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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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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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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曾国范

陌生来电。高美林瞄了一眼手机,犹豫要不要接。高美林退休后,除了还在上班的老伴打电话嘱咐按时吃药,一天也听不到电话铃响。退休前,高美林是临安街道主任科员,最烦的就是上上下下打来的电话,电话张张嘴,一天忙断腿。现在没电话了反而闲得发慌,高美林便把手机拒绝陌生来电的设置取消了。一天接听几个广告推销和诈骗电话,既消磨时光,也能从中找乐,多少让他找回了些存在感。当然,陌生电话也烦人,午休来电就是这样。

电话又响了一遍,美林就接了。美林接这类电话先不吱声,等对方说话了,判断一下对方能不能提供情绪价值,再确定要不要接茬说话。

“美林吗?我曾国范。”电话里的声音瓮声瓮气。高美林长期在基层工作,耳功极好,往往对方只嗯一声,就能听出是谁。这瓮声瓮气加尾音上扬的声调,一下把美林勾引到三十年前。那时高美林和曾国范同在一家国营大型工厂当合同制工人。曾国范是磨工,高美林是钻工。他俩同时暗恋上车间质检员吴小莉,但绝对不是情敌,情敌是洋鬼子才有的把戏。竞争是有的,都想吴小莉用她高傲的眼睫毛多夹自己两下,只是吴小莉压根没把他俩放在眼里。

“国范,多久没见了啊,怎么想起打电话来?”高美林心里还是有些老友重逢的欢喜的。

“有个事请你帮忙,想请你请你……”曾国范说着说着就张不开口了。

高美林在职时,经常接到各类寻求帮助的电话,自己遇事也会求人,他能理解曾国范的心情,高美林说:“国范你有什么事直说。”

曾国范就说了,儿子曾小新驾车撞了人,能不能借20万救个急。

高美林大脑飞快运算,私房钱也就三五万元,家里财权在老婆手里,以他对老婆黄娟的了解,钱到她手里,只进不出。高美林不知如何作答。

曾国范赶紧说:“为难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高美林说:“我不管钱,等老伴下班了,我和她商量一下。先把银行卡号发给我吧。”

一串数字瞬间从手机里弹射出来。高美林原本是想和曾国范叙旧的,他心里有几个疑团一直不能解开。比如,曾国范当年怎么就生生切断了食指,吴小莉为什么离婚、后来去哪儿了等等。可借钱的事一提起,高美林燃起的叙旧欲如烛火扑腾入水,没有半星点的火光,只有一串稍纵即逝的气泡泡。

老婆黄娟下班,高美林就说起曾国范借钱的事。黄娟沉了脸,一声不吭地换衣服,做饭,切菜的动静显然有多了些狠劲。

高美林知道黄娟不同意,不再提。高美林不提,黄娟也不再问。这事就过去了。

吃完饭,两口子照例各自去公园活动,黄娟随一群舞伴跳广场舞,高美林围着公园转圈,完成每天行走6000步的定额。

街边公园健步道上,三三两两转圈的人都在奋力前行,说是散步,其状却如赶大集一样匆忙。高美林不急不缓,按自己的节奏行进。初夏的风湿润而温暖,国槐、丁香的混合味道充盈其中,有一种大鱼大肉的浓郁感,油腻腻的并不让人受用。

健步道把临安街的街边花园连通起来,西从巴特南街,东到秀水河码头。巴特南街与临安街只隔一条马路,两边的差异却像差了几十年。临安街静而宜居,大型国有工厂的老宿舍区扎堆于此。当年工厂的铁饭碗和丰富的文化生活,曾让临安街引领全市的时尚潮流,让周边的人羡慕得生恨。后来工厂或改制,或倒闭,宿舍区没了资金来源,院落老旧得不到修葺,颓败气象就一年一年显露出来。巴特南街后来者居上,借改革东风融资打造小商品批发市场,短短几年时间就国内著名,一条破旧的街道一跃成为繁华的商业街,昼夜灯火通明,人潮汹涌。

