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胜诗集《金铜花瓣》序
从哪里开始写起呢?从花儿吧。斑驳的记忆中,31年前的阳光,照进位于南京市萨家湾中山北路 305 号的一栋古色古香建筑物的拱顶。阳光继续散射,照进一间教室。教室里,一位略显成熟的学员在桌上铺开宽展的八开稿纸,写下了一部中篇小说的标题:野菊花。是时,阳光四溢,野花芬芳,教室顿感金碧辉煌。
望着这宽敞的八开稿纸,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只有十六开的稿纸,心中略有些渺小之感。这位在八开稿纸上潇洒地写着快意情仇的人,就是学员十五队二区队长程文胜。彼时,我们都是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的学员。南政新闻系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学员入学前,都要有作品发表。有写作基础好的,如程文胜,已有多部中篇小说发表,特别是在军中名刊《昆仑》上,刊发了中篇小说《民兵连长》。又听说,该学员入学前就在总参系统小有名气,在重庆参加过总参系统的文学笔会,与大名鼎鼎的莫言等有过良好互动交流。这让血气方刚、只认实力的我们,暗自心生敬畏与羡慕之情。那时,南政新闻系流行“大特写”,不少学员围绕着国家、社会的大事小情,捕捉故事,抒发情感,在全国报刊中刮起了一股“大特写”旋风。但于我而言,对于纯文学的尊重是高于“大特写”的,因此对程文胜的尊重是高于其他学员的。
回到《野菊花》。记得当时对这部中篇小说的感觉是,构思奇巧,文笔流畅,叙事很有节奏。《野菊花》作为写作课的作业上交了,得到了我们新闻系教写作的盛沛林教授的激赏。记得盛教授写了满满两页纸的批语(一页似乎不足以表达赞扬),让我们艳羡不已。南京是一座具有文化韵味的古城。我们住的宿舍都是受到重点保护的民国时期古建筑。穿过幽深的走廊,一间宿舍出现在记忆中。打开门,右手边是一个上下铺:上铺是我,下铺是程文胜——他的诗集为什么找我写序言,因为我是他“睡在上铺的兄弟”。
军校时光是短暂的,也是无限精彩的。至今,我们的文章里,还充斥着大量对年少轻狂时种种趣事的描述。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穿越时光,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年代。花儿为我们搭起了一座回忆的桥梁。中篇小说《野菊花》的发表,对于我们来说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事件。事实上,程文胜一直在文学上居于我的“上游”,无论是质量上还是数量上。军校毕业后,我南下去了驻香港部队,文胜则回到北京。他在军报社工作了一段时间,留下不少新闻、文学类作品。调入军委机关后,又为开国上将写过传记,甚至还写过电影剧本,也出版了多部著作。文胜早就写诗,无论新体还是旧体,都颇得缪斯的青睐,信手拈来却诗意盎然。我说过,在我们学员队里,我的诗才是比不过文胜的。这绝不是我的自谦之词,而是从内心里涌动出来的结论——如泉水一般自然。
我们毕业已快三十年了。三十年间,常有“人生交错、动如参商”之感,亦常有“今夕何夕、共此烛光”之叹。有幸的是,我们最终还在一个城市,还经常能叙一叙旧,聊一聊天。文学是很少聊到的话题。正如当年的野菊花一样,我只能依稀回想起它的香气,却从未正面去探讨过。我想,文学就像是一种疫苗,一旦打过了,你或许从未感知到它的存在,但它又时时刻刻陪伴着你,直到有一天,它在你的躯体内慢慢苏醒过来,你全身的每一滴血液中,每一处心跳间,每一个细胞里,都会有它的存在。
是的,文学,特别是诗歌,是一种防止对生活和心灵失去感知的疫苗。你打过这种疫苗之后,心会变得柔软,感觉也会变得敏锐,你的生活将不会了无兴趣,你的眼里将“常含泪水”。近两年来,在文学上沉默已久的文胜仿佛突然“苏醒”过来——他重又焕发了诗人的活力,写出了大量优美动人的诗作。这些诗作,有的在中国革命史中探寻历史的幽微与独特的感悟,有的在现实军旅生活中找到诗思,从而描绘出新时代强军兴军的壮丽图景。这些诗作,仿佛是金铜色的花瓣,盛开在军事文学的沃野中,散发着浓烈的芬芳,放射出独特的光芒。
写到这里,又写到了花儿——金铜花瓣,从野菊花到金铜花瓣,一路留下的是文胜文学的印记。是的,一个人一生中会留下很多印记,而能够在工作上创造出辉煌业绩,又在业余生活中留下自己心灵印记的,其实并不多。而诗集《金铜花瓣》与众多其他文学作品一起,让文胜二者可以兼得。这就是文学的魅力,这就是诗歌的力量。“黑太阳轧过麦海的时候 /他们会从土地深处一跃而出 / 一只只渗血的草鞋在枪刺上翻飞 / 赤脚下黄金遍野如潮水般涌动 / 号角彻空/ 响遏行云 / 漫天金铜花瓣照亮整个山谷”……
行笔至此,我想起了 1995 年毕业时,我们有一本“留给未来的记忆,架起友谊的桥梁”的《毕业纪念册》。我从书柜的底层把它找出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翻开尘封已久的画面,文胜在“纪念册”上给我的留言出现了,实录如下:1 . 三年来说了不少啦。2. 不知还能留下多少。3. 你在上铺,我在下铺。4. 马上就要分开了。5 . 见面会常有的。6 . 好像还该说些啥。7.……算了。人生总会有意犹未尽之处,当年的留言,一一得到了岁月的验证。留言的旁边是文胜当年留下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方是“新闻十五队”的牌匾。背景是中国式的飞檐翘角与西式富丽堂皇交织在一起的厚重建筑——我们的宿舍位于原国民党政府“交通部”院内。
令我惊异的是,照片上,我们宿舍大门的左侧有一束耸立着的没有颜色的花。这束花到底是什么花?它到底是什么颜色?或许每一位同学的记忆中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对于我来说,它就是金铜花瓣,在应该出现的时刻出现,在应该放射光华的时刻放射光华。
它那黄金般的色泽,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照耀着我们人生的每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