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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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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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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神谷上的青藤

 程文胜

大林带着儿子林西一起仰望槐树之上的悬崖,那时,他觉得半空之中隐约有一根青藤如女人的长辫轻轻摆动,他本能地想伸手抓住它,向上伸出的却是自己挂着彩珠的脚趾。那一刻,早已习惯倒立行走的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土地再贫瘠,生活再困顿,也有人死心塌地地待在那里,生儿育女,生老病死。为什么秦始皇的大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国降卒,而无人反抗,束手待毙。

当一个种群的肉身和心跳无限接近土地,他们便不再关心本土之外的世界,以及天上神仙的自在。何况人至绝境,心如死灰,哪里还有闲心去思考别人的生存和形而上的人生?

大林以前不是这样,他只想赚钱赚更多的钱,改变他自以为是的穷苦命运,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生活像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突然把他推向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的理想彻底解构,而塌陷的碎片再也无法重建一个新的世界。怎么办呢?认命。

大林的奇遇说不上是悲剧还是喜剧,一切开始于一场神奇的车祸。那天,当一个人影出现在车子前方时,大林以为是一个倒立行走的小伙子。现在很多健身运动别出心裁,逆行、爬行、跪行……总之是与身体较劲。大林打开小车大灯,向前慢慢移动车子,担心路窄挂着他,也想看得清楚一些。人影回望了一下,不是头从两臂之间倒视,而是伸展脖子正向绕过左臂回望,他头上的雉鸡尾装饰的帽子,在夜色里散发着炫彩之光。两人对视了一眼,那人影突然加速,双手运行似风,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冷风从车窗口灌涌进来,发出丝丝啸叫。大林心里一懔,莫不是撞见了鬼?本能地加大油门想冲过去,脚上却使不上劲。他赶紧挂倒挡,车子却箭一般冲了出去,从山路弯道处翻滚而下坠入山谷。

大林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圆顶草木屋的一张草席上。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头有些昏沉,左右还能转动,手指屈指一下,说明手臂无大碍,左下肢却没有知觉,他垂眼察看,只见左腿被木条固定,敷着一层厚厚的黄泥,隐隐透着中草药的苦香。大林舒口长气,命捡回来了!转念一想,摔成这样了,应该感觉疼痛才对呀,怎么一点都没有痛感呢?莫非是死了,据说鬼才没有知觉……

门帘掀开,太阳光轰隆一下砸过来,大林睁不开眼。只听得有人说:“醒来,七昼夜。”另一个说:“槐神佑,幸未夭。”

大林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腔调和语序,更加相信自己的确是死魂灵。门帘掩上,光线趋暗,大林睁眼就见两个倒立的人。

一个下颏留有一撮花白胡须,一个唇上横飞八字胡须,两个人都面色黑红,如公鹅一样弯曲的脖子把他们倒垂的脑袋正过来。见大林惊惶失措,花白胡须和八字胡同时露出笑容。花白胡须伸出食指在嘴巴前摇动,那手指粗壮,指甲泛着黑铁的玄光,他说:“莫恐,勿动,安神。”说着,他伸出一只手触摸大林的胸口,闭上眼,像医生在听诊。大林不敢乱动,他看见花白胡须细瘦的双腿在空中交错,每只脚上都系有彩色的细绳,大趾上还绑有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彩石,彩石随脚摇晃而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花白胡须粗重的呼吸气息一次次袭来,有一种草木青涩的味道。花白胡须移开手,转头对八字胡说:“丑陋,痴人,待验。报苏西。”八字胡应了声掀帘而出。

大林见花白胡须面色和蔼,不像迷信里的所谓无常鬼怪,又暗自掐了一把,痛感强烈,这是区分人鬼之别的不二法门,痛则生,大林神情稍安。花白胡须说:“勿惧。客何来?”

大林听他嘴中不停说出单词,声音似从喉底而出含混不清。花白胡须很有耐心,反复多次,大林就有些清楚了,问:“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

“此地,槐神谷,”花白胡须似乎听懂了,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声,脸上的皱纹舒展,似是在笑,“天外,坠落。可见苏西”。

“苏西?”大林记得这是他们第二次提到的名字。

花白胡须说:“苏西,神女。”

