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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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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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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葬礼

文/程文胜

“老爸的情况很不好,今天你要是回不来,明天一早就往回赶。”离龙年春节还有十天,小弟的电话让我的心情一下如雾里的沼泽。

我知道父亲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没想到他突然就昏迷不醒,被直接送进了ICU。远在京城的我们原本早早预定了除夕前的车票,期待回老家过一个火红的团圆年,现在计划打乱了,我只能请假独自往回赶。

去年九月,为治疗母亲的白内障,我曾带着父母一起去襄阳医院检查。母亲的手术很顺利,父亲的病情却令人担忧,肺大泡、肾结石、骨质疏松,腿部肌肉萎缩以至于出行只能依靠轮椅……尤其严重的是,医疗团队怀疑父亲肺部有恶性肿瘤,建议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可是,全天静脉点滴进行药物干预,让性格倔强的父亲十分抗拒,他坚称自己没有病,时时以绝食、拔针头和强行出走相威胁要求即刻出院。父亲坚持斗争了五天,经与医疗团队商议,我们屈服了。

出院的路上,父亲的脸上露出孩子般调皮的得意,他说:医院吓唬人,小病也过度治疗。全身针针管管的,像绊马索一样让人动弹不得,要不采取些斗争策略争取解放,鬼才晓得老子还能不能活着走出医院。

谁知时间仅仅过去半年,父亲竟病重到这个地步?

ICU管理严格,只允许每天下午两点探视。我中午直接从车站赶到市医院,找到主治医生询问病情。主治医生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等个子男人,口罩上沿的眼睛如榆叶落入泥淖而摇晃不定。他吞吞吐吐地说:“是在家死,还是在这里死?”

我如同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忙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若想在家里断气现在就拉回去,在这里……反正现在是靠药物和呼吸机吊着气儿呢!

“尽力抢救!有什么设备什么药,上什么设备用什么药!”我不容置疑。

医生见惯了生死,他如泥水中榆叶一样飘忽不定的眼神,滑过一丝无可奈何。他没说话就转身离去了。

尽管情感上不能接受,我知道父亲的生命似乎的确进入了倒计时。

医生的话透着老家的风俗习惯。一般情况下,病人医治无效剩一口气时大多会被家人拉回,这既是千百年来落叶归根的执念,同时多少也是迷信使然,旨在避免病人去世时把不吉利的东西带回家。可对我而言,把父亲拉回家即意味着生生等待死亡,选择在医院救治或可还有一线生机。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对现代医学抱有幻想,默默祈求生命的奇迹出现。

等待令人期望又绝望。好不容易挨到探视时间,医生告知探视只有十分钟,每次限两人。

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吊瓶、插管纵横交错。我轻声呼唤他,却没有回应。医生说,病人严重肺炎导致的肺器官衰竭已不可逆,药物也用到极限,血压却始终在65一35mmHg之间摇摆,几乎每两个小时就心搏骤停而休克。看着人事不省的父亲,我不能不考虑如何操办他的后事。

轮到母亲进去探视,我拉着她的手委婉地说明父亲的病情,劝慰母亲见到父亲一定不要哭泣。母亲左眼刚做过白内障手术,过于悲伤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累及眼疾。母亲说,好,我不哭。

母亲到底还是哭泣着出来了。她喃喃地说,你爸肯定知道我来了,他眼不能睁、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但我看到医疗仪器上他的心跳、脉搏、血压在急剧变化……他在等我,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母亲执意在病房外的长廊座椅上坐着,她说她要陪伴父亲。我们怕八十高龄的母亲出现意外,好说歹说劝她到小弟家去,有消息就通报她。

母亲走了不到半小时,主治医生呼叫病人家属。我和小弟急忙过去。医生说:“病人停止呼吸了。待会儿做一次心脑波检查,就正式宣布死亡。宣布死亡后半个小时就要腾病床,你们看遗体是停在太平间,还是拉回家,抓紧商量一下吧。”

小弟一下蹲在地上抱头抽泣。

我拉起小弟,怒斥他,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抓紧联系市殡仪馆,找懂风俗的人来处理父亲的遗体。

我决定暂时向母亲隐瞒死讯,只让陪伴母亲的大哥先给她打预防针,并委婉征询她的意见,一旦父亲真走了,葬礼在市里办,还是回四十公里外的老家唐县镇办。母亲很坚定地说:“如果没法子了,回镇上。”

我赶紧让大哥联系镇上专营殡仪事务的团队。

傍晚,阴霾的天空先是下冻雨,随后又飘起雪花。我查看天气预报,随后几天将有暴雪。这样的天气,势必让挖穴动土出殡诸事难度陡增,父亲的葬礼又偏偏临近年关,老天真是为难人呐。转而心念一动,莫非上苍垂怜善良之人,而让普天大地缟素?

