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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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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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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飞进落日的鹳雀

隆冬至山西,当地朋友说,看看鹳雀楼吧?彼时,大雪纷飞,我眼前却浮现黄河东去风满楼,一只只鹳雀在落日里奋飞的壮美边塞景致。我说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说不清是心里装有一座楼,还是听从一首诗的召唤,我们立刻向鹳雀楼疾驰而去。

来山西之前,一座活在唐代边塞诗里的鹳雀楼,一直伴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吟哦,让我心驰神往浮想联翩。

鹳雀楼的最初出现并不为诗情画意,相反,它充满战争杀戮的血腥味道。公元557年,北周大将军宇文护镇守蒲州,在黄河东岸建造了一座戍楼,六角形,高十米,三层砖木建造,墙宽壁厚,用于军事防御和监视敌情。戍楼临河,觅食鱼虾的鹳雀成群栖息于高楼之上,当世之人便称之为“鹳雀楼”。

宇文护是一个政治野心爆棚的权臣,他随叔父宇文泰征战东魏,屡建战功。北周建立后,宇文护专政,三年内连杀宇文觉、拓跋廓、宇文毓三位皇帝。权倾朝野最终被权利反噬,天和七年(572年),宇文护被北周武帝宇文邕诛杀,累及其一干子嗣、党羽。宇文护绝不会想到,他的一座戍楼会有朝一日名满天下,历数次坍塌焚毁而重建,仿佛神灵附体一般得以永生。

千古名楼的命运大致相同。闻名遐迩的黄鹤楼、岳阳楼最初也是军事用途。岳阳楼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年(215年),是时横江将军鲁肃在洞庭湖边建的“阅军楼”,用以观阅水军操练。 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孙权修筑夏口城时,在城西南角黄鹄矶建造了一座瞭望守戍的楼台,即黄鹤楼。

这些楼台从军事用途转化为民间景观,不仅需要战乱平息、盛世繁华的时代背景,同时也需要一个比时代更深层的文化诱因,而开启这种转换门锁的钥匙就是诗人。

楼以诗存,诗以楼扬。“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是李白留给湖北黄鹤楼的诗意表达,“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范仲淹对湖南岳阳楼的精神馈赠,包括王之涣登临鹳雀楼而引吭高歌,楼之盛名无不仰仗文人骚客的诗词歌赋颂扬。那些千古绝唱里蕴含的文化力量,足以擦拭去覆盖其上的任何历史污点与血迹,而以全新的文化面貌呈现于世人。

即使同为中国四大名楼的江西滕王阁也概莫能外。当然,滕王阁是其中唯一不为军事所用的人文景观,唐永徽四年(653年),唐太宗李世民之弟滕王李元婴任江南洪州都督,大兴土木,他在城北嘉陵江畔的玉台山修建了玉台观和滕王亭,唐上元二年(675年),洪州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恰逢其会的王勃挥笔写下千古奇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文章与楼阁顿时天下闻名。

戍楼因戍守而生,自也随兵退而灭。宇文护的戍楼本来也会随战争消失而匿迹,但它等来了一个伟大诗人王之涣,自此凤凰涅槃般得以新生。

那一年,时任冀州衡水主簿的王之涣遭人诬陷诽谤,拂衣去职,居家悠游,寄情山水。他的一次偶然登高而歌,让鹳雀楼成为中华文明的又一个灿若星辰的符号。

也在这一年,伟大诗人李白顺江而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可惜,李白未能远涉至此,否则是否会如他登临黄鹤楼与崔颢诗词和鸣一样,与王之涣也演绎一段诗坛佳话呢?

古来圣贤多以游历天下为增慧益智之径。“德侔天地,道贯古今”之孔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之司马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之苏轼,等等,都有在周游四方中历练人生、洞察世事、格物致知的故事。

这种行万里路的游历,栉风沐雨,卧雪眠霜,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世间万物万象以体力和智力的方式涌入身体,让人眼界变得开阔,知觉变得灵敏,思想变得浑厚。这与当代旅游热的远足截然不同。现代假日经济与快捷交通,让原本一路游历的过程,变成从此地到彼地点对点的对接,古人在远行中感知世象的游历,也变成现代人放飞心情的城际网红景点“打卡”。

今兮昔兮,路虽一样行得万里,知行未必合一。

王之涣的游历是本真的游历。他与岑参、高适、王昌龄一同被世人称为唐代“四大边塞诗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从人生屐痕与思想志趣看,四大诗人皆出于盛唐,才华横溢,又命运坎坷。少壮游历而怀才不遇,暮年沧桑而心绪惆怅。不平则鸣,以诗明志,人生的逆境反倒成为他们进入伟大诗人之列的顺境。

