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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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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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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辣的火锅

巴特南街的朝天门火锅店,十张餐台,一个包间,夜夜爆满。排不上的顾客,服务生会给一个序号,请他们在店外凉篷下喝茶吃瓜子摆龙门阵,等待餐位出来。火锅店老板郭永庆是重庆朝天门码头人,他家从曾祖那辈就开火锅店。几年前,祖传的店铺发生一场离奇的火灾,房屋坍塌,靠东的夹墙里惊现一具骸骨,刑警闻讯而来,当即将郭永庆拘押。所幸骸骨经DNA检测至少是清末就已存在于墙内,郭永庆才脱了干系。他从派出所出来,看到祖宅一片狼藉,七零八落的黑黢黢家什里仿佛总有挥之不去的白森森的骨架,心生恐惧,便弃屋而去,携妻儿北上来到巴特南街落脚。郭永庆本不想再碰餐饮,却又没有别的谋生技能,眼见积蓄坐吃山空,禁不住妻子吵闹,便重操旧业,开了一家火锅店。郭永庆的火锅底料鲜香四溢让人欲罢不能,主要就靠祖传秘方。按说他的火锅店受到食客追捧,大可扩展铺面,但郭永庆恪守祖训,坚持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或许正是这饥饿营销的法子,使得他的火锅店,声名鹊起,经久不衰。

市书画协会主席石原生常来光顾,有时独自一人与他人拼桌,有时邀三五人到包间小聚,有时夜深,顾客走得差不多了,郭永庆的老婆会主动凑过来,用重庆话和他说些七荤八素的笑话,常常逗得石原生笑岔气。他俩的笑声不加遮掩,浪潮一样扑过街道,惹得二楼对面的居民砰砰响地关上窗户。

石原生在重庆上大学,遍吃山城各地小有名气的火锅店,对火锅味道很挑剔,临安街到巴特南街一带火锅店有十好几家,打的是巴蜀火锅牌子,做的却是本地买卖,味道酸甜浓咸,少却麻辣鲜香,在他看来与喝菜汤吃肉羹没什么两样。朝天门火锅店却里里外外透着老重庆的味道,毛肚、黄喉、鸭肠、肥肠、藤藤菜之类,食材地道而新鲜。尤其是底料里有牛油,牛油保温增香,堪称火锅灵魂伴侣。

石原生每次去火锅店,都会嚷一声:“郭永庆,过来!”郭永庆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石原生说:“老子要吃资格的,懂吗?”两人眼神一碰,郭永庆就连声说懂了懂了。至于懂了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所谓资格的,即正宗的,非改良的。石原生算不得美食家,他常说吃饭就是吃一种味蕾的记忆,记忆的味道连着过去的美好,味道对了,与味道有关的人和事就会一件件一桩桩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晃。

石原生在重庆读书时,认识解放碑的一个火锅店的幺妹。幺妹波浪卷的头发漂染了几抹红色,宛如火锅里翻滚的底汤,她的眉毛剃去了,以螺黛刺青取代,弯曲细长如月牙,俏皮又夸张。唇线也有刺青,细密的红线将肉嘟嘟的双唇困住,性感又多情。幺妹穿一件印蓝碎花的衬衣,下摆被灰布围裙紧系而遮掩,显得腰很细。古时候说的柳叶儿眉樱桃小口、风摆柳枝小蛮腰的美女,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相比美术系那些高冷的女生,石原生从心里喜欢这样有生活气息的幺妹。幺妹叫沈男,也许叫沈兰,或者是沈楠,方言读音都是一样的,石原生当时没有问她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字,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她就应该叫沈男。后来,石原生重游故地寻她,火锅店还在,只是换了老板。石原生向店伙计们打听沈男,被询问的人几乎都是同样的口气和表情:“沈男?男娃女娃?女娃嗦,女娃叫个男字,很奇怪吔,没得印象……”

当初没有问清幺妹的姓名,石原生每次想起来都很失悔。

石原生参加省书画协会年会回来,直接从高铁站来到火锅店。这些天,在省城没有吃上鲜香麻辣的火锅,肚子的蛔虫纠缠得他浑身没有劲头,说不出哪里难受。他一进门,照例喊一声“郭永庆过来”,郭永庆没应声,又叫了几声,郭永庆的胖媳妇罗兰秀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石原生打趣:“肥婆,太阳都还没落山,你两个就开始打床上扑克牌了?”