市殡仪馆的灵车很快就到了,管事的带来两个入殓妇人,都是熟悉丧葬业务的本地人。她们带来事先谈好的寿衣品类和梳洗用具,反复告诉我寿衣都是真材实料的上等品。她们从病房推出父亲遗体,利用走廊和楼梯过渡空间为父亲擦洗。妇人说,你父亲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病成这样,身体也没脱形。

擦洗完遗体,妇人把连在一起的衬衣棉袄罩服大衣一整套寿衣让我先穿一下,再给父亲穿戴。妇人解释说,孝子穿一下,老人能记住你、保佑你。但我的身材比父亲高大,两个妇人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层层寿衣套在我的身上。

父亲穿戴完毕,妇人又精心为他化妆,妆毕将一粒糖塞进他的口中,再覆盖上锦被,与灵车司机一起将父亲移送至灵车。

妇人最后提出服务价格,一共3800元。事已至此,哪里还能讲价?微信结完账,妇人才说不包括灵车的费用。

雪越来越大,迎着漫天雪花,灵车一头扎进驶向小镇的黑暗里。

父亲的灵车在前面,我们小车跟在后面。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辆,也许还没到春节年边,城镇居民早早安歇,而外地务工的返乡大军还在遥远的路途上吧。

父亲返乡,这乡程却不是故里。我们家不是本地人,民国军阀混战期间,我曾祖父程道高为避战乱从黄陂程家河逃往桐柏山,曾祖故去,祖父辗转至随县唐县镇落户,以家族手艺养家糊口。1943年的冬天,父亲降生于大雪漫天之夜。

据说,那年雪深过膝,镇北十里棚子的草庐瓦舍压塌一片。自此雪花一年少于一年,尺深的积雪再也难得一见。

我祖父做糕食的手艺远近闻名,尤其做得一手好蜜枣。父亲不屑于经商而热心于政务。1961年,他从武汉地质学院毕业后即参加工作,先在唐县镇公社食品所,又调入环潭公社食品所。以后经襄阳财经学校培训后,转至唐县镇人民政府工作,历任秘书、民政助理、乡党委副书记、党校校长等职,长期生活、工作、奋斗在基层第一线,直至2004年光荣退休。

父亲的一生就像家乡那条溠水河,即使春天汛期,也无大的波澜,循规蹈矩,奔流不息。父亲是政府的秀才、“一枝笔”,从我记事起,他给我的印象不是通宵写稿,就是跑村住户。常年熬夜导致他眼底出血差点失明,而有次连夜骑自行车下乡,不慎翻入路坑摔得嘴唇破裂。手术缝合才出院,他就在家接待上访的库区移民,每句话似乎都在吸风漏气。

20世纪80年代初,负责民政工作的父亲一心想在镇上建福利院,让孤寡老人老有所养。他上下呼吁,左右奔走,终成所愿。福利院落成,又多方筹措经费维持日常花销,发动员工养猪种菜贴补家底。三年下来,福利院已能自给自足。那年冬天,福利院杀年猪,管事的割下猪后腿肉送至家中,父亲见了勃然大怒:良心让狗吃了吗?孤寡老人的便宜也敢占!管事的委屈,说是转达住院老人们的一致心愿,感谢我父亲多年的照顾,让他们晚年不再孤单、生活幸福。父亲拍着桌子说:拿回去!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政府!

母亲总抱怨父亲不够圆通,性格太过耿直,不时因工作与上级较劲。父亲的能力水平是上下公认的,领导既讨厌他,又离不开他。上级多次想提拔他,可一想到他可能在工作上与人顶牛,影响班子团结,每次又把他拿下了。父亲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仕途也不抱期望,只是教育我们工作上不服输,生活上不认命,权势前不失志,困难前不低头。人生在世就好好工作,莫问前程,无愧良心就好。

父亲的性格到晚年更加固执,他只认自己认定的老年基础病,也只吃自己认可的带国药准字号的药。母亲每次把五六种药丸按剂量放在小纸杯里,父亲服用前都把药丸摊在左手掌心,右手食指一粒粒拨拉,令他生疑的药丸,毫不犹豫地拨出手心,遵医嘱临时添加的药丸也不放过。父亲说,是药三分毒,什么药都嗑,老子又不是小白鼠!