花白胡须见大林困顿,就退出屋去,他脚趾间的彩石轻轻碰撞,渐行渐远。

大林调动历史知识储备,猜想这槐神谷大约是一个类似蛮荒之地的部落,神女极有可能是部落首领。他记得看过一部恐怖片《食人族》,三个年青人到南美巴拉圭亚马逊流域探险,想寻找传说中的食人族,结果现代人的残忍激发了食人族人的兽性。大林害怕起来,只觉得每一阵凉风都带有刀子一样的寒气。他反复提醒自己,无论遭遇什么情况,千万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太阳当顶的时候,几个人进屋抬起大林来到一个崖洞前。崖洞洞口宽广而平坦,可容数百人。大林被抬进去时,只见洞口-侧摆放着自己的越野吉普车,引擎盖凹陷,左前轮脱落,白色的安全气囊床单一样充斥着驾驶室。大林痴痴看了一阵,忽听得咳嗽声,循声望去,只见靠南的平台上,五个人双腿勾搭在横木之上,如同一只只垂挂于枝头洞壁的蝙蝠。东西两侧各有两人悬垂。大林见花白胡须位于西侧,心中盘算,他的地位应是这些人中最低的。便向中间打量。居中者头戴玫瑰花冠,面容如花白胡须一样赤红,只是双乳垂如紫茄,让人辨认出女性性别。大林想,这女人大约就是花白胡须说的苏西神女吧。

这时,花白胡须说:“正身。”

立刻过来两个人将大林倒悬于洞口的横木上,只是这样一来,大林的头不能弯过来向前,只能后脑勺冲着他们,而且大林刚摔伤了腿,才一会儿,就疼得面如黑炭,呼吸急促。他情急之下想起电影里审讯室的上老虎凳之类的悲惨场景,害怕他们也如此,连忙惨叫声声乞怜。花白胡须见状,让人放大林下来。花白胡须对大林说:“勿惧。何人?来处,去处?”

大林走南闯北,经常和操各种口音的人打交道,对语言是敏感的,他一路都在琢磨花白胡须的语言特点,感觉酷似文言文,简明而短促,这会儿他已大概明白他们的语意,赶紧大声讲述自己的遭遇。他说,我叫大林,是做边贸生意的店主,去年秋天,我的小店失了火,妻子命丧火海,一大笔欠款没办法偿还,债主让讨债公司催逼,实在没办法了,就开车出来躲债,不小心出了车祸摔下山来。谢谢你们救了我,没有你们我肯定就死了,不过,若是摔残废了,比死了更让人难受……

一干人面面相觑,听不懂他说了一大堆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们看见大林伤心的样子,似乎能够共情。

苏西皱眉:“语杂,译者。”

花白胡须赶紧说:“感神恩,思回报,疑智障,益休养。”

苏西眼中闪出怜悯的光亮。她叹息一声指着越野车说:“天降,何物?”

大林没听明白她的话,但看出她在发问,忙说,这是我跑长途用的汽车……汽车,就是就是……

大林不知道怎么解释,眼神投向花白胡须。

花白胡须说:“天物,不解,需问槐神。”

苏西说:“天客,独处,善待。”

苏西言毕,即从横杆上下来,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被一群人簇拥着进入崖洞深处。风在洞里回旋,带来苏西的玫瑰花香,让大林想起妻子在房间空地上种植的几株月季。

大林后来知道,花白胡须们实际在对他进行综合评估,考察他的智力、身体状况,看他这位“天外来客”是否对族群有危险。

苏西称大林为“天客”,花白胡须也跟着叫天客。他说:“天客,择日,拜槐神。”

大林回木屋的路上,引起人们围观。大林也一路观看他们,槐神谷人大腿不如前臂粗壮,且小腿短而脚趾长,面色都很善良,不像城市街头似乎人人脸上都有戾气。而且,当大林的眼神与这些倒立人交汇时,他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惊讶、害羞。

好奇是一切物种的天性,陌生感总是透着神秘。大林以前看过《山海经》,植物动物千奇百怪,突破人的想象。这些远远望去形如雉鸡的人类,不过倒立行走而已,还怪异不到人首兽身、三头六臂的地步。大林想,我们常常杜撰坐飞碟光临地球的外星人,如今自己在他们眼里也必定是外星人了,他们叫自己为天客,倒也是恰如其分的。

回到木屋不多时,一个姑娘进屋。她小腿夹着一个竹篮,腰围一团蓝白花相间的似是蜡染的布裙,裙角一根细绳系在左大脚趾上,风吹过来,裙子鼓胀,宛如一只瑶族长鼓。姑娘右手从腿上接过竹篮放在大林面前。大林端详姑娘,见她眼睛扁圆而细长,鼻梁挺直而鼻尖如悬胆,上唇微缩而下唇略凸,有一种奇怪的雕塑感。与苏西一样,她双乳袒露宛如垂桃,显然是个少女。姑娘被大林看得有些害羞,连忙转身出去了。

