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大多拿着粮补折子去了信用社,老陈也不例外,好像钱到折子上还不算数,非要拿到手里不可。老陈到信用社的时候已有好多人在排队,等了好一阵子才轮到他。营业员拿着他的粮补折子往电脑的磁槽上一插,并没发现有钱到。 “人家都快取走了,我家的怎还没有到?”老陈有点不相信。
钱是国家鼓励农民种田发放的粮补款,三声五令才直接发到农户的户头上。之所以把它拨到农户的户头上,还不是怕一些村里镇里的干部在帐面上做手脚。大家都快领完了,他家的到现在还没有,是傻瓜也明白:这钱,不是村里扣去了,就是上面漏报了。他满怀疑虑地问她:“这钱到哪里去了呢?”“折子在你手里,哪个有本事把它支走!肯定是钱没有拨到你的账号上。”营业员不容置疑地说。接着又解释:“这钱是按田亩数报上去的,扯个萝卜有个眼在。要弄不明白,你不如去镇财政所问问。”
镇财政所隔信用社并不远,不到一杯茶的工夫他就走到了。办公室里正好有人在值班。老陈赶忙拿出粮补折子指给坐在电脑前的人看。“您看,人家的钱都快取走了,今年我家的怎么还没有到?”“对不起,我们这只起上传下达的作用,具体情况您要问你们村里的村秘书。麻烦您先去他那里问问。”那人拿到手上看了看。
“会不会漏报呢?”
“这个肯定不可能!我们除了按各家各户的田亩数统计外,还要给每个村组做个汇总。”
“麻烦您帮我查一下好不好,我的脚杆子都走痛了?”
“前面不是和您说了,您先到你们村秘书那问一下,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不全晓得了吗。”
“我的粮补款不见了,怎么连个数字也不愿帮我查。村秘书能随便坐在你的电脑上填报数目吗?”老陈想说又不好霸蛮。怕事情闹僵了,再来找他们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老陈打了电话给村秘书,村秘书说他家的粮补款早划到村里的账号上,抵去年按人头摊的建校款。
“国家政策不是不准扣粮补款吗?”话还没等他说完,村秘书那边就挂了电话。
砌学校是好事,人家出得起这钱,他也不愁这一缸子酒。问题在于村里漏登了他老婆的户口,连喊他们到派出所签字盖章都不肯去,还非要等他交了建校款后再说。出钱的时候找他们办点事都不肯去,真交了钱,可能连鬼影子也找不到。现在村干部的工资都是国家拨,不像过去那样一分一角都要向老百姓要,想找他们办点事迈几步步子都很金贵。真要这样不了了之,有些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他真不肯出这个钱。不找他们把事情搞清楚,往后岂不是让脸面在村里丢尽?老陈回到家里,组长见了他,还没等他问就先开了口:“你家的粮补款早按你家的田亩报上去了。”
“哪钱怎么没有到我家的账号呢?”
“这不关我的事。还不是村里没有把钱划到你的账号上!你找他们问问,不就清楚了吗?”组长把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为补录老婆户口的事早和村里闹翻了脸,再去找他们也不是一二句话能说好的。实在想不明白,上级的红头文件到了他们手里竟会变成一纸空文。而且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事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定的,告到哪里都没有用。他们说话这么有底气,肯定是镇里的哪个领导在给他们撑腰;不然量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要找,这事看来还得先找镇里。
老陈平素在镇里走动得少,熟悉的人并不多,但一把手刘书记还是认得,上次为老婆上户口的事没少找过他。刘书记这人没一点官架子,和他在一起,不分生熟都讲得来。不像有些官老爷子,官腔打得大,几句话压得你想和他说都喘不过气。
找了刘书记,他说他不是不想出这几百块钱建校费。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个愿为一点钱而让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实在想不通的是为补录户口找村里盖公章,村里非要他先交建校款不可;现在粮补款冇名冇白被他们扣去了,连招呼也冇打,哪有这么简单。要是让他们坐在头上屙屎,连气也不敢吭一下,还不如做牛做马。找他们,不是想把事情搞大,这屁大的事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但不找,再小的事还是搁在那里,有哪个愿无事找事地抓个跳蚤放在自己脑壳上跳!
每周星期一镇里都要开例会,要是不碰上特别的事,刘书记一般不会缺席。老陈很快找到了刘书记,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说了一遍,他想通过镇里出面拿到他家的粮补款,还把自己愿出建校款的事特意做了个交待。
“今年的粮补款早拨到了折子上,硬要我压哒他们存到你家折子上,他们不一定会肯。反正这建校款你也愿出,依我看这事已扣了就算哒。我马上去财政所打个招呼,明年不让他们再扣了,你看好不好?”“书记,要这么算哒,别人还以为我不肯出这建校款?”
“刚才你都说了,我们也晓得了。真要霸起蛮来,恐怕这事我们也不好怎么管。虽说他们多多少少沾了点官气,毕竟不是国家干部,再怎么霸蛮也不可能搬掉他们手头那三尺多长的锄头把!”
“书记,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讨个说法。”
“你的意思我们当然明白,可这事我们的确不好霸蛮。”“依您的意思,就不打算管了么?”
