毫无节制地放纵人性，未必是人间正途。
克拉西亚生命的终点停止在篝火节最后一天。那天的雨细细密密，时断时续，临近傍晚才云开雾散。人们拥上街头，聚集在广场周围，等待篝火节最壮观的焚烧模型活动开幕。至午夜钟声敲响，能工巧匠为节日制作的形态各异的建筑人物花鸟模型被付之一炬，熊熊大火的灰黑色烟尘托举着人群的欢呼声直上云霄。在街边广告牌下，伦敦戈利带着他的乐队远离篝火，演绎他的暗黑音乐，重金属的节奏，蒸汽机车进站一样的沉缓的气声，充满宗教词汇的歌声，引发路人围观。一辆敞篷轿车被人流堵住不能通过，长着红胡子的司机一边使劲按响刺耳的喇叭，一边朝乐队竖起侮辱性的中指。克拉西亚见了，也远远竖起中指回敬。红胡子骂了一句什么，与车上另外三个人跳下车，扒开人群直冲过去。纷争由争吵到互骂，克拉西亚当即抄起一只啤酒瓶对着红胡子就砸了下去，三名男子见状挥拳而上，场面立刻混乱。伦敦戈利扔下麦克风，和四名乐手加入混战，直到警察赶来，斗殴才平息下来。红胡子一行自知人少沾不到便宜，立刻驾车离去。警察一离开，伦敦戈利立刻招呼乐手们骑上摩托车追赶红胡子。追逐是动物的天性，动物为生存而嗜血，一群以死亡为审美的人呢？克拉西亚第一个追上红胡子，当她超过轿车企图逼停它时，巨大的惯性导致摩托车侧翻，撞断弯道护栏，人像纸鸢一样向悬崖边飞了下去。
五
西班牙语正课前，教授让梁九播放了西班牙历史文化和自然风光的资料片，金碧辉煌的马德里皇宫、哥特式的圣宗族大教堂、中世纪城市阿维拉、加那利群岛的拉霍艾国家公园……尤其是蓝天白云下，湛蓝的海水轻涌白色的沙滩，给秦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梁九在片子播放结束时说，欢迎大家到西班牙，我非常愿意为大家当导游。其他同学看了片子，只当是教学环节，在秦江看来，却是一种召唤。她心心念念的落英山天潭野泳未能成行，西班牙风情万种的海滩又激发她心中更大的渴望。课后，她找到梁九，说很希望能够假期到西班牙的海上游泳。梁九怔了怔，说好啊！
梁九说这话也许只是一句礼貌性的外交辞令，可在秦江听起来更像是一句承诺。
梁九问她为什么想去海里游泳。秦江没有正面回答，反问梁九海里游得最快的是什么鱼？梁九说不上来。
秦江说，旗鱼、马林鱼都很快，每小时五六十英里。
秦江又问，什么鱼游得最优雅呢？
梁九笑说，游得优雅的鱼当然是美人鱼了，当然谁也没见过。
秦江笑，我觉得龙鱼应该算一种吧，龙鱼鳞片独特，颜色鲜艳，体长可达10米，姿态美极了。
秦江想从手机里搜寻龙鱼的图片，却只找到水族箱里的龙鱼。不过，即使是宠物龙鱼，也有种凄凉而高贵的美丽，它在海里的泳态还不把人迷死。
风把半掩的窗户推开，梁九的丝巾飘荡着古老东方织物的质感，脖子上的纹身半隐半现。秦江不禁感叹，我要是文身，就把龙鱼文上，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秦江眼神落在书架上的相框上，她觉得照片上的吉普赛人装束的女孩有种熟悉的陌生感，好像在哪里见过。不等秦江发问，梁九介绍说：我妹妹克拉西亚，已经去天国了。
秦江的心一沉，嘴里吐出一个轻轻的“哦”。
梁九看着秦江，脑海里叠印着妹妹的影像，秦江追问的狡黠的智慧和闻听妹妹离世时的悲伤表情，简直与克拉西亚如出一辙。他对秦江想出国的想法原本只是应付，而现在则变成一种信念，他决定暑假就带她去西班牙的海。