大林心里高兴,见竹篮里放着一筒糊状的绿颜色的植物浆汁,一团湿面团一样的糕食,食物简单却风味独特,芳香扑鼻,味道不亚于五星级饭店的高级料理。

吃饱了就有便意。大林一直奇怪,槐神谷里的人倒立行走,大小便怎么解决呢?他试着起身,腿上干涸的泥巴龟裂开来,木条也有些松动,估计是在崖洞被人倒置时用力所致。所幸痛感不大,可以倚壁而立。大林透过窗户向外察看,想找个厕所方便。但目之所及皆为田园,种植着一些说不上名称的果蔬。

大林憋不住了,一步一挪出门,拐到木屋之后出恭。正痛快时,只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林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一掌推翻在地,几个槐神谷人满脸怒气冲他喊:“痴人,痴人,痴人!”其中两个人用簸箕飞快地把大林的粪便连土铲起,朝前狂奔。另外三个人架起大林紧随其后,一路跑到田野尽头的悬崖边才停住。

大林惊恐万分,以为要将自己扔下悬崖。不想众人将他安放于地,只是将排泄物倾于崖下,边倾倒边怒气冲冲地看他。突然,一个年轻人向崖边冲去,双手抓握一条凌空的粗壮藤条,双手交错三两下就行至崖谷中央,临空排泄小便。一线小便划出弧线,在阳光中映射雨后彩虹的光亮。

大林顿时明白,这悬崖便是公共厕所。只是自己伤病未愈,如何仅靠双手行至深渊?怕是还未碰上藤条,就会坠入崖中。

众人看出他的犹豫,架着他从崖边台阶下去。只见一排藤条笼子挂在崖壁,每个约半人来高。一个人示意大林进笼。大林颤颤巍巍爬进笼,低头望去,崖下雾气萦绕,深不见底,哪里还有丁点儿便意?

回到木屋,大林就想明白了。槐神谷人皆双手依地而行,自然不能随地排泄。崖边挂笼想来是为老弱病残方便所设,倒是有几分人文关怀。

正胡乱联想,一个少年爬进屋来。大林一下从他头戴的雉鸡尾毛帽上,认出这小伙子就是开车路遇的倒立者,心里竟有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小伙子见大林兴奋,情绪也被感染而激动。两人立刻各说其话地交谈起来。

从小伙子天书般的描述中,大林知道,小伙子叫巴西塞,是他发现大林坠入谷底还活着。巴西塞告诉他,只有他知道这里并非与世隔绝,他偶然发现可以从树冠顶上爬出去,不过必须等到春天。那时槐神树的上方,会垂下青藤条,援攀而上就能爬出悬崖。只是青藤条不结实,爬两次就会断裂。巴西塞说今年不能再爬出去了,这让他忧伤。

巴西塞忽然说:“秘道。不可语,凡西哲知,必死。”

大林问凡西哲是谁?花白胡须老头吗?

巴西塞说,凡西哲,祭司。花白胡须,多西贡,医师。

大林连忙告诉巴西塞,一定坚守秘密。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比共同保守秘密更能维系一种友谊。现在,大林觉得他俩就是一条战线的朋友,他说,来年的春天如果能一起爬出去,一定带巴西塞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巴西塞走时,叮嘱大林快点好起来,不然可能会当作祭品献给槐神。

大林吃了一惊,说:“苏西不是说对天客独处、善待吗?”

巴西塞忧伤,他说这木屋实际是垂死人的独居室……夏天第一场雷雨,就是祭槐神的日子。

大林脑子里像飞进了一群绿头苍蝇,嗡嗡作响。

大林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跑,他在山谷转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巴西塞说的那个也许存在的一年一次的逃生通道,哪里有路可逃?而且,大林每到一处,似乎都有一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求生的本能,让大林想到另一个脱困的办法,那就是习惯他们的习惯尽快融入族群。他开始尝试倒立行走。大林在此以前天天搬运货物,臂力还是有的,只是一时平衡把握不好。

天朗气清,几只炫彩的雉鸡飞翔于林间草地。那些雉鸡色彩斑斓,并不惧怕人类,槐神谷人对它们神情恭敬,倒像它们才是土地的主人。大林见枝头的雉鸡尾羽上下晃动,立刻想到平衡的诀窍。诀窍就在腿的上下左右轻微调控,如同雉鸡的尾羽一样让整个身体协调一致。

倒立行走十天,大林就体会到其中的妙处。头脑离地面近了,视角发生了改变。以前不曾留意的事物,现在都在眼前活色生香。清晨,当霞光初露,门前草地已生机盎然。一颗露珠压弯矢车菊的花瓣,滚落到狗尾草的叶片上,又倏忽一下滴入尘土,激起一缕白色雾气,蠓虫受到惊吓而起,翅膀挂着晨曦,绕着草丛飞了一阵又落下。一只小土蛙跳跃起来,背上显露玳瑁一样的花纹,它在捕捉一只螳螂,螳螂斜插一跃,落在大林的眼前。大林看到这只青色螳螂的青,竟然有七八种层次的色调,头部的青冷冷的,背上的青亮亮的,腹部的青则是暖暖的……这种视角的变化,也影响心态,它在把人的居高临下的傲慢俯视,化为与万物亲近的悲悯凝视的同时,也让人更真切地体会到真诚的善意与生命的美好。