父亲相信最好的治疗就是睡觉、饿肚子,可不规律的作息严重影响食欲,他吃得越来越少,而营养不良又反噬他的免疫力,长期如此,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啊!

母亲说,你爸爸犟了一辈子,但他对长辈敬重,对平辈尊重,对儿女看重。你们小时候犯了错误,他总是忍痛苛责,讲清道理,让你们下跪反思。生活上又疼爱你们,他出差第一次坐飞机,飞机上派发的小零点、小饮品,他一口不吃全部带回。母亲的话勾起我的记忆,那是一个夜晚,我们几个小孩子围坐在煤油灯下,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第一次品尝到果汁牛奶、巧克力饼干的甜蜜滋味,我们是那样惊奇、快乐和满足。

父亲当年最在意的,还是移民安置。那年夏天,经他竭力协调,最后一名库区移民得到妥善安置。父亲尤其高兴,下班回家即搬了小凳坐在屋檐下吹起了口琴,兴之所至,还唱起电影《闪闪红星》里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

家乡小镇没有公墓,亡人火化之后,骨灰都以棺木装置送入家族墓地安葬。我家祖坟在溠水河西岸的坡地上,祖父母、伯父伯母均安息于此。现在,父亲要和他们在一起了。无论基于民俗、出乎亲情,还是缘于对基层工作者的敬仰,我都希望能给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但时间是如此紧迫,体面又能体面到哪里去呢?

好在唐县镇有专门从事殡葬服务的班子。按老家的说法,年过八旬老人故去称为“喜丧”,家人一般要请大班子出灵、戏班子唱戏、响班子吹奏。父亲是国家基层公务员,我们自当移风易俗,节俭办事。我们兄弟几个商量,父亲去世的消息只报送老家至亲,同事战友一概不通知,不搭台唱戏,不扰民乱民,不大操大办,年前腊月二十五开个亲人追思会,即送老人火化后“上山”。

灵车到达唐县镇已是凌晨,殡葬班子办事效率是很高的,他们在临街的老干部活动室设了简易灵堂,露天灵棚即将完工,选定的棺木也运送到位。大班子六个壮汉从灵车上接下父亲的遗体,装入棺木,三只封棺的铁爪钉摆在棺木之下,在昏暗的灯火下闪着幽光。

兄弟几个接替守灵,我和侄子在家里陪母亲。

风雪交加。南方的冬天让人倍感湿冷,被子睡到半夜仍然不能温热。我听见母亲不时咳嗽,打开手机看,已是凌晨三时。

迷迷糊糊之间,忽然听到睡在客厅的侄子大喊:“奶奶呢?奶奶不见了!”

我慌忙起身挨屋寻找,不见母亲踪影。母亲身患类风湿疾病,行走费力迟缓,在这风雪之夜能去哪里呢?

我赶紧与灵堂守灵的大哥联系。大哥说,老妈来这里了,劝不回她,她说要陪陪老爸。

我立即披上大衣奔向灵堂。

白雪皑皑,深及脚踝。我一边想着母亲怎样一步一挪前去与父亲相伴,一边回想她们相濡以沫六十载的漫长岁月,一时泪奔。我能理解母亲,俩人一生一世本来好好地在一起,怎么能做到说别离就离别呢?

父亲和母亲相识是经人介绍的。父亲一眼相中了母亲,当天就提了几盒点心,步行八里山路到王家湾的姥姥家。姥姥在世时曾对我说:你爸爸知书达理,却又莽撞。他上门一声不吭就直奔灶房,坐在灶边拉风箱,向灶坑里喂柴火。我吓了一跳,以为闯进了贼,忙扬起锅铲喝问他是谁,他这才慢条斯理地搭腔,说是元英的对象。

姥姥口中的元英,就是我母亲。母亲年轻时直如民国电影里的知性女青年,眉清目秀而端庄稳重。母亲又能吃苦,独自照料祖母、幺姑生活起居。我大哥三岁时,母亲仍与在环潭公社工作的父亲分居两地。为了省车票钱,母亲一直没有前往探亲,以至于父亲的同事私下传言他妻丑子歪,怕带过来让人耻笑。父亲终于听到风言风语,便打长途电话告诉我大伯。大伯是镇棉花采购站书记,当即资助五元钱路费让我母亲前往探亲。母亲带着大哥到后,父亲喜出望外,放下行李就带着母亲招摇过市,一会去商店,一会儿去大院,等到饭点,又带到公社食堂。父亲若无其事地和母亲排着队,同事来问,只说孩子妈没什么事带孩子过来玩玩儿。话里话外都是“凡尔赛”的腔调。