曾国范当年从工厂停薪留职后,就在巴特南街广场西角租了一间门面房,从广州进牛仔裤倒卖,生意兴隆。高美林曾远远地看过他门店前人头攒动的场景,心里五味杂陈,看了一次就不再去了。他回家向老婆黄娟发感慨,说一个工厂都混不下去的五指不全的人,居然比我这全须全尾的国家干部混得还要好……黄娟嗫嚅:“看他这样,心里不得劲儿吧?人性如此,希望别人过得好,前提是不能比我过得好。”黄娟的话直捅高美林的肺管子,高美林不知说什么,就假装生气出门溜达。

一晃二十年过去,曾国范忽然张口借钱,高美林虽然觉得为难,心里却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想起黄娟的话,看来自己人性还真不纯净。

这么想着,高美林的腿迈向了巴特南街。巴特南街夜市刚开,街边烧烤店小吃摊连成一片,高美林闻惯了临安街花香的鼻子,这会儿深入油炸孜然蛋白质焦煳的混合气味中,颇不适应。他的胃不再年轻,美食也不能激发食欲。而且,他讨厌这种油腻腻的味道,尤其是孜然粉。他散步或乘坐公交车,总会遇着头发上衣物上萦绕这种味道的人,让他一阵阵犯恶心。有一次他外甥女吕小蒙来看他,头发上也是这种味道。他向黄娟抱怨,一个姑娘家家的,这样邋遢怎么嫁得出去。黄娟说:“得了吧,现在是网红经济,没看到各地都在搞烧烤吗?她还嫁不出去?她的烧烤店每天流水都好几千……”

巴特南街广场直播卖货的姑娘小伙扎堆,花枝招展,眉飞色舞,对着手机屏幕隔空喊话。高美林刷过一些短视频,开始觉得有趣,刷着刷着就腻了,干脆把那些软件卸载了。

在广场喷泉边的台阶下,一个直播跳舞的穿绿裙子的姑娘让高美林心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工厂的青工吴小莉。这么一想,记忆里的吴小莉的模样就一点点投射到那姑娘的身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那姑娘就是吴小莉。

第一次见吴小莉,是在工厂浴池的路边。吴小莉一身湖蓝色连衣裙,脚踏粉红色人字拖鞋,左手把红塑料面盆抵在腰际,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湿漉漉的头发,空气中飘荡着洗发香波的苹果香味道。那时,高美林和曾国范骑着自行车路过,不约而同地捏下手刹,单腿撑地。曾国范说,头发像黑瀑布一样啊!高美林没搭理。曾国范说,脚后跟像红水萝卜。高美林还是没搭理。曾国范说,该凸凸,该凹凹,身材条子像竹枝苗啊!高美林心里就莫名地生气,蹬上自行车冲出去。过了好久,才听得曾国范呼哧呼哧地赶上来。

穿绿裙子的姑娘见高美林盯着自己傻看,大大方方地拉起他的手,摆开国际标准舞的架势。高美林年轻时是学过国标舞的,厂工会请的皇家舞蹈协会认证的老师任教,什么探戈、狐步、华尔兹……他跳得最好的是探戈。老师说跳探戈舞不能嬉皮笑脸,面容冷峻,神色机警,既高贵优雅,又忧郁伤感。高美林喜欢这种装逼的风格。和他跳舞的舞伴是厂技校的音乐老教师,头发花白,气宇不凡,一老一少配合十分默契,他俩一上场,别人就气馁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曲终则悻悻然鼓掌。高美林注意到吴小莉在注意他,但他假装没有注意到。

高美林禁不住姑娘的鼓动,就着她手机里播放的音乐,带她跳起了狐步舞。姑娘看来是练过的,有那么几小段,姑娘反客为主,倒像是她在带他。高美林讨厌舞伴主动,狐步舞对升降旋转的节奏要求很高,女士一主动,男士就失去了优雅。跳了一会儿,高美林推说体力不支,就在看客们的掌声中下了场。