花白胡须多西贡见到大林渐渐康复如初,并且表现出融入族群的强烈愿望,很欣喜。他试着向苏西请求,让大林离开独居室,与槐神谷的人一起生活。苏西居然同意了。

花白胡须多西贡带着大林来到一处崖洞,让一个看似管事的人照顾好“天客”。多西贡对大林说:“顺从,安心,可长久。”

大林并不愿意离开独居屋,在那里独来独往自由,而将要与槐神谷的人一起生活起居还真有些社恐。尤其想到他们像蝙蝠一样悬挂睡觉的样子,心里更难以接受。管事的人自我介绍叫罗西旺,他带着大林进入崖洞。崖洞昏暗,洞壁燃有松果油灯,两侧崖壁均开凿出两米见方的壁洞,形似佛龛。在最靠里的一个壁洞前,罗西旺停下了,他点亮油灯,告诉大林就在这里。大林没有发现横梁,问罗西旺。罗西旺嘲笑说:“位卑,席地。”

原来,横梁只是槐神谷人的座椅,只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居厅悬挂而息,普通人皆席地而坐卧。普通槐神谷人一生中只有两次可居厅悬坐,一是成人礼,另一次就是入葬。人死之后,墓穴置横梁,人倒置入土为安。

现在是上午,槐神谷人在外劳作,大林无所事事,想起那个送饭的女孩,便出洞去寻找她。

崖洞前是一片片农田,大林不能辨别绿油油的茎状秧苗是什么农作物,至少不是稻子。槐神谷人在植物间劳作,似乎是在除草,都是两人一起合作,田垄间一左一右。在绿色的大地间,细瘦的大腿牵扯的各色布裙,在风中摇晃,仿佛池塘里盛开的荷花。大家见了大林,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他。大林倒立走了一圈走不动了,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劲,只得趴在地上喘气。

在大崖洞的前厅边上,苏西倒悬横梁,远远地看着大林。她不知道,自从大林闯入族群,她的生活将彻底改变。

在槐神谷人的眼中,神女苏西性格温顺善良,又杀伐果断,堪称完美女神。苏西是槐神谷老首领的独生女。本来女人不能当首领的,但苏西少年时因为以疏堵并举的良策,让槐神谷一汪泽国变为良田,自此永绝水患而安居乐业,族人认为苏西必是槐神派来护佑大家的,老首领归西之后,族人便拥戴她为首领。苏西也发誓献身槐神,拒绝任何男子的求爱。她组织人力开凿崖洞,将族人从分散居住于旷野,改为老少搭配的群居,每处崖洞设置一名管事,安排起居,组织劳作,分配食物。另设祭祀、医者、师者等,专司安魂、治病、育人等社会职责。一时,槐神谷人清心寡欲,互助友爱,颇有大同世界遗风。

但是,一个严酷的现实令苏西不安,那就是大多数女子以苏西为榜样,拒绝男子求爱,以至于苏西上任十六年间几乎没有婴儿新生,长此以往,二百多户人家的槐神谷恐将消亡。

祭司凡西哲也把目光盯向了大林。凡西哲是苏西父亲的至交,一直视苏西如己出。苏西当首领后,凡西哲全力维护她的权威,对族人的兴衰更是殚精竭虑。他知道苏西的忧虑,曾劝她嫁人为族人示范。苏西也有委屈自己的志向,但她曾当众向槐神发过誓,要一生献身槐神,除非天降神子,若违背誓言必遭族人唾弃。凡西哲见苏西注视大林,心里忽生一念:“天客,神子。”

是啊,如果立起大林是天降槐神之子的人设,苏西嫁人就不算违背誓言。凡西哲兴奋得直咳嗽,差点从横梁上掉下来。

大林没有找到女孩,转身离开。回头就见凡西哲朝他走来。大林上次在崖洞大厅见过凡西哲,他位于苏西右侧,知道他地位不同一般。

凡西哲说:“既安,何求?”

大林见他一改当日冷峻面容而和颜悦色,便连忙称谢。

凡西哲说:“勿惧,万事均可。”

大林想了想,整日无所事事,不如找点事打发日子,便提出试试修理他的越野车,让巴西塞和送饭的女孩打个下手。

凡西哲立刻点头同意。

第二天,凡西哲就让人在一处空地搭起草木棚,将越野车摆在其中,巴西塞和女孩也早早在里面等候。

巴西塞见大林进棚,激动得在地上翻了个滚。他悄悄告诉大林,他说他早就爱上了扎西亚,这样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大林指着送饭女:“扎西亚?”