母亲说,年轻时我们两个人也吵架,父亲脾气暴躁,一拌嘴就摔东西。他摔,我也摔。摔了几次,不摔了。我问他为什么不摔了,他说,我每次总是捡不值钱的东西摔,你倒好,拿起什么摔什么,再摔还不把家当给摔光了?!

父母的爱情也曾有过小小波澜。父亲到村住户时,一位仰慕他的王姓妇女干部对他超越同事的关心,父亲一向好为人师,只当同事间正常往来。好事者却疯传二人关系暧昧,母亲单位里亦有风言。母亲很伤心,一个星期不理父亲,明面上却瞅准一个单位开会的机会,公开力挺父亲,责骂好事者居心不良。风波平息之后,母亲自此绝口不提此事。多少年后,父亲一次酒后盛赞母亲贤淑,来世还要做夫妻。我母亲忽然笑着打趣:“别胡说,我哪里比得上他王姨妈?!”

父亲的葬礼将以亲人追思会的方式进行,届时由大哥致辞,稿子由我来写。

我非常想提炼父亲的一生,像报纸宣传的英雄那样,把他的事迹上升到精神层面,让大家如我一样在内心敬仰他、记住他、怀念他。可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小镇上的普通人,丢进人堆就不见了的小老头,哪有什么闪光的思想和壮举?

坐在一隅,冷风扑面。我边吸烟边默想父亲的一生,不禁心潮起伏。

一个再普通的父亲在儿女眼里也是那样的不普通,这是我为人父后才有的人生体验。如今父亲与我一棺之隔,这种感觉更盛。

从为人之父的角度回溯人生,我们会发现,我们与父辈的关系不仅仅是血缘的继承,同时也是性情的传承。这种性情又往往影响容貌,让人一看就知这两辈人是一家子。

我和父亲长得很像,只是我并没有承继父亲的性情,不是性情优劣的取舍,而是理想追求不同。我一直认为父亲愿意像溠水河一样依恋在西码头边上的唐县镇,而我不,我很早就关心流水的方向,希望长大后像河水绕过城镇去,一去不复回还。

三十八年前,我终于以参军入伍的方式离开小镇,如一条溪流奔向大江大河大海。那时,我盲目自信,总以为依靠自己的能力能够闯出一片天地,可现实并不朝着自己的意愿发展。当兵第三年,同一个火车皮拉来的战友纷纷退伍回家,我茫然了。部队领导建议我再干一年,说或许还有提干的机会。于是我给父亲写信,我信心满满地说,既然不能长期在部队干下去,多干一年不如早些复员回家,就我目前具备的能力,回到小镇也能够很快开辟自己的新天地。

那时,我就像一只羽翼逐渐丰满的雏鹰,急切地想着展翅高飞、搏击长空——我之所以不说去海里遨游而说天空,是因为鄂西北没有海,那里只有我从小就熟悉的一片天。

父亲却不这么看,他回信的字里行间似乎隐忍着一股怒火,他写道:自信过头了便是自傲。你可以排除优越的外部条件,也能够排除恶劣的外部条件吗?

父亲的话很不入耳。我当时想,父亲曾是一个多么洒脱的文人啊?在岁月艰难的日子,每每下班回家,他会旁若无人地吹奏口琴,会就着煤油灯的光亮写些文字,会把竹床摆在树荫下专注地看书,有菜没菜也会小酌一杯酒享受片刻的快意……我很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么功利地看这社会?而且,我不认为我的外部条件有多么优越,也不认为退伍回乡就陷入恶劣的外部条件之中。

探亲假期间,父亲与我长谈,助我分析利弊,告诉我小镇生活安逸,却是个人情社会,不仅消磨人的意志,还会同化人的心态。父亲说着说着激愤起来:你总以为我们这辈人安于现状,不愿出去闯荡。如果有条件,谁又愿意窝在一个小城镇兜兜转转一生?