“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
“板子上钉钉的事都不好管,还不如说不想管。”
“你这么说,我可有点不爱听!要不想管,我哪还和你在这费这么多口舌。你们都住在一个村,是石头而不是大水,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你跟他们又没有三冤四仇,又何必钻进这牛角尖里不肯出来呢。你想想看,现在国家不但不要你们上交一分钱,多多少少还要经过村干部的手给你们发放一点国家给的好处。”
“只要他们把粮补款存到我折子上,我又没去追究他们的责任。您说这过分不过分?”
“当然不过分,不过当时村里砌学校的时候钱的缺口大,他们当时的压力也很大。他们做出这样的事,说明他们没有把工作做到位。换一个角度去想,是你也有可能这样做。他们现在已经把你的粮补款划到村里的账号上,再要他们存到你的折子上,他们不一定愿意听我的劝,你总不是想要我掏腰包存到你的折子上吧!”“书记,您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看到他们砌学校的时候存在难处,才没有和他们斤斤计较。现在他们连个起码的说法都没有,换作是您,您也不一定会愿意!”
“好好丑丑都跟你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真要不听劝,上访也是你的权力,没有哪个敢拦着你不准你去!不过,不管你找到哪,到头来还是要我们来处理。”
书记的这番话,无疑想堵住他去上访的路。神仙下凡都要问土地,何况是人?上面派人来调查,肯定先要找他们,也就是说刀把捏在他们的手上。他们要是不实事求是的反映,真相就有可能蒙在鼓里。刘书记这么说,并不是他办不了这件事情,可能还有其他的因素。
村主任这所以能当上村主任,不是他的能力大,而是他背后有个好靠山。为此,镇里的领导在选举前没少帮他做过村民的思想工作。虽说那人在县里不能呼风唤雨,可也是个响当当的角色。镇里的领导要在县里遇到难办的事情,只要找他就好办多了。现在碰到了这样的事,镇里领导多多少少也得顾虑他的面子。刘书记想唬住老陈,把事情平息下来,偏偏老陈像根扭不断的黄藤。
“明知他们违规操作,还帮着他们,再找镇里也不定会起多大的作用?”想起这事,老陈心里就有点不安。事情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硬起头皮也要一步步走下去。不然,反而会有人说他怕三怕四。他坚信那些与农补款有关的红头文件不是一种摆设,只要找到上面去,上面的人肯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
老陈根据农补款的相关文件、结合自家的实际情况写了份材料,怕寄去不稳当,亲自送到县信访局。信访局的人看了后说:“我们先登记一下,不过您这事的监督权在经管局,您最好先去找找他们,那样的效果会更好些。”并详细地告诉了去经管局的路线。
没花多长时间,老陈就找到了县经管局的农村负担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姓吴,看了他递来的材料后竟有点不相信,暗想:明知粮补款方面的政策就像根高压线一样碰不得,他们这些人怎么还会这么胡来?他劝老陈先回去,过几天去村里调查后再给他答复。
老陈从县城回来,人还没坐稳,镇里的联村干部就来了。联村干部能找上门来,还不是县里的人向他们打了招呼,也就是说上级很重视这事,说不定这事就有眉目了。他赶忙起身给联村干部让坐,联村干部也不转弯抹角,一进门就说明了来意。其实他们不说,他也明白,到上面去目的还不是想早点解决这问题。他不喜欢把自己的观点藏藏匿匿,就是要村里先把他家的粮补款存到折子上,好让他早点把摊到人头上的建校款交了,省得人家在背后说风凉话。说白了,就是要村里还他一个清白,别往他身上乱泼脏水。
“你的意思我当然明白,可当时这事也不是他们一两个说的,而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决定的。当然,这事也不怨你,要怪还是怪他们自己。他们要把你老婆户口的事情处理好了,也不至于出现这事。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你说是不是?”
“那您说怎么办?”
“现在村里要你先交建校费,你却要村里先把你的粮补款存到你折子上,谁也不愿服谁。事情架起在这里也不是路,依我看,你们双方都不要依脾气了,各退一步,把钱都交到我手里,大家都不失面子?”“干部,不是我得理不饶人。漏登我老婆户口的事我没找他们的麻烦,就算已经给足了他们的面子;现在他们不把粮补款先存到折子上,别人还以为我不肯出建校款。再说,我也是经常在外面走的人,听到有些人在背后说我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就好像针尖扎在背脊上,哪是个味道。”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清楚。问题是你是一个人,他们是个大集体。打起官司来,法院来取证,不一定会有人肯帮你说话。这事你可要考虑清楚。”
“这些,我都想过。他们早就在村里放了言,说县里的那人帮他们撑腰,官司打到哪里都不怕。我现在这样做,就是想让他们明白,不要以为上头有人撑腰就可以随便胡来。”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也太书生意气了,有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这话真不知该不该对你讲,比方一笼鸡啄一只鸡,那只鸡再强壮最终也会败下阵来,个中的道理还是你自己去想吧。”
“这些,我都想过。人活着,还不是为了这张脸;脸面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谈。这事你们一次解决不了我晓得再去找第二次,两次解决不了就找第三次……我就不相信他们能一手遮天。”
“事情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等我找了你们村里协调后再来找你,好不好?”