罗兰秀笑:“郭永庆那个瘦麻秆烟枪,要他起来,吃多少丸伟哥才得行哦……他在对付一个要饭的,来了好几趟了,神经兮兮的缠人,烦糟糟的烦糟糟的。”

罗兰秀低下头麻利地摆开碗碟,藏在她双层下巴里的明晃晃的金项链时隐时现。就见郭永庆和一个男人从包间里走出来,两个人在门口握手礼貌地道别。那人看起来还是沉稳的,穿着也还得体,怎么也不像罗兰秀嘴中的“神经兮兮要饭的”。

石原生抬起筷子指向门口,对罗兰秀说:“他,要饭的?”

罗兰秀扑哧一笑,还未作答,郭永庆就跑过来了。罗兰秀说:“让老郭跟你说。老郭,石老师问那个‘要饭’的是啷个回事。”

郭永庆说:“你个婆娘又乱说,哪有要饭的?赶紧搞菜去,莫让石老师紧到等。”郭永庆等老婆走远了,才坐下来。他递给石原生一支香烟,又飞快地掏出打火机,边点火边说,那个伙计是来找人的,他说他是临安街道的一个什么领导,打听二三十年前在这里开店的人,叫曾国范。二三十年前的事情,哪个晓得?

曾国范这个名字一出来,石原生内心激荡了一下。许多年前,这里确实有个卖牛仔裤的人叫曾国范。

那时,石原生还在读高中,他父亲是巴特南街第二中学的数学老师,母亲是体育老师,他们都以自己的职业为基准来规划石原生的未来,石原生对数学和体育都无兴趣,却迷上了新来的美术女教师任晓霞,死乞白赖地跟着她学起了油画。任老师是省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原本在市重点学校任教,不知什么原因调入巴特南街第二中学。她看出石原生天赋异禀,鼓励他高考报她的母校,她可以向母校的教授们推荐,至少在专业考试上能让石原生得到满意的成绩。

石原生的父亲极力反对,认为艺术家大都命运多舛,一个大学学画画的,毕业后在中国怕是找不到饭碗。他母亲冷笑:“你儿子学习成绩怎么样你不知道?咱这二中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再说,任老师是学美术的,她的饭碗是怎么端上的?”石原生的父亲说不出话,夹了教案出门。

巴特南街第二中学的生源主要来自城乡结合部的家庭,初中高中学生都在一个校区。每年中考能上重点高中的考生有百分二三十,余下本校兜底。生源如此,高考升学率有百分之十就是丰收之年,而且多是二本、三本、大专。石原生在这样的高中上学,他当老师的父母能有什么期待?

不过,石原生喜欢油画半真半假,潜意识里更多是被女老师饱满的胸脯所吸引。一个半大小伙子,青春荷尔蒙分泌旺盛,面对热情洋溢的女教师,他不可能不沦陷。

石原生的母亲首先觉察到儿子的变化,她发现一向邋遢的儿子,忽然头发光亮,衣着整洁,甚至偷偷喷洒了自己的香水。她开始以为石原生和某个女同学早恋了,通过她和数学老师老伴一起秘密排查,早恋的可能性基本被排除。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儿子在他们眼皮底下,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女教师。