巴西塞疯狂地点头,他说他答应过扎西亚,要带她到天上去。

大林若有所失,转而心生欢喜。他想,能成就一对小情侣的缘分到底也是一件美事。

大林检查汽车,发现发动机并没有受到太大损伤,左前轮也可用备胎更换,凹瘪的机盖假以时日,也可复原。所幸槐神谷人以为是天降神物,没有妄动,后备厢里居然还有好几箱干红葡萄酒、方便面和矿泉水,工具箱、千斤顶也一应俱全。扯去驾驶室的安全气囊外皮,更令他惊喜,车门内框还有半盒香烟,香烟盒里还插着打火机。他想不会手机也在吧?但车窗玻璃已碎失,手机架已不知去向。

大林点燃一支烟,久违的满足感重新唤回烟草的记忆。巴西塞和扎西亚看着大林吞云吐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大林让巴西塞生火煮水,泡了三碗方便面。蒜香排骨的味道四溢,大林食欲顿起,狼吞虎咽。抬头却见扎西亚两人没有吃面,而是以手捂鼻,满脸嫌弃。

大林想,这里缺油少盐,人们以植物浆果为食,与飞禽共生,从未见过牛羊猪狗,甚至连耗子都没有踪迹,突然闻到动物蛋白的香味,岂不像闻到异类的气息?大林见他俩不吃,也不勉强,盒上塑料盖皮,留做晚餐。

一连几天捣鼓,大林将汽车一点点修复,扎西亚心灵手巧,用麻绳和嫩草茎叶编织了车衣,披挂在汽车上宛如迷彩,巴西塞将车里车外擦拭得光洁鲜亮。为了适应槐神谷人的特点,他在副驾驶和后座的上方加装了可以悬垂的横梁。可是,百密一疏,电瓶没电,汽车怎么也打不着火,来回推动汽车助攻多次,也无济于事。大林本想借汽车炫耀一番的,车发动不了便有些气馁,精气神一泄,浑身困顿难受的劲儿就上来了,便打发扎西亚们回家,自己也回崖洞倒头就睡。

苏西对祭司凡西哲的安排洞若观火,又心照不宣。转眼槐神节到了,族人通过一个隐秘的峡谷口,谷口三五人并行,长约两里路,出峡谷就见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大林倒吸一口凉气,那树估摸高一百多米,得五十人合围,即便原始森林最高大的树,与之相比也是猛虎与小鸡之别。大树遮天蔽日,前面有一大片平整的场地,可容千许人。

这真是一棵神树!大林想,槐神谷大约就是以此为名吧。只是从树上盛开的莲花状花朵看,并不像是槐树。大林想起他们小区路旁种有一路国槐,五月串串槐花,风袭香气扑鼻。

祭司凡西哲披着五彩麻衣,头插五彩雉鸡长尾,腰间缠系木鼓。双脚轮番敲击,口中念唱祭文。大林听不清他说什么,但能听出尊崇神祗之意。经文念毕,苏西执火把点燃场中篝火,火光冲天之际,十八男十八女混编,双腿互搭,面向篝火围成一圈,左转九圈,右转九圈。击鼓声骤,祭师凡西哲双手撑地,曲臂一跃而上,双手在伸缩的众人脚掌间逆行,越转越快,只见他腿上的彩裙飘带一点点飞扬起来。众人欢唱,声震峡谷。

大林从大家反复吟唱的声调中,终于听出了词意:“槐神佑,天地合;槐神佑,五谷丰;槐神佑,百病消,槐神佑,人丁旺。”人与人竭力呼喊,气息贯通,形成让人一时物我两忘的精神氛围,大林情不自禁地跟随呼喊。花白胡须多西贡见了,面露喜色,忙到苏西面前耳语。苏西顺着花白胡须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火光照亮她白色的牙齿。

这天深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大林被春雷惊醒,隐隐听得马达声响,赶紧跑到洞口观看,只见远方木棚下,车灯如两条光柱,直射远方,鸣笛声不时响起。大林冒雨冲了过去,却见巴西塞和扎西亚在驾驶室,他们对突然发动的汽车不知所措,一阵手忙脚乱。

大林赶紧让他俩到后座,关闭大灯。大林问车怎么发动了?巴西塞指着天空说,天神发怒!