秦江就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家里。听说要跟一个西班牙人出国，秦江的父母吓得要死，生怕女孩被拐骗不归，屡劝不止便求秦江的舅父王方军前去学校劝说。王方军心里笑话姐姐姐夫缺少见识，出国旅游能有什么问题？本不想理会，恰好要去省城参加一个会议，就顺便到学校看看秦江。
王方军见到秦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才一年没见，秦江变化如此之大。此时的秦江长发披肩，目光坚定，面容刚毅，英武之气倒像一个男孩。
王方军知道秦江认准的事，自己劝说也未必有用，便提出见见梁九。他自信自己是一个政府工作的人员，阅人无数，那个西班牙助教靠谱与否，见个面交谈一下就知道了。结果，梁九中国人的面庞和地道的普通话，一下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大体了解了西班牙一周的行程安排，觉得这次旅行有助于开拓视野，加深对西班牙文化的认识，对秦江的学业大有裨益。于是，王方军对梁九给予外甥女的特殊照顾表示感谢，邀请他有时间也去自己的家乡看看。王方军还特意叮嘱梁九，秦江自幼迷恋野泳，有好几次差点出了意外，出国后尽量劝阻秦江少下水尤其下海，她没见识过海，大海可不比江河。梁九闻言有些吃惊。王方军又交代了秦江几句，留下两万元钱作差旅费便回去了。
六
巴伦西亚素有“地中海西岸的一颗明珠”之誉，号称欧洲的“阳光之城”，它位于西班牙东南部，东濒大海，背靠平原，鲜花香四季，气候尤宜人。但是，秦江似乎并没有表达出对这座海港城市的喜爱，在街市转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提出想到克拉西亚坠海的地方去看一看。梁九沉吟不语，见秦江目光坚定就答应了。梁九二人驾车一路奔东而去。从城市到海边大约半小时路程，沿途一棵棵油橄榄摇曳着梦幻的灰雾色，楼群墙壁上攀缘的绿植闪耀着阳光白，略带咸味的海风生硬而凉爽，异国风光旖旎，让秦江心情畅快了许多。
车停在崖边的拐弯处停下了。秦江一下车，就感觉大海扑面而来，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张开双臂迎面跑来。秦江以往都是在图片上、影视上认识大海，如此真切面对大海还是第一次。她看着远处巨大的货轮和近岸的游艇，特别希望能够像鱼一样的在海水与船只间穿梭畅游。
梁九心情复杂，他不想败秦江的兴致，又不愿触碰心里的伤痛，迎着海风站了一会儿，才领着秦江沿路向北，从台阶下至崖底观景台。由此南往，悬崖伸出海面，罩着一汪百余米的崖洞，海水拍打崖底岩壁，轰隆隆宛如大海粗重的呼吸声。梁九指着那边凸起的岩石说，克拉西亚就摔在那里。
秦江说，我想下海游一下。说着就脱下外套。
梁九想起她舅舅王方军的叮嘱想阻拦她下海，又想到她深谙水性，这点风浪不足为奇，伸出拦阻的手转而接过她的衣服。
海水到底江湖之水要性情猛烈，秦江刚下海，一个浪头就把她卷下去了。她顺势一个急翻身，轻如柳叶一样浮出水面，朝崖洞游去。梁九见她在波浪间时隐时现，简直就像一条银鳗。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女人是水做的，水生于水，又溶于水，水无形，又聚而成形，这秦江还真是为水而生的一汪水呀！
等秦江上岸时，她的手里多了一串挂饰。梁九一看，上帝，这不是当年克拉西亚遗失的挂件吗？梁九一时心潮急涌，这时，海风刮走了他的纱巾，露出他脖子上那头愤怒的公牛。秦江知道梁九颈部有刺青，只是不好意思问他纹的到底是什么。当完整的刺青图案跃入眼帘，她有些吃惊。她发现那挂件也是一头公牛，心里忽然升起别样的感动。她想，这莫不是克拉西亚的挂件吧？