“好,我等您的消息。”
联村干部走了后,老陈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现在村干部仗着上面有人帮他们说话,不一定会把联村干部放在眼里。联村干部说话在他们那里真要有分量,事情也不会搁了这么久。他对联村干部能调解好不抱有一丝幻想。真要能一两天处理好这事,刘书记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劲了。反正事情也不急于这一时,还是耐心地等一等,就算他们解决不了,县里也会很快派人下来调查的。
在家里等了十多天,还没有听到一点动静。不知是联村干部在故意敷人、好往上面交差,还是村干部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他掐着手指算来算去,离县里答复来处理的时间也不远了。那么长的日子都等过来,再等上三五天也不要紧。想起这久拖不决的事,老陈不但不着急,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他不怕他们有意冷落这事,这样反而容易激起心里更多的斗志。过去他一直没有和别人争长论短,就是缺乏斗志,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这次村干部晓得你去上面上访后,看到你的背影都发怵!”村里有人找他探口风。
“我又不是老虎,哪有那么可怕。我这么做,无非想要他们还我个清白,并没有想扳倒他们中的哪个。假如他们还这么固执,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把村里的事情全反映到上面去。”说是这样说,可他并不想这样做。有些事真捅上级政府去了,就算不能把他们扳倒也会让他们过得不轻松,到最后连累的可能还有村里的村民。事情是这样,上面根据村里的实际情况规划了一幢四五十万块钱的教学楼,并给村里拨了二十万块钱,再加上村民的捐款,按理不会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可他们为了显示他们的办事能力,一再扩大建校规模,让村里花了许多冤枉钱,又怕村民出来说三道四,骗村民说:只要你们按人头出100块钱一个,其余欠多欠少都不用你们管。说上面有人答应了他们,花再多的冤枉钱他都有办法填补。背地里却在信用社借了六七十万块钱贷款,直到现在还没有谁弄来钱还。真要把这事捅了上去,弄不到钱的他们正好借此机会下台阶,最后得罪村民的不是他们反倒会是自己。老陈不想犯这个傻,却不忘对他们侧击旁敲,就是要告诉他们,不要把谁都当作傻子。
县经管局的吴主任带人开车到村里来调查那天,老陈一点也不晓得。事情调查后才找了他。他们说,他们在村里走了一圈,调查了二三十户人家,没有一个出来说村里的不是。村干部还带他们看了村里的学校,学校确实砌得不错。老陈没和他们说,在他们来之前,村里早就研究好了对策。反正他已把话搁在那里:粮补款不存到他折子上,再怎样说也没有用。他不怕村里玩手段,纸总是包不住火的。
“学校是砌得不错,可有那么多的房子和教室都放在那里装空气,你们说这样做有没有必要。”老陈见村里没有人出来数落村干部的不是,心里有点不平。这话他本来不想说,还是说了。“这些钱还不算花得很冤枉。特别是学校剪彩那天,村里不但没收一分钱礼金,还打肿脸充胖子给每个到场的人发200块钱红包,单发红包钱就有三四万,而且那钱还是信用社借来的贷款。既然村干部不把村民的钱当一回事,又何必到村民手头去挤牙膏……”吴主任听老陈这么一说,感觉他对村里的意见大,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绝对不是一两句话能解决的。要想好好解决这事,还得从村里入手。正准备去镇里找镇长,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赶紧到外面去接听。没过一阵子又返了回来,满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本来想今天把这事协调好,可局里有点急事在催我,我不得不赶回局里。您放心,过几天我们一定会再来协调好的。如果过两三天没来,就麻烦您先找一下镇经管站,站里会有人把您的想法及时反馈给我们的。”问题还未解决,吴主任就带着经管局的人走了。老陈火热的心登时凉了半截。他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来,但绝对不像吴主任说的那么简单。
等了四五天,经管局的人还没有再来,老陈已沉不住气了。他找了镇经管站的站长,站长说:“您这事莫着急,肯定是局里有事还抽不出时间。过几天等他们有空了,一定会来。”本来老陈也是这样想的,可想来想去又觉得哪个地方不对路。既然吴主任是专程来处理这事,又怎么会突然有人催他们回局里呢。
回到家里又等了七八天,经管局的吴主任还是没带人来,老陈又跑了一趟镇经管站,站长说:“我们吴主任早把这事反映给了专管农业的副县长,副县长还为这事找过镇长。吴主任还说,不是他不想把这事早点处理好,只是经管局手里只有监督权,具体处理还需要政府协助。等镇长出差回来后,他说他和镇长一起去找您。”
老陈在家等了一些日子后,打算再跑一趟县里,没想到这回镇长亲自到他家把粮补折子拿到村里去了,等村主任把粮补款存到他折子上后,又亲自把折子送到老陈的手里。还很亲热地说:“您要早点跟我讲,这事早就解决了。”
看到粮补款到了存折上,老陈心里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一个本来很容易解决的问题,怎么非要走那么多的弯路?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像镇长说的那样,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子。