石原生后来反思,自己爱上任晓霞还谈不上是西方小说里的恋母情结,有一些是青春少年的冲动和对异性的神秘联想,有一些是出于对她的感恩。冲动是感性的,感恩是理性的,这样的爱情能有什么结果?但是,任晓霞的形象深深刻在石原生的心灵之壁上,以至于他离开巴特南街到大学后寝食难安,不得不靠美食来填补空虚、消解愁烦。爱吃火锅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看着各样食材在红似烈焰的沸汤中变形为食物,多巴胺激增,所有奢望皆被食欲覆盖了。当然,任晓霞让他痛苦却也是他创作的源泉,他在美院的毕业作品油画《二楼后窗》,就是往昔记忆的复刻。画面是偷窥视角下的对面院落池塘边的裸体少女。少女似乎察觉到对面后窗内有双隐藏的眼睛,回眸一瞥,脸上浮现一刹那的惊慌,女子反S造型的体态匀称,正午阳光下的皮肤纤毫毕现,显示出一颗青春萌动又纯洁无瑕的少女之心。

说起石原生认识曾国范,还是任晓霞提供的机缘。

任晓霞是一个长相不出众而穿戴出众的女人,她的衣服大多是黑灰白蓝本色棉麻质地,穿搭配色看似简洁而随意,却别有一番艺术气韵,巴特南街第二中学乃至临安街一带的年轻人模仿者甚众。任晓霞美院毕业分配来校后,教初一年级的美术课,三个班级,每周上三次课,专业素养几乎毫无用武之地,当美术家的疯狂理想也渐行渐远。平凡的日子总在不知不觉之间让人平庸,她虽然还会写生、创作,仅仅为打发大把闲下来的时间。美术体育老师同在一个教研室,任晓霞和石原生的母亲办公桌相向而设,两人都有荒废专业的心路历程,说起大学时代的生活,也有些惺惺相惜之感,加上石原生跟她学习绘画,两人的关系就近了些。其他老教师就不一样了,背地里常常对任晓霞品头论足,添盐加醋地流传她在市重点学校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有碍观瞻、辱没师德风范的子虚乌有的故事。一些青年教师明明心里喜欢她独来独往的艺术范儿,嘴上却随声附和老教师的意见。时时有人对未婚者开玩笑,说实在找不着对象就和她处处对象,对方立马义愤填膺:“找她?就是找个农村户口的柴禾妞,也不要这样的女人!”私下里,却哈巴狗一样对她献殷勤。

石原生的父亲不大相信她的道德品行有问题,否则不会留在教师队伍里。但他看不惯她的奇装异服。他不止一次地在家里说:“老师上课穿什么牛仔裤,穿也就穿了,为什么还要撕出几个破洞来?太过颓废和不羁。”石原生的母亲听多了忍不住回怼:“不懂就别瞎嚷嚷好吗?人家磨破牛仔裤是美国嬉皮士文化好不好?而且,不就一件衣服吗?都像你这样,中山装严严实实裹在身上就向上了、正经了?”石原生的父亲不说话,拿起讲义推门而出。

巴特南街卖牛仔裤的商贩曾国范眼光毒,他一眼就看出在街边写生的任晓霞身上的破洞牛仔裤里蕴含商机,他连忙邀请她到店里坐坐,询问她的牛仔裤哪里能够买到。任晓霞说,这条裤子就是在这店里买的,只是作了些修整。曾国范说,以往只知把蓝裤子洗得发白,没想到还能弄些破洞,这样反现实反传统的做法真是别出心裁、特立独行。任晓霞没有想到曾国范能够看出服饰中的反现实意味,说明他是有些美学修养的,便对他有了些好感,答应帮忙给他修整十条破洞牛仔裤。

任晓霞在宿舍边的洗漱水泥台上用钢丝球在牛仔裤膝盖处擦破洞的时候,石原生恰好路过,好奇心驱使他主动帮任老师擦。粗厚的色织经面斜纹棉布,在钢丝球的摩擦下飞扬靛蓝色的粉尘,很快沾满他们的双手。石原生闻到任晓霞因愉快劳动而激发的体香,一时有些眩晕,他喜欢这种甜酒一样的味道。