她猜对了，梁九一眼就认出了它。但他克制住了心里激荡的风云，用衣襟把挂件擦拭干净递还给秦江。他看出了秦江的疑虑，说：“吉普赛人喜欢的挂饰，还是银质镏金的呢，你运气真好，留着作个纪念吧。”
秦江笑了，把它挂在脖子上。梁九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克拉西亚站在面前，他情不自禁地一把将秦江拥在怀里。秦江挣扎了一下，安静了，她觉得这个小个头的西班牙人的怀抱竟然有种骑士般的多情和温暖。
七
晚上，秦江看到一个小镇举行潜水挑战赛的新闻，选手入水箱憋气，以时间最长者为优，最终获胜者奖励五千欧元，目前的记录是三分十八秒，而再过两天就截止报名了。秦江想，五千欧元，折合人民币就是十万元，有了十万元，想干的事情就太多了，比如攀援落英山的专业器材、归还舅舅的钱款，当然，还可以在肩头文一只优雅的龙鱼……
秦江把想参加比赛的念头告诉了梁九，梁九当即与当地的朋友联系，确认了新闻的真实性。
比赛场地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小镇，当地正在举行狂欢周，而潜水比赛是狂欢娱乐项目之一。
秦江下车就闻到强烈的番茄的味道，梁九说，昨天大概进行了西红柿大战。秦江在电视里看过西红柿大战的狂热场景，人群在红色柿果里奔跑，鲜红的汁液铺满街头。
在小镇广场中心的旗杆旁，远远就能看见一个盛满海水的巨大的透明水箱摆在木台上，隐隐可见有人在水箱里挣扎。
梁九带秦江到报名处登记，志愿者听说是中国女孩参赛，抬头看着秦江瘦小的样子，语气带着嘲讽地叽咕了一句，大意是扔进水箱看看吧，瞎耽误功夫。梁九一拍桌子，大声嚷道：等着把奖金准备好吧！
“461号选手，来自中国的秦江！”广播里传来高亢的声音。只见穿着青色泳装的秦江沿着木梯爬上水箱顶部，将要迈过箱壁时，左脚一滑，整个人侧倒下去，额头碰上玻璃箱角，梁九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左眉处有鲜血渗出，他刚要喊叫先处理伤口，就见她软软地沉到箱底。秦江像只青蛙一样伏在水下，身体纹丝不动。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随着时间的延长，广播员的声音越兴奋，语速加快而富有煽动性，围观的市民和游客越来越多。
四分钟！超过今年最高纪录，现场人声鼎沸。
五分钟！秦江仍一动不动地伏在缸底。播音员紧张了，自言自语说，难道她去死去了吗？
声音从喇叭里传出，观众也安静了。志愿者赶紧贴着箱壁查看，反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还有呼吸。
六分四十五秒！这已经远远超过小镇历史最好成绩。梁九担心出事，坚持要求志愿者强行中止比赛。当救援人员跳入缸里的时，秦江屈腿伸臂，双脚用力一蹬地，轻盈地露出了水面。她站上高台，面露微笑，向观众高高地扬了扬手臂。人群中掌声欢呼声不断，惊奇世上居然有这样一个来自中国的不可思议的铁肺姑娘。
网上直播的现场评论员脸色苍白地说：如果不是有人粗暴地打断了比赛进程，这个中国姑娘极有可能创造世界吉尼斯纪录。他的神态仿佛刚才在水底潜伏六分四十五秒的人不是秦江而是他自己。
八