汗水滋滋地向外冒,高美林到广场旁的冷饮摊前买了一瓶水,咕嘟咕嘟仰脖一气喝完。回头继续寻找曾国范的小店。

高美林记得曾国范的店铺在广场西角,但是那里已被一座叫作时代广场的商厦取代了。一层临街的要么是快餐、咖啡店,要么是橱窗广告灯箱,没见到曾国范倒卖服装的小店。

高美林从手机里找到曾国范打过的电话,回拨过去却是空号。高美林忽然有种把曾国范弄丢了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里蒙上了阴影。

没有了目的,再逛巴特南街就失去了兴致。高美林掏出一支烟,放在鼻孔前嗅着。退休后,他就基本戒烟了。说是基本,乃是因为他并不远离烟草,无聊的时候就拿一枝嗅嗅味道。就像回忆往事一样,忙得头昏脑胀的时候,谁会回忆过去?回忆也是需要心情的,回忆也并不是真想回到过去的生活。这和高美林嗅嗅香烟是一样的。

吴小莉吸烟,是那种带薄荷味的细支香烟。那时,工友们抽粗支,红塔山、红梅、茶花……孙厂长抽三五牌或万宝路牌。那时省办厂长的级别高过县长,县里重要会议的主席台都有他的身影。孙厂长披米黄色风衣,戴金丝变色眼镜,面色萎黄,牙齿金黄,出入坐黄冠日本小轿车,腰里别着五六式小手枪,很拉风。吴小莉的细支烟,都是厂长小儿子孙小虎专门从香港弄过来的女士烟。孙小虎一米六的个子,身材算中等残废,但他追时髦从不落后,大领角的桃花红重磅真丝衬衫、带弹力的白色喇叭裤,一副茶色黑边水晶墨镜几乎遮盖了他半张脸,却藏不住他刀子一样的眼神。

有天中午,曾国范跑到高美林的机床边,从耳朵根上取下一支白烟蒂的香烟,白色烟纸上隐隐洇着汗渍。曾国范说:“瞧,小莉给的!”

高美林故意不相信。曾国范急了,“细支细支,见过细支没有?”

高美林顺手抢过烟,叼在嘴上就往外走:“正好蹲坑用!”

曾国范大意失荆州,一脸蒙逼。高美林吸着吴小莉的细支烟,在厕所蹲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拉出来,心情焦躁而又落寞。

巴特南街的时代广场据说是香港一位大老板投资兴建的,吃喝玩乐时装家电一揽子服务,都是些大牌名品,工薪阶层一般只看不买,有消费也是逛累了,在一层临街的快餐店点份洋汉堡。也有少男少女来这里的装修豪华的品牌店试时装、挑样式,折腾半天再去批发市场找同款的便宜货。高美林一直不清楚这座牛逼哄哄、客流量稀松的大厦,十多年来究竟靠什么盈利。

高美林经济社会发展之类的词常挂嘴边,对经济社会里面道道儿却所知甚微。他虽然在街道工作,业务却只限于妇联和青年这一块。高美林高中毕业参加招工考试进工厂,他的理想也不是经济,而是想脱离摇机床的手柄子,以工代干到厂办或厂工会坐办公室摇笔杆子。以工代干是要有文凭的,高美林倒想上大学,可此路不通,就参加全国自学高考。几年苦读,他终于获得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本科文凭。谁知这文凭国家承认,厂里人事部门不认。高美林心灰意冷,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国家开始实行公务员考试制度,高美林大喜过望,立刻报考参试,被临安街街道办事处录取,两年后正式成为国家干部。这一干就是三十年。高美林工作勤勉,脑子却不活泛,看不惯的人和事总爱瞎叨叨,不让领导待见,干到街道主任科员就止步了。退休后,他才发现自己干了一辈子,也没干成什么事,交下什么人,想约个饭局,手机电话簿上上下下翻了好几遍,也打不出去一个电话。