大林猜想,也许真是雷电传导激活了电瓶。他担心再次遭到雷电袭击,呵斥巴西塞他俩赶紧离开汽车回家。

大林坐在驾驶室,调低座椅靠背,双脚伸出前窗,回想几个月的离奇生活,仿佛穿越时空一样精神恍惚。他很沮丧,虽然在这陌生之境可以躲过债主极限追讨,但山谷限制了生活自由,他感到自己正在与槐神谷人一点点同化。他很难想象如果来年的春天不能随巴西塞一起离开这里,如果一辈子倒立生活,那余生可就真是颠倒人生了。说起倒立,大林想起妻子,她坚持素食,练习瑜伽,每天傍晚在客厅一隅扭曲拉扯肢体,也时常倒立,如果她不意外丧生火海,倒是适合在这倒立之地生活。

第二天一大早,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大林睁开眼就见车身开满了鲜花,花香淡雅,花瓣重叠粉如芍药或桃花。鲜花让大林开心起来。他立刻发动汽车开了出去。

开到崖洞前的空地时,槐树谷的人听到动静都跑来围观,除了巴西塞,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能够射出强烈光柱、自动行走的器物。

苏西和凡西哲也闻讯赶来。大林打开车门,请他们上车。苏西犹豫了片刻,钻入汽车,双腿倒悬于大林特别安置的横梁上。凡西哲与花白胡须多西贡在后排悬坐。

大林摁了一声喇叭,围观的人被这声鸣笛吓得一激灵直往后退,车子缓缓前行。

昨夜雨后,地上泥泞一片,好在越野车性能良好,沿着槐神谷边的土地又多为碎石,大林边走边加速,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渐渐跟不上了。

苏西在花车上巡视领地,也许是速度改变了对空间的认知,她忽然发现槐神谷如此宽阔,还有许多地方从没有来过,还可以继续拓宽疆域,这让苏西感到异常高兴。她看着身边这个手脚并用驱动花车的男人,一时觉得自己作为“神女”似乎缺乏神力,莫非大林才是上苍派来护佑族人的“神子”?

凡西哲是一个智慧的人,为给苏西婚嫁营造氛围,决定先为一对新人举办婚礼。但是,族人少有响应。大林找到巴西塞,问他为什么不申报?巴西塞说:“年幼,不及。”

大林想起巴西塞和扎西亚在驾驶室的场景,不禁大笑,说,好吧好吧,我找凡西哲。

巴西塞和扎西旺的婚礼在崖洞前厅举行。族人各自带来花束和食物,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只是没有酒。大林想起后备厢里的干红葡萄酒,便搬来一箱,分与大家品尝。槐神谷人没有吃过酒,突然得此佳酿,个个面露喜色。花白胡须喝了一大口,眼角竟淌下泪来。他闭目咂摸良久,褐红的面容泛出油光。他拉着大林问:“饮品何来?”。大林笑说,这是我们日常饮料,女人美容养颜,男人装腔作势。

多西贡叹息:“天外,圣境。”

多西贡说,槐神谷数十年前也酿造酒,他年少时跟随父亲学过酿造之术。但酿酒颇费花果,太过奢侈,老首领就禁了酿酒。多西贡又喝一口,长长的脖子有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是一段移动的珠链。

大林说,你没有妻子、子女吗?

多西贡叹口气说:“胎死,妻子俱灭!”

多西贡说,槐神谷女人产子,十有八九会难产而死,这也是女人宁可独身的真正原因。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族人狂欢撕野,相互拉扯着舞蹈。花白胡须多西贡拿了半瓶酒摇摇晃晃朝苏西走去,献上美酒。苏西啜饮一口,点头似是称赞。

这时,大林忽然发现凡西哲领着巴西塞与扎西亚向崖厅深处走,就起身跟过去。花白胡须多西贡见了,把大林拦住,说:“祭司授术,勿随。”

花白胡须拉大林回到篝火堆边。大林吃了不少酒,而红酒常醉人于无形,别说倒立行走,就是正常行走已然不稳,只得匍匐在地爬行,爬着爬着就烂醉如泥了。

巴西塞和扎西亚的家安在了紧邻槐神树的崖洞里。大林再次见到他时,仿佛一夜之间,他性情大变。巴西塞以往看起来温驯善良的眼神变得黯淡而冷峻。他幽幽地向大林倾诉,槐神谷就是一个牢笼,处处被人看管着,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更不能说出与传统不一致的想法,年轻人的灵魂重复着上一辈的灵魂,活人就像死人……祭司就是一个混蛋,整天拿一棵树装神弄鬼,真想一把火烧了大树。

巴西塞说,现在只想时光快些流走,来年的早春快些临近,实在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大林没想到巴西塞竟然有这样的想法,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巴西塞咬牙切齿地说,没什么。

巴西塞胡言乱语了一番就走了。只是从此之后,大林就没见到巴西塞和扎西亚。人就是这样,几个月不见面,差不多就从记忆里清除出去了,无足轻重的人更是这样,没有人注意他在或不在。就像大林那时的邻居,一起在单元楼生活了十多年,别说干什么,就是姓什么都不知道。有天房子开始装修,才知道房屋变了主人,原来的主人去哪里了,天知道!