父亲说,他年轻时曾有几次机会去县里、地区工作,他也想在更大的平台施展才华。但上有老,下有小,他不能一走了之,理想不得不屈服于亲情和物质。父亲近乎悲哀地说,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责任,我们把你们拉扯大,就算是尽了责。只是我们年轻时已有过遗憾,绝不能坐视你们重复遗憾而不管。

我听从了父亲的劝慰,继续留在部队。第二年夏天,我接到了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的录取通知书。

得知我考上军校,父亲当晚叫来几个亲朋好友欢聚,酩酊大醉。

按风俗习惯,亡人要烧七纸。所谓烧七,意即从亡人去世当天起算,每七天为一七,头七、二七、三七、……尾七,每日哭拜,早晚供祭,逢七作佛事,设斋祭奠,直至七七四十九天除灵为止。父亲是年关前离世,必须在腊月二十五前出殡。而上山入土之后,便不再烧七。

母亲说,你爸爸心疼人,年前办完事,不烧来年七。所有烧七之类的事务一概都替我们省去了。

腊月二十四日晚,亲人追思会如期举行。大哥致辞,忆及父亲生平与日常,不禁声泪俱下。

第二天一大早出殡,天空飘雪越发的急,气温却不高,遍地泥泞。

到河西张家岗祖坟附近时,幸好田埂道上摇晃着枯草,一脚下去才有些抓地感,不至于脚底打滑而步态踉跄。

大班子头面色忧郁,他近乎乞怜地对我二哥说,从村公路到河边还有八百米田埂路,还要下坡,到时请宾客过来帮忙扶棺啊。二哥苦笑说,你看,除了孝子都是老弱病残……我尽量喊人来扶。

一千三百斤重的棺木让六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气喘吁吁,八百米的路停了三次。到坡地时,不足两米宽的便道一边临着三米高的陡坡,一边紧邻着坟茔,稍有不慎就会滑入坡底。

大班头拿来铁锹,把坡顶到墓穴的雪泥铲除,直到露出黄土。大班头招呼各就各位,大喝一声“起”,六个壮汉发力,三个宾客在侧坡防护,两个宾客在前面接引,棺木轻晃着向下漂移,直到有惊无险地落于墓穴后侧的空地。

大班子填土鼓坟期间,我们给父亲烧灵屋。吹鼓手宋艳兵是我的同学,他说,我们几个人吹奏了三天,一天一千五百元,我们这层关系,给三千八百元就好。我示意小弟结账,两个人就站在路旁扫微信。不等灵屋火光熄灭,艳兵便带着吹鼓手沿着田埂路歪歪斜斜地去了。

父亲的葬礼顺利而妥当,宾客亲人都吁一口长气,各自走到村村通公路登车离去。

二嫂见我惆怅,说,走回去吧,不远,走走还舒服些。

乡村公路穿过田野,积雪在空旷的田地里白得耀眼,一群喜鹊起起落落,杂乱的叫声远远地传来,又远远地消散。原来这些带给人欢喜的鸟儿,并不曾飞离城镇,整个冬天都在旷野觅食,只等春天花开时节,才返回人类聚集之地,迎合人们关于祥瑞的心思。

二嫂说,你多年没到这里了,前面就是溠水河。

在我的记忆中,溠水河有通向街区的数十级台阶和货船码头,青石条砌筑的码头延伸进河床,形似军舰,童年的我们以其型而名之为“水舰”,舰艏便是跳水的平台。我左张右望却不见踪迹,便问二嫂。二嫂指着前方说:水舰早就拆除了,大约就在那火车桥附近,旁边的纺织厂也早倒闭了。

二嫂的话让我想起当年我们在纺织机器刷刷刷轰鸣的伴奏下跟随渡船游泳、在沙滩上追逐的情景……那时,我们也只有六七岁大小吧。那时常有淹亡事故,父亲严令我不得下河游泳。每次回家,父亲都让我撸起袖子,用手指划一下,若下过水,在水中浸泡过的皮肤就会出现几道白印,事实面前,想抵赖都不成。

溠水河冷静地流动着,两岸修葺一新,都是标准的砖石堤岸,当年的木桩过河桥也被钢筋水泥桥取代,与河两岸的村村通公路相连接。

河水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现代治理理念已将河水与人完全隔离开来。就像那一片坟茔,亲人们一个个走进去,与世隔绝,只每年清明隔着黄土追思,便再没有什么联系了。

只是有时,熟悉的身影会恍惚出现在梦中,黑白照片一样真实又虚幻,见了让人心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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