年轻时,高美林见人并没有多少话,生活也敏感多疑、谨小慎微。即使对吴小莉有什么想法,也只是心理活动,爱情幻想。曾国范就不一样了,他是行动派,他向吴小莉要细支香烟,还给她写情书,草稿写了一遍又一遍。曾国范还把情书给高美林看,说是让他把把关,实则是向他宣示主权。高美林隐忍着读纸片上火辣辣的文字,小心脏扑腾乱跳,直想一手撕扯碎了去。

有天晚上,曾国范没回集体宿舍。第二天上班,高美林才知道,曾国范加夜班被车床切下了右手食指,现在还在厂医院里打吊瓶。也许自忖“九指神丐”是残疾人,曾国范彻底断了对吴小莉的念想,出院后又不想每日睹物思情,思而不可得,索性领了一笔伤残金,停薪留职,去干他的服装批发了。高美林不相信曾国范是工伤,星期天没什么急活,加哪门子的班?动机和结果都不免让人生疑,坊间传言,曾国范断指似乎另有隐情。

第二年,吴小莉和厂长儿子孙小虎领证结婚。皇冠轿车从厂北区出来的时候陷入雪坑,后轮在雪泥里打滑,孙小虎从后座跳下车,拉开前门,把司机一把扯下来,他自己钻进车里开车,小车屁股立刻滚出青色烟雾。车身前巅后旋,就见吴小莉戴着婚纱巾的头伸车窗外,哇哇吐出黄水。

高美林记得那天是大寒,据说大寒是一年最寒冷的一天。

从巴特南街一路向东,直达秀水码头。说是码头,并无船舶。据说秀水码头与古运河相通,曾是商船往来聚集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贾天未亮就开始交易,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现在,秀水码头只是一潭人工湖,早已看不出往昔的繁荣。

晚风下的秀水码头清爽宜人,与巴特南街的火热生活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好像一个是安静的老人,一个是躁动的青年。临安街几任主任上任时,都想挖掘秀水码头的文化,搞些文旅项目吸引游客,秀水码头却像退休老人的太极拳,把他们的热情化为无形。

高美林的家就在秀水码头边上,是街道第一批房改房,对外称“秀水河景”小区。隔一条秀水北街就是大厂宿舍区,厂主要领导的房子建在三十公里外的仙云山南麓,那里山光水色,秀甲一方。高美林从工人混进街道公务员队伍之前,吴小莉上下班都是车接车送,让人羡慕不已。但是,人的风光总是一时的,工厂经营不善濒临倒闭,工人迎来下岗潮,下岗工人把怒气发泄到厂领导身上,一千多名工人拉着横幅聚集在仙云山麓讨要说法,此举惊动了省里。省委派出专项工作组,查实孙厂长腐败贪污甚巨,将其抓获判刑。孙小虎也有违法乱纪事,同时入狱。突遭变故,吴小莉的人生从云端跌入谷底,她虽不与孙小虎离婚,但搬离了仙云山麓,回到厂宿舍区独自带娃。高美林那几年偶尔也会遇上吴小莉送孩子到厂子弟小学上学,她工帽压得低低的,白色棉口罩遮去那张曾经灿若桃花的脸。她很少与人搭话,接送都是来去匆匆。见到高美林,吴小莉点点头,就错肩而过,身上飘散着一股烟草的味道,不过不是那种细支烟散发出的薄荷的味道。又过几年,吴小莉离开县里,据说是去了南方。至于在哪儿、干什么,便如仙云山上的白云,聚散无常,不知所终了。

高美林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外甥女吕小蒙的大嗓门在嚷嚷着什么。见高美林推门进来,外甥女立刻迎上前,孜然味直扑高美林的鼻孔。外甥女说:“大舅,我的手机被盗号了,有几个人以我的名义打电话借钱借物,千万别上当啊!”