曾国范见到任晓霞交付的破洞牛仔裤很兴奋,当即给了三百元劳务费,相当于他从广州批发商那买十条裤子的进价。任晓霞也不推脱,扬扬手潇洒离去。曾国范把破洞牛仔裤挂在店门前,附上一百二十元的价码,不到一小时就卖掉了。当天晚上,曾国范就去找任晓霞,希望她再帮忙弄些破洞牛仔裤。任晓霞正指点石原生素描静物,懒得理会。曾国范磨蹭了半天,终于悻悻而去。隔了几天,曾国范买了画布和颜料当礼物找任晓霞。这次曾国范不谈牛仔裤,而是谈油画。曾国范说他在工厂当工人时,也曾学过素描,做生意就荒废了。他把他画的炭条石膏素描展示给她,请她指点。任晓霞一张张地翻看,塞内卡、伏尔泰、朱利亚诺·美第奇、阿波罗……突然,任晓霞看到了自己的画像,虽然透视关系不那么准确,线条轮廓还是抓住了特点的。曾国范说:“比照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画的,我喜欢这种冷峻的美。”

任晓霞抬眼看看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说:“你是想让我再帮你弄些牛仔裤?”

曾国范说:“牛仔裤是次要的……主要是……咳,主要是觉得你很特别,想和你说说话。”

任晓霞心里热了一下,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曾国范伸手接水杯的时候,任晓霞注意到他右手的食指只剩半截,肉嘟嘟如同腊肠,顺口问他怎么伤残的。

曾国范说:“不小心切掉了……工伤。”

曾国范是个很会找话题的人,他们谈了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直到石原生突然破门而入。

许多年后,当石原生回忆那段岁月,他总是不愿承认自己曾是那样如情敌般的嫉妒曾国范,但他的确憎恶他,他甚至偷偷揣了把水果刀,想把他的左手食指也切了去。他安慰自己,姓曾的之所以对任晓霞死缠烂打,不过是商贩的狡黠,目的是想把她当作赚钱的工具。既然如此,让他赚钱就是了。他找到曾国范,说任老师不愿弄破洞牛仔裤,我帮你弄吧。

曾国范每次找任晓霞,都能碰见这个满脸都是嫌弃表情的石原生,他知道石原生是任晓霞的学生,学生和老师之间是有深厚情谊的。曾国范犹豫了一下,他看见石原生的眼里似乎正在燃起一团复杂的类似仇视的火焰,便随手拿了一打牛仔裤丢给他。

石原生处理的裤子一挂出来,就吸引了潮男潮女的目光,只见蓝白布底色的牛仔裤膝盖处,不仅有破洞,还斜插出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潦草笔触跳动着一种野性、颓废、前卫的美感。比起任晓霞,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一抢而空。

曾国范当即又给了石原生二十条裤子,支付了六百元报酬,其中四百元是预付加工费。六百元在那个年代能抵得上一个青工一年的工资。曾国范说这两天要去趟广州,再进一些牛仔裤卖,你的破洞裤等我回来取。

但是,曾国范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石原生隔几天就去巴特南街看看,每次都是卷帘门垂地。这让石原生内心狂喜,却又有几分担忧。他想,曾国范总算不会再去纠缠任晓霞了,可他会不会死在外面?