秦江在西班牙待了一周，不仅在大海畅游的心愿得到满足，意外赢得了一笔对她来说算是巨额的奖金，而且，她还真真切切体会到来自梁九的浓郁的关爱。当然，她知道那不是爱情，也不仅仅是师生情谊，更多的是因为克拉西亚的存在和消失，让梁九把思念的情感嫁接到自己身上。有一天梦里，秦江梦见梁九穿着骑士的装束，策马持枪，在悬崖边宣示他的爱情，扬言秦江若不答应，就从崖边跳下去。秦江吓醒了，她一边梳理思绪，一边设想着吉普赛人的盛装婚礼，自己都觉得荒唐好笑。她说：梦都是反的啊！
如果不是梁九的陪伴，秦江未必觉得西班牙有多让人留恋，整天无所事事让秦江对落英山上天潭的向往与日俱增。她想趁着剩余的假期实地探访，就借口吃住都不习惯要回国，让梁九继续休完他的假期。梁九没有强求，就送她去机场。进安检之前，秦江递给梁九一个小包，扬扬手就走了。梁九看着她的背影，眼里竟然晃动着泪珠。他想起一句西班牙谚语，爱你至深者才会使你哭泣。可是，这个小姑娘对自己能有爱吗？
梁九怅然若失地到停车场钻进小车，随手打开小包，里面竟然是一沓现钞。一张斗牛场明信片上留有秦江的笔迹：中国有句老话，见面分一半，谢谢你，开学见！
梁九嘴角抖动了一下，把明信片和钞票放在面板上，发动了汽车。这时，透过天窗，一架飞机正从车顶掠过，天空是那样的湛蓝，仿佛是海水涌到了天上。
秦江回国以后，没有回老家，而是在学校做天潭野泳的攻略，购买攀援露营装备，预订当地农家乐食宿，当然也顺便找了一个刺青店，让她心中的龙鱼自此日夜紧紧依偎于自己。
九
黄龙架山脉绵延数百里，山峰林立，主峰落英山横跨两省，山势峻峭，树木苍翠。山脚陡缓，有青水河绕山而行。每至秋季，山谷银杏叶落成锦，遍山流金。山谷落英乡常住几百户人口，因常有驴友造访宣传，节假日引来城里人前来游玩，渐渐形成农家乐食宿文化的特色山村。
秦江到落英山乡时，青水河沿岸一排民宿已经爆满。好在先有预订，秦江入住一家刘姓小院。房间十多平米，紧凑而干净，推窗即见河水淙淙流淌，银杏叶落缤纷，鸟鸣清脆回响，自有一份天然的幽静和富贵。秦江一时有些恍惚，觉得似乎回到了家乡的山谷幽境。老家也是依山傍水的，只是这里的河水太浅，只能算是山涧小溪，不如家乡的河流宽大，看来游泳是游不成了。秦江想起梁九的口头禅，早起的人能得到上帝的帮助，便决定明天一大早按图索骥朝落英山顶进发。
专业的攀援装备加上不服输的信念，秦江终于如愿以偿地到了山顶。如同她想象的那样，落英山山中有山，顺山脊向东，见一处五峰连环如莲花乍开，果然就见到了那一汪朝思暮想的潭水。
秦江跃入潭中，发现潭水下连洞穴，就顺着洞穴水底潜行，越往里走洞口越深越宽广，潭水也越冰凉彻骨。秦江知道再不返回就有麻烦，便脚下发力，折身反转，谁知脚筋突然抽搐了，她弯腰掰扯时，临时当作发套的护腕又脱落，一头长发缠绕在突起的石柱夹缝里。
此时，山下的一群驴友正在兴奋观看无人机刚刚拍到的神奇影像，隐约一条通背长满鱼鳞的不明生物在潭中一晃就没入深潭不见了。他们当即把视频发布到网上，声称落英山天潭惊现“水怪”，视频随之疯传。
远在西班牙的梁九在朋友圈里看到新闻，付诸一笑。
开学后，梁九没有发现秦江的踪迹，很奇怪，他打电话给王方军，王方军诧异：她不是跟你在西班牙吗？梁九突然想起那段视频，赶紧又找出来细细观看，只见那“水怪”背上鳞片闪耀，姿态却酷似秦江在水箱里潜泳的青蛙态。梁九立刻报了警。
秦江被捞上水面时，梁九一眼看到她背上的纹身竟是一条龙鱼，鱼嘴的前方有个团珠纹，细看却是一头公牛头像。而克拉西亚的公牛挂饰紧贴着那团刺青，梁九当场晕倒在地。
秦江在水里浸泡了一周，并没有多少变化，如同克拉西亚一样，她脸颊上的雀斑似乎也淡化而显得白皙。让人惊奇的是，法医发现秦江的受伤眉角居然长出十几公分长的鱼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