说起借钱,老婆黄娟说:“你舅舅就接到了借钱电话,外甥女你好好给你舅舅说一下,他这个人,上当受骗专业户。”

外甥女说,现在电信诈骗都高科技了,AI技术听说过吗?电脑模仿本人的声音,真假难辨,很多老年人都上当了,舅舅你可千万别上当啊。听舅妈说有个老厂的师傅曾国范借钱,我怎么不认识这个人?

黄娟冷笑说,你当然不认识这个人,他是你舅舅以前的情敌……不会是骗子吧?

外甥女让高美林把他的电话调出来看。

高美林心烦,说:曾国范的声音我还能听错?再说,钱不是没借出去吗?

黄娟边呵斥让他别废话,边从他裤兜里掏出电话就翻看。外甥女一看电话就惊叫,这些数字开头的都是虚拟电话,真是电信诈骗了,好在没什么损失。

高美林有点儿恍惚,拿起电话就回到屋里和衣躺下。黄娟和外甥女还在客厅八卦,她们什么时候散的场,高美林都不知道,也许是心累,也许是体乏,反正没多大会儿,他就迷迷糊糊睡去了。

睡得早,醒得也早。高美林抬眼便瞧见窗外那只乌鸫又来觅食。高美林平常睡前都要撒些谷粒在窗台上,等乌鸫早上来食。乌鸫每次吃完就在枝头梳理羽毛,等高美林推开窗才飞走。但是昨天曾国范的事让人闹心,忘了撒鸟食,鸟儿只在枝头停着。高美林推开窗,撒了些食儿,乌鸫习惯飞离枝头,转了一圈又飞回来,啄食窗台上的谷粒。

高美林看着乌鸫,感觉乌鸫就是曾国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曾国范当年赚到了钱,现在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像乌鸫一样飞一圈便消失了。

高美林忽然想找到曾国范,开始只是一个念头,然后就有了构思,就开始行动。终于,寻找曾国范成为高美林心头的执念。

高美林没事就往巴特南街、工厂宿舍区溜达,遇到以前熟悉的工厂同事,就打听曾国范的下落。几乎每个人都忘记了曾国范这个人,往往经高美林提醒就是那个断掉食指的青工,对方才恍然大悟:他就是曾国范啊,不记得了。也难怪,工厂工伤事故每年都有,女工头发卷进机床,航车坠物砸断人的腿骨,磨床砂轮破裂的碎片炮弹一样冲破车间房顶……一个个大工伤的人姓甚名谁都记不住,断一根食指的算什么?

高美林又从市场管理部门查工商注册登记,发现曾国范那个公司早在十多年前就注销了,此后也没有新公司的记录。

高美林也不是一无所获,当年和吴小莉同是质检员的一个大姐神神秘秘地告诉他,曾国范的食指是被孙小虎生生切断的。大姐说,曾国范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想撬孙小虎的码子,真是昏了头了。孙小虎也真是虎,警告一下得了,还真下得去手,啧啧!曾国范倒是得了一笔款子,小一万哩!那个时候,就是万元户哩,不然他还能开得了店铺?

高美林脑子浮出孙小虎的模样,大领角的桃花红重磅真丝衬衫、带弹力的白色喇叭裤、一副茶色黑边水晶墨镜遮盖的半张脸,以及眼镜后面刀子一样的眼神。高美林不由弯曲了一下食指,心里掠过一丝凉气。

中午,高美林正在小憩,忽然听见有人拍门,高美林心里一愣,赶紧连鞋也没有穿,就跑过去开门。高美林心里想着是曾国范,果然就是曾国范。曾国范笑眯眯地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还是工厂时候的样子,只是头发花白了,他的右手食指上套着一个金属筒。“九指神丐,”高美林开玩笑说,“你这个洪七公终于出现了,可把我找得好苦。”曾国范只是笑,不吱声。高美林侧身让他进屋,回头向里边喊“黄娟,国范来了——”

等高美林再回头时,门口哪有人影,只见枝头上飞出一只黑亮的乌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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