大林毕竟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趋利避害,以小搏大。有生意就做生意,没生意就拉关系、通人情。无论身处何方,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而适者生存。没有网络,没有生意,没有熟人,甚至没有时间,大林现代人的思维意识乃至肢体功能迅速退化而返祖,他的指甲变得坚硬,手掌生出肉垫,双臂日益粗壮,而两腿逐渐消瘦。除了短脖子,大林生活起居与槐神谷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了。大林不会耕作,但会从物品交换中获得利益。他用一杯酒换回浆果食物,又用食物换回染布,一来二去,他的崖洞堆满了各种物资,成为槐神谷里的富人。

秋风吹起雉鸡羽毛的时候,苏西终于下定了嫁人的决心。

凡西哲立刻把苏西明年开春将下嫁大林的消息散发出去,整个槐神谷闻讯鸦雀无声。

槐神谷人一时无法理解神女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行走笨拙、脖子短小、长相丑陋、善于投机取巧的异族“痴人”。大林所居住的崖洞长罗西旺尤其悲愤。罗西旺暗恋苏西许久,祭司凡西哲在大林坠谷之前曾经暗示,如果苏西想下嫁族人,罗西旺便是理想的人选。罗西旺欣喜若狂,自此以后每日拨亮心中的小火苗,让未来的幸福光亮温暖现实的生活。现在,小火苗将要熄灭,他由此迁怒于大林,妒意甚至催生了杀意。

大林得知苏西要嫁给自己,有些发呆。他虽然设想过与一个长脖子倒立行走的女人结婚的情景,但没想到真会如此,并且是和头领苏西。也许是权力崇拜,也许是孤独使然,大林顺其自然地接受了“槐神”的安排。

罗西旺没有公开反对苏西的婚事,相反,他表现出天赐良缘的兴奋而加入婚礼筹备班子。他向凡西建议,苏西的婚礼一定要用大林的汽车,自己愿意为他们开车。

凡西哲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知道有些奇怪,但想到他这些年表现出的忠诚,以及曾给过他未能实现的迎娶苏西的暗示,心有不忍,就答应了。

凡西哲说:“天客,授术。”

罗西旺便让大林教他开车。大林本是个好为人师的人,加上族人因为苏西下嫁他的事而疏远他,而罗西旺如此通情达理,立刻答应了。大林看汽油所剩不多,就在木棚内教罗西旺。让一个倒立者学习驾驶技术,难度之大出乎大林的想象。罗西旺的双腿功能退化,脖子异常弯曲,身子一正立过来,如同一只双脚朝天而茫然失措的雉鸟。好在越野车是自动挡,驾驶不用油门离合配合,否则神仙来教,也无计可施。大林找来一根木棍绑在罗西旺的后背,将他的右脚固定在油门与刹车前,木偶拉绳一样一步一动耐心讲解要领。

凡西哲知道族人的态度,挨家挨户宣扬大林的“神子”身份,把苏西的婚事推为槐神的旨意。

槐神谷的人信仰槐神,槐神的旨意不能违逆。苏西大婚成为槐神谷头等大事,全族人都主动参与婚礼筹备之事。

为让大林更像一个槐神谷人,凡西哲对他进行了长达数月的培训,包括历史传统、节日祭祀、语言交流、礼仪规范之类。花白胡须多西贡还对他的生殖功能进行了全面检查。这些内容尽管繁复,但听来新奇,所以大林并不觉得枯燥。最后一课是凡西哲所谓的“授术”。按照槐神谷的传统,新婚之时,由祭司与新娘向新郎当面示范生育之术。当然,祭司任职之初即行结育术,以确保女子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凡西哲之所以提前为大林“授术”,主要是无论从职责还是情感上都不能对“神女”有丝毫冒犯。

大林立刻明白巴西塞的愤怒了。

一切都按凡西哲的计划进行。这天上午苏西叫人带大林到崖厅。苏西看到经过凡西哲训练的大林吃了一惊,不仅消散了“痴人”的丑陋特点,彩色雉尾与深蓝围裙加身,似乎让大林还蒙上了一层神性之光。尤其是大林胡须繁茂,修剪整齐,说话时左嘴角向下一撇,牵动上唇髭须如停在枝头的小鸟抖动尾翅。这一点神似父亲。苏西本是想和大林约法三章,只当生育之用,不涉族中事务,心念一动,苏西觉得孤独的心似乎有了一丝依靠,觉得大林也许是可以成为族人的另一根支柱。