在任晓霞面前,石原生对曾国范的人间蒸发讳莫如深。时间过了许久,任晓霞也没再提过曾国范。而且,接下来的高考冲刺,他们的精力和时间都在基础课和专业课上,哪还顾得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的生死呢?好在任晓霞的心血没有白费,石原生的油画专业考试很争气,高考也达到美术专业的分数线的,莲花满塘的时候,录取通知书就下来了。临到大学报到前,石原生还想着什么时候还回曾国范那二十条破洞牛仔裤,等他放暑假回来,店铺已换了主人。上大三时,石原生父母出车祸双双离世,他奔丧回来处理遗物时,在小储物间的一只纸箱里好像还见过那些牛仔裤。大学毕业他分配回巴特南街,学校老旧危房改造,老家置换了一套三居室,从市中区搬至巴特南街临近秀水河上游的市区边,地段虽然偏了些,从十层阳台放眼望去,巴特南街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临安街道南边的秀水码头。趁着乔迁新居,石原生把家里的一干杂物基本“断舍离”了,父母生前的教案、衣物也在清明时节在他们的坟头焚化了去。他不记得余下的搬到新居地下室里的物品还有没有那些牛仔裤。即便还在,谁还会去穿上世纪的旧裤子呢?

郭永庆给石原生手机发了一条语音,告诉他老家来人带了些正宗的“新鲜货”,还有折耳根、藤藤菜、芝麻菜……关键是搞了一坨西门塔尔一代牛油。石原生顿时有了饥饿感,叮嘱郭永庆把锅子先热起来。

火锅让人上瘾,靠的就是“新鲜货”。石原生在重庆读书时,对一家火锅店欲罢不能。他不仅自己常去,周末还邀请同学去。石原生说店里有个唇线刺青、细密红线将肉嘟嘟双唇困住的幺妹,性感又多情,真是食色生香啊。同学们一下逸兴遄飞、艺术人生,纷纷前往。临近毕业,去的次数就更多了,三五成群,狂喝啤酒,喝得兴起就大呼小叫,故意不停地叫幺妹沈南上菜上酒。老板很高兴,过来敬酒时也被大伙拉住一起喝,老板喝高了就让沈男陪喝,喝迷瞪了就免单。有时老板没应承免单,他们就怂恿沈男,让她记账,就说老板免单了。

只要石原生在,每次都会制止大家,说让幺妹做假账,太不厚道仁义,每次都明明白白地买单结清。这让沈男很感动,她接过钱时都会低声说“谢谢哥”。有一次,同学起哄,邀请沈男明天一起去江边写生,给他们当模特。沈男爽朗地答应了。这时,趴在桌边装睡的老板忽然抬头睁眼,连声说:“那不得行那不得行,店里从早到晚都离不开人,上午要买菜,中午待客,收拾碗筷,到了晚上像你们这样一喝到深更半夜……免单免单。”

同学一哄而散,石原生留下坚持买单,沈男照例说声“谢谢哥”。石原生爱听沈南说话的声音,清清亮亮,干净利索,有一股乡村的野性。石原生为此感慨地说,幺妹你嗓音这么好,不学声乐当歌唱家太亏了。

沈男愣了一下,眼睛里忽然就滚动起泪水,溢满眼眶,却到底也没流下来。沈男收起钱默默转身到吧台去。老板见了,叹口气说,沈男是我老家的表妹,出了五服的,她从小就爱唱歌,想当歌星,参加过市里的选拔赛,再往上走要交一大笔参赛费,她一个巴南的乡下娃娃,哪里负担得起?只好出来打工。她听说好多妹子在歌厅里打工,挣了不少钱,就去了。去了一次不去了,问她为啥子?她说陪酒伴唱都可以接受,可他们动手动脚、摸来摸去,特别让人恶心,就到我这里挣辛苦钱,辛苦是辛苦,总比在乡下强,钱也干净。唉,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石原生心里很难受。他明明知道这事与自己无关,仍然难受。人只有感同身受而无能无力的时候,才会觉得难受,而眼见着一个人陷入命运的漩涡,自己连安慰和同情也无从表达的时候,尤其难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既然不能帮助他人改变命运,一切所谓的同情和安慰,与其说是对别人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石原生真想为这个幺妹做点什么,可自己一个穷学生,除了穷快活,又能做些什么?他想起他和任晓霞的爱情,自己上学一走了之,距离像刀片一样割裂了遥远而温情的岁月,剩下她独自一人承受命运的安排,走向无法预知的结局,尽管她表现得云淡风清,但他能感受深藏于波澜不惊里的一种隐痛,这么一想,石原生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这种感觉让他困顿不安、内心压抑,乃至周身燥热,他大声喊叫:“来瓶白酒,渝州大曲。”