单就游历而言,岑参出长安、渡黄河、抵绛州、两出塞,最终抱憾客死他乡。岑参笔下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之“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白雪歌武判官归京》之“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直把战场的恶劣环境与边塞的奇异风光如画卷铺展,尽显戍边将士以身许国的英雄气概。

高适“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客游梁宋,定居宋州,终于耕读自养残生。他的《燕歌行》充满了对边塞战争的现场描摹与深刻反思,“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诗句瑰丽而雄浑,句句涤荡人心。

王昌龄居嵩山、赴河陇、出玉门、游襄阳,因才被妒,死于非命。“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即出自这位“七绝圣手”的《出塞》,读后不禁让人联想屈原《国殇》之“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悲壮中的豪情如同雷电交加时从乌云撕裂处突降一道明亮的天光。

王之涣更是一生都在游历。他“本家晋阳,宦徙绛郡”,晋阳即山西太原,为其原籍,后其祖上任职绛郡举家移居,绛州即山西新绛。据传,少年王之涣尚武崇文,心中充满侠义之气,常跟随五陵年少一起游历闯荡,既舞长剑慷慨悲歌,又勤学以穷经典之奥。壮年入仕途受辱,干脆辞职优游,写诗著文与友人酬答唱和。

据史料记载,开元至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王之涣家居十五年,专心写诗,常与王昌龄等人相唱和而诗名远扬,《登鹳雀楼》一诗便诞生于此时,同时期的还有著名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春风不度玉门关”

一杯桑落酒,满目旧山河。谁能理解一个边塞诗人报国无门的悲情与落寞、壮志难酬的遐思与感伤?

相比王昌龄等边塞诗人,王之涣的诗作并不多见,《全唐诗》仅录有六首诗,包括《登鹳雀楼》《送别》《宴词》《九日送别》和《凉州词二首》,而最有名的还是《登鹳雀楼》。

有人说,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为随口吟出。我对此多有疑虑。诗人口占一绝是有的,笔落纸端而润色修改,便算不得口占,说口占更多的在于盛赞诗人才思敏捷,而能口占如此绝妙的诗句,真世所罕见。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四句近乎白话的诗句,三岁儿童都能诵读,细品却有“缩万里于咫尺,使咫尺有万里之势”。而且,从诗词格律看,质朴无华的语言里暗藏机锋,前一联正名对,后一联流水对,皆工整到极处。如果有幸登上临鹳楼,极目远眺,一种美景与心境合二为一、浑然天成的现场画面就会扑面而来,直荡心胸,诗美景美,美得让人窒息。

王之涣家居绛郡,离蒲州一百三十多公里,想必王之涣少年时便已远涉而至鹳雀楼。等他去职归来再次登临,心绪怎能同于少年时?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诗名远播,鹳雀楼亦成为人们登高望远、凭吊怀古的胜迹,以至于元初鹳雀楼因战火而毁,明初遗址因黄河改道而湮没后,人们竟把蒲州西城楼当作鹳雀楼,春潮花朝时,登高赋新诗。

车至永济,远远就看见那座楼阁。确如朋友所言,如今的鹳雀楼仍建于黄河东岸,不过不再与城郭相连,而是孤立于空阔广场中央。史载的四檐三层仿唐式建筑,也变为八十米六层钢筋混凝土楼宇。鹳雀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气势雄浑,直指云霄。从北周十米高的戍楼,到唐宋高三十米的观景楼,再到如今六层电梯直达的地标式建筑,楼非楼,楼是楼,南北飘飞之雪在望,东西呼啸之风在闻,时代变迁的滚滚浪潮如在眼前。

登至楼顶,雪落原野,黄河柔软似练,不见咆哮奔腾之势,华山隐于飞雪,亦不见抱天怀日之姿,中条山横卧如一道天然屏障,默默为鹳雀楼背书。也许是边塞风光与诗人风骨的联想幽思,我第一次对现代仿古人文景观不怀排斥之心。只要文化之根脉在,楼之存续不过一个缘起,仿不仿古、变与不变又有什么关系呢?

站在六层平台,我久久凝视王之涣的青铜塑像。诗人左手握卷,右手执笔,风吹衣袂翻飞,鹳舞文思潮涌,心中不胜感慨,王之涣何尝不是一只向着落日飞去的鹳雀?恰若楼阁临河之楹联:唐宋重文章,自司马光前,范水模山惟子厚;河楼留胜迹,问王之涣后,登高临远更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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