苏西便带大林走向崖厅深处去,越走越黑。苏西点燃火把,到路尽头时,出现一道石门。苏西拧开壁洞的机关,石门缓缓开启,有旋转青石阶梯向下,拾级而至底层,又有一道石门。苏西将火把插在石壁上,打开石门机关。大门开启,灯火通明。大林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想起看过的三星堆巨型青铜面具发掘现场的电视画面,只觉得莫名的神秘感扑面而来,不由激发起敬天畏地的冷气,以至于根根汗毛倒竖。

苏西说,此门内之物,族人闻所未间,见所未见,只能秘而不宣。而且历代首领都不曾参透打开石门之法,只是交代天塌地陷之时,入此门可佑族人平安。苏西也是偶然见到雉鸡展翅,联想起洞壁门廊的图案与之相同,才参悟出开启石门的办法。

苏西像问大林又像是问自己:天塌地陷,何年何月?

大林听到苏西的话在地厅里余音袅袅,回头看她有如雉鸡垂首,心里激起一股怜惜之情。

春寒料峭,万物萌动生机。婚期定于槐神树枝条返青露出叶苞之时。凡西哲为让族人感受婚礼的隆重,专门修建了从崖厅通向祭司场道路,届时苏西可乘婚车前往。

大林反复叮咛罗西旺,汽车油料不多了,如果熄火,需要人力推车。罗西旺满口答应。

婚礼如期举行。罗西旺驾驶汽车,凡西哲坐在副驾驶位,苏西和大林位于后排。祭祀礼毕,一路族人簇拥返回崖厅。出峡口后,罗西旺突然加速转向,往远处崖边疾驶。凡西哲连忙喝令他停车,罗西旺挥臂将他击昏,一脚油门到底。

汽车如箭飞驰,离崖边还有二三十米时,发动机缺油熄火,车速徒缓,情急之下,大林迅速打开车门,带着苏西跳下车来。

汽车依靠惯性行至崖边时停下了,前轮悬空,摇摇欲坠。只见罗西旺从前窗爬将出来,像个人一样正立站在机盖上,他背对悬崖,张开双臂,面向苏西和大林喊了一声什么。

苏西和大林同时喝止他晃动,罗西旺却如雉鸡离枝一样双腿用力一蹲一起,连人带车翻入悬崖之中。

悲伤的事件并未到此为止。一个族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槐神树的树杈上发现两具尸体。

“巴西塞!”大林脱口而出,“一定是巴西塞和扎西亚。”

苏西和大林重返祭祀场,尸体已经从树上弄下来了。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树的树冠上。大林见他俩手中紧握着的枯藤,心中明白,他们必是怀着侥幸之心,进行了一生中最后的逃亡。

连续发生的意外,让苏西心神不安,她在忧心上辈人关于“天塌地陷”的预言,整日苦思化险为夷的良策。

自从巴西塞死去,大林一直想把外面的世界告诉苏西,他想说的事情太多了,战争、利益、爱情、艺术、美食、疾病……细想一下,又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所以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大林知道,作为一名首领,苏西是属于槐神谷的,也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活得像个人,如果步入外面的世界,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了,她必将成为乌泱乌泱猎奇者围观的怪物。这是大林万万不想看到的景况。时间一长,外面世界的记忆像录音带一样一点点被当下的生活所覆盖。

  大林对那个通道更是绝口不提,他担心一旦被人知晓,无疑是打开了潘多拉之盒。所幸苏西对他的过往并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族人未来的命运。一个世世代代生活在槐神谷的人,只想子孙后代开枝散叶,安居乐业,外面的世界精彩或沉沦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大林开始沉迷在洞厅里,终日研究先人遗留的金光闪烁而又硕大无朋的各种青铜器物。记得外面的世界有钱没钱的人似乎都喜爱收藏,而这里的每一件器物,都价值连城。可是,这里与世隔绝,谁还知道世上有这样一个神秘之境?即便是族人,为长远计,他和苏西也只能讳莫如深。大林很快释然了,财富不过是一种感觉,在不以财富论长短的世界,拥有再多的绝世珍宝,也不过是锦衣夜行。大林渐渐忘记他曾经是一个“人”。

太阳照常升起,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雪花飘零的时候,苏西产下一子,起名林西。

又一年春天来临,大林带着林西来到槐神树前。此时,槐神树开满鲜花,仰望树冠,隐隐可见顶端似有青藤遥曳。大林想起巴西塞,想起他从树冠攀藤而上的往事,心旌动摇不止。只是巴西塞怎么爬到一百多米高的大树顶端,又是如何抓住青藤向上,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想明白了,知道了方法,自己还会去抓住青藤重返世间吗?

这时,林西见大林仰望出神,用小手指着树冠上方,问大林上面有什么?

林西的眼神竟如巴西塞一样充盈着探索的光亮,这光亮让大林心里一阵发紧。

大林想了想,说:悬崖,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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