酒是水火,柔水的质地隐藏烈火。水火有意又无情,让人痴让人醒,让人笑让人哭,让人生让人死。石原生就差点死去,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走廊的病床上,输液吊瓶悬在头顶。他试着动动手脚,除了乏力没有什么异样。他这一动,床尾边和衣打盹的沈男惊醒了。

沈男说:“太吓人了,你差点被车撞死,把人都吓死了!”

沈男告诉他,他和老板喝了一瓶白酒,又要了一瓶,出门就让车挂了一下,仰天倒地,怎么叫都叫不醒,只好打120叫救护车送医院,好在没伤着身子,只是酒精中毒要洗胃。

沈男弯下腰,几乎抵住他的脑袋,轻声说: “看你是个大学生,提醒一下你,你不要再来吃火锅了,里面放了东西。”

石原生一惊:“放啥子了?”

沈男说: “罂粟壳壳,就是做毒品的那种,让人上瘾,常吃脑子会犯傻。”

石原生答了声哦哦晓得了。

沈男忽然说:“任晓霞是哪个啊?你喝酒时翻来覆去地提她,是不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娃?”

石原生彻底清醒了,他一直隐藏、生怕别人知晓他和任晓霞之间的事,自从高考前他们有了一次隐秘的冲动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害怕见到任晓霞,任晓霞也在有意疏远他。直到他上大学后,他们连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好像是一对毫不相关的人。生活就是这样,人和人悄无声息地分别,其实是各自给各自留下尊严,也是一种痛苦的保全。就像红红火火的火锅,你以为你在吃七荤八素的味道,最后留下的只是火锅的辛辣。石原生担心沈男浮想联翩,急切地掩饰:“喝高了就会说醉话……那天我没太胡说八道吧?”

沈男看着石原生,好一会儿才垂下眼皮说:“谢谢哥,你是一个好人!”

石原生自此不再去沈男的火锅店。直到毕业离开前,石原生才和同学们去热闹了一次。老板见了石原生很高兴,悄声说:“那天,你非逼着沈男唱歌,唱一支歌你我两个喝一杯,把人都喝残废了……”石原生记不起是否有他讲的情节,只是四处寻沈男。老板说:“不要到处瞄了,沈男不在……你是不是真喜欢幺妹哟?”

石原生连忙否认。老板说:“我说也是,你是大学生,啷个会喜欢一个打工的幺妹?”

石原生本想问问沈男去哪儿了,见同学们已开始沉浸式忆往昔看今朝了,便也举杯说些长亭外古道边的貌似真诚的话。

自从沈男告诉了火锅店的秘密,石原生再吃火锅就很小心,每次开涮前都要用漏勺捞起底料反复查看,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他第一次到巴特南街的朝天门火锅店,锅子一端上来,他就知道里面放了罂粟壳壳,心里不由掠过一丝窃喜。他知道罂粟壳壳是违禁品,去年还是前年,有个退休工人在自家阳台上养了几盆花,红红艳艳的,被人瞧出是罂粟花,报了警,警察当即赶到,连人带花盆带到了警局,虽然事主不知是罂粟,只是从郊外带回误养,却也关了好些天才放回来。

石原生看破不说破,寻常火锅总归是缺少些味道的,他实在喜欢那种让人忧郁又愉悦的味道,或者是喜欢那种让人忧郁而愉悦的记忆。自此,他成为郭永庆的常客,他每次只要说“老子要吃资格的,懂吗?”郭永庆就心照不宣。郭永庆这一回强调的“新鲜货”,不用猜就知道是那一路货色。

罂粟花有种迷人的妖艳。任晓霞曾画过一幅水粉画《罂粟与虞美人的对话》,画面菱形构图,前端一枝虞美花闪烁深紫色的斑点,一枝弯垂着倒卵形的蒴果,后面罂粟花开四瓣,圆球的花蕾直挺,几株花在斜拉四边形的束缚中怒放,石原生说:这不是花,倒像是人。任晓霞问为什么,他说,虞美人的果子像女人的乳房,而罂粟花是少年的头颅。任晓霞扑哧一笑,说:“毛头小子!见过女人的乳房吗?不过,你的艺术感觉是对的。”石原生涨红了脸,像是赌气似的说:“我偷看过你洗澡!”

任晓霞愣了。二十五瓦的白炽灯被夜风吹得摇晃,任晓霞的人影在画面上摆动,一种混沌的情绪在小屋里氤氲,短暂的沉默后,任晓霞清清嗓子说:“天晚了,早点回去吧,你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石原生就推门出去,心情快活得像一头在草地里蹦跳的小鹿。

在那个谈恋爱如同敌后地下工作者的年代,石原生的确算是一个早熟的人。一旦自以为心智异于常人,便会离群索居,同龄人的一切行为皆被视为幼稚,也就不屑与之为伍。同学们则认为石原生太过骄傲,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乐趣,能不和他正面接触就不接触。时间久了,同学们似乎忘记了班里还有这样一位同学。

石原生的母亲常忧心忡忡地对他父亲说:“他这样孤僻,不合群,将来走进社会是要吃亏的。”石原生暗自好笑,他在笔记里写下一句话:高尚的人总是孤独和享受孤独的人,而孤独的人生会焕发超越孤独的爱情。

石原生很满意自己的信条。他幻想有一天和任晓霞结婚,两个人胸前戴一朵小红花并排站着,亲朋好友个个睁大惊奇的眼睛,小声议论他们离经叛道的爱情,同学们围着大长桌默不作声地吃着糖果、嗑着瓜子……这种宣告式的婚礼让石原生精神亢奋。他由此更加勤奋地练习绘画,只为得到任晓霞的夸奖。那时,巴特南街开了一家录像厅,播放世界各地经典影片,任晓霞想着开拓石原生的艺术视野,常带着他去观赏。傍晚时分,昏暗的路灯拉长人影和道路,空气里浮动国槐的馨香,石原生骑着自行车带着任晓霞,穿街过巷,感觉自己就是《罗马假日》里的穷记者乔·布莱德里,《走出非洲》里的英国贵族邓尼斯,而任晓霞就是《法国中尉的女人》里那个只身来到莱姆镇,经常一个人呆呆凝视大海的萨拉。

但是,石原生心中的爱情并不同他的画技一起与日俱增,高考为时不远,这让任晓霞很焦虑。有一天,她很生气地说:“你的画还不如那个卖牛仔裤的曾国范,他会捕捉细节,画出情感,而你的画就是一摊颜料。”任晓霞沉思片刻,啪的一声锁上门,把墙边静物台上的石膏像挪走,摊开一床毛巾被,脱去衣服斜躺在上面。任晓霞说:“来,我来当模特!”

石原生知道,人体素描只有美院才有的专业课,它可以让学生更直观地理解人体的‌曲线、肌理、解剖和结构,当然还有生命的情感。但他没想到任晓霞的举动会如此让人猝不及防。石原生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任晓霞说:“你不是偷看过我洗澡吗?别磨蹭了,就当我是石膏像。”

石原生就开始画,画着画着就控制不住了,他感到有一种青春澎湃的力如潮水一样不可遏止。他扔下画笔,不顾一切地向任晓霞扑了过去。任晓霞挣扎一阵,放弃了抵抗,她抱着石原生发抖的身体,引导这个急不可耐的毛头小伙完成了一次青春释放。

郭永庆早早地将火锅煮起来,黑白毛肚、奶白黄喉、粉嫩鸭肠、藤藤草、鱼腥草……一盘盘涮菜摆满了餐台。与郭永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光头男人,神态模样酷似当年的曾国范。两个人见到石原生赶紧站起身来,郭永庆说:“这是重庆来的巴叔,我发小,有点事想请石老师帮忙……今天我请客,喝点四川土酒。”说是土酒,摆出来的却是五粮液。

石原生看着光头男人,一时有点恍惚,仿佛忽然穿越到过去那个年代。

石原生说:“郭永庆,你不是说有人在找曾国范吗?喏喏喏,这位巴叔和他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不是光头。”

巴叔莫名其妙地看着石原生。石原生笑着让他俩落座,说:“巴叔让我想起了一个……一个故人,原先在这里卖牛仔裤的曾国范……”石原生心里其实在说想起的人是任晓霞。

郭永庆就伸手把巴叔的脑袋转向自己盯着看,巴叔推开他的手,面向石原生说:“哦哦,我认识青城山的一个道长,他说凡是长得像的,上辈子就是兄弟俩。说不定我和那个曾老师就是这样……人和人的缘分还真说不清楚,只要在身边出现的人,哪怕是陌生人,冥冥中也在和你发生联系,有些瓜葛是看得见的,有的看不见。要是没有孟婆的忘情水,这个世界怕都是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像麻团一样纠缠不清吧!”

石原生点点头,觉得巴叔说的也是自己想说的。石原生一生阅人无数,新人取代旧人,现实覆盖记忆,即便是难以忘怀的两个女人,终究没有一个在身边。他想起年轻时曾说过的一句话,“高尚的人总是孤独和享受孤独的人,而孤独的人生会焕发超越孤独的爱情”,现在看来很可笑。他半生未娶,开始是以独身的方式惩罚自己,向任晓霞忏悔,有几年时间,他甚至为这种方式而自我感动,后来他习惯了独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样孤独是孤独了,但要说孑然一身吧,她们似乎又一直与自己的灵魂相伴。只是年轻时的念念不忘,到年过五旬以后,就世事豁达,想透了,看开了,不再为过去的人和事苦苦纠结了。至于人生高尚不高尚,哪里是一个普通人能自我评价的?就像郭永庆婆娘说的那个“要饭的”到处找曾国范,就是没想明白。想不明白,也就活不明白。石原生也曾那样执着找寻过沈男,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他曾那么迷恋任晓霞,和她那样纠缠不清,后来不也各自过自己的生活了?

巴叔举起酒杯喊了两声“石老师”,石原生才回过神,他觉得巴叔还是有些传统文化底子的,就问他原先是做什么的。郭永庆抢答,说他是当地乡文化站的宣传员,会“变脸”特技,能说方言评书。老伴脑出血猝死,姑娘又在外地,他一个人在家磨皮擦痒百无聊赖。听说朝天门火锅生意红火,挣钱方便,也过来凑热闹,开了间茶馆叫“巴渝茶社”,走文化茶艺的路子,就在广场东南角……过两天开业,想拜托石老师叫些本地文化界的朋友来捧场。

石原生爽快地应承了。那天,巴渝茶社里摆开书案,书画家们纵情泼墨,巴叔长袍马褂开讲金庸先生的《雪山飞狐》,观众茶水茶点免费自取,市电视台记者现场采访,只说巴特南街书画笔会繁荣社区文化,绝口不提开业盛典。电视新闻播出后,许多人好奇追寻到茶楼,品茗听书,小店一时生意兴隆。石原生自诩有功于茶社,每次吃完了郭永庆的火锅,便移步茶社的雅座,嗑点瓜子,听听评书消遣一晚。

有一天中午,石原生在茶馆困午觉,听得有人敲门框,石原生眯瞪着眼说声“进”,就见巴叔领了个女子进来。巴叔瘦高的个头挡住了光线,石原生看不清女子的脸,只见女子从巴叔身后走了出来冲他笑。石原生揉揉眼,